1985年4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打鱼的和钓鱼的〔短篇小说〕
金河
编者按:这篇短篇小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正在变革中的现实生活,发表后引起了广泛注意,最近获得1984年优秀短篇小说奖,我们特为转载。
艳阳高照,柔风徐来,远山含黛,近水耀金,回黄转绿时节,天气好极了。
副县长覃涤清的心绪跟天气一样好,站在汽艇的前甲板上,贪婪地欣赏着远山近水,觉得自己的胸怀突然开阔,开阔得象前面的这座大水库,足可以跑开汽艇。
汽艇犁开深蓝色的湖面,激起雪白的浪花,长长的航迹象个巨大的“人”字。“人”在不断消失,又在不断产生。成群的野鸭被汽艇惊飞了,沙沙地叫着,但是,它们只在低空打了个踅儿,便在船后的湖面上落下来,重新把头扎在湖水里,欢快地觅食和戏水。湖两岸是坡度平缓的山丘。山脚坡地上,这里那里,三个五个的农民正在播种。轻轻的吆牛声和细木棍儿敲在点种葫芦头杆子上“梆梆梆”的声音,节奏舒缓时如行云流水,紧起来如骤雨疾蹄,但它给人的感觉不是喧闹,而是宁静。覃涤清要找的正是这种宁静,动中的宁静,自然的宁静。
这天是“五一”节。东北仲春的大好韶光是难得的。“因过竹寺逢僧话,难得浮生半日闲”。卸下一身繁忙的公务,轻车简从,跑到这本县的丁香岭水库来,乘上汽艇,游湖度假,远比古人跑到寺院去听老和尚的絮絮叨叨要有意义得多。最难得的还是一个劳动者、胜利者的愉快。
覃涤清是六十年代中期水电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八年前,在修筑这座大型水库时,他是水库工地上的技术员。他曾经在这里跟上万名农民和支农的工人一起“大会战”,度过了难忘的两度春秋。水库如今受益了——灌溉,发电,养鱼。当年的建设者今天泛舟湖上,自豪感油然而生,越升越高,越升越强烈,直到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他站在船头,似乎能透过二三十米深的湖水看见水下熟悉的山石、河滩和施工中走过的道路,道路上自己的脚印和滴在上面的汗水,肥美的大鲤鱼就在那里游动。
“覃县长,你是不是有点凉?”
“不,不凉。”
“要是感到凉,就到驾驶室里去坐坐。”
“不用。很好。”
覃涤清刚理过发,没戴帽子,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浅灰色派力司中山装。如果水底下能留下他当年的形象,那么覃涤清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今天的面相比当年还要显得年轻些。
站在覃涤清身旁,正跟覃涤清说话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干部,是丁香岭水库管理所的党支部书记郭斌。郭斌的穿着很象农村干部,皱皱巴巴的灰涤卡上衣,草绿色裤子,脚下一双黄胶鞋。最有特点的是他的脸:大方脸黑里透红,象黑大汉喝醉了酒,硕大的鼻子是鲜红的,象半截倒过来的羊油大蜡。
在覃涤清和郭斌身后,是老成持重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童星龄和司机小林。
“郭书记,水库现在蓄多少水?”覃涤清问。
“大约有八九千万立方。——现在是枯水季节。”郭斌回答。
“插秧用水能不能保证?”
“问题不大。据天气预报,5月上旬还有两场中到大雨,蓄水还会增加一些。”
“库里的鱼有多少?”
“没有比较精确的测算,反正天天打也打不完。”
“什么鱼?鲤鱼,草鱼,鲢子?”
“鲤鱼不太多,草鱼也少,最多的是鲫鱼和白鲢。鲤鱼不能在水库里繁殖,需要年年放鱼苗。我正想找你汇报一下,今年给增拨点购买鱼苗的款子,不然以后就吃不上鲤鱼了。”
覃涤清是去年从县水利局提拔上来的中年知识分子干部,在县长分工中管的正是农、牧、林、水,这样的问题找他是正找。但覃涤清没有回答,倒不是他也学会了“见着矛盾绕道走”,他是不想回答,他决心在这难得的“半日闲”里,不谈任何工作,畅畅快快地玩一玩,把一切麻烦都留给明天。
“鱼好打么?”覃涤清岔开话题问。
“碰事,有时一网能上三两千斤,有时只打得几条。”郭斌说。
司机小林把头探过来,着急地问郭斌:“郭书记,今天能打一网吗?”
“那还用问吗?”郭斌指了指汽艇后侧挂着的小木船,“努,划子和网都准备好了。今天是‘五一’,除了巡库人员,本该都休息,昨天下午听说覃县长……”
“郭书记,你们今天不是不休吗?”办公室主任童星龄打断了郭斌的话,同时给郭斌使了个眼色。
郭斌会意地笑了:“是呀,嗯……不休。昨天下午童主任来电话,说覃县长要来检查工作。正好,我们水库里有些紧事,不能耽误,我们就决定今天不休了,等过几天不忙了,叫大家轮休就是了。”
不管童星龄和郭斌如何掩饰,覃涤清心里明白,他一个人的“半日闲”,是以一批人的“一日忙”为代价的。当官的强制部下牺牲节假日是很不得人心的事。在你需要休息和娱乐的时候,别人也同样迫切需要。休息的时间可以补,但补不来假日的气氛和美好心境。
记得这座水库大坝是在端午节前合龙的。“学习愚公,改造山河,生命不息,挖山不止!”“不打胜农业翻身仗,死不瞑目!”工地上到处是这样的标语牌,大高音喇叭也天天喊这样的口号。但人们确实累坏了。那时,工地上没有什么现代施工机械,靠的就是上万个血肉之躯。生命之火虽然没有熄灭,但山是挖不动了。可是,又必须赶在汛期之前使大坝合龙。这时,工程指挥部提出了一个当时看来“境界不高”的口号:“大坝合龙,休息三天!”这个口号似乎比一大群政治部主任、指导员、宣传员说教的总和更具有鼓动力量。“干,把最后一点力气全端出来,冲刺!冲完了,休息三天。睡两天觉,留下一天,回去看老婆,吃粽子!”大坝按期合龙了。当人们正准备睡觉、回去看老婆、吃粽子的时候,工地指挥部又通知:市委和县委领导要来工地检查指导工作,并和大家一起“欢度”端午节。上下人等一律不休。“休息三天”的许诺还算数,但节后“分期分批”轮休。“革命征途不停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领导们的车队来了,但转了一遭就走了。第二天,领导下工地的消息和照片登在市报上,市委书记的笑容很亲切。
一位叫常洪全的电焊工指着报上的消息和照片对覃涤清说:“喂,覃技术员,谈谈感想。”常洪全是一二八兵工厂的工人,来水库工地支农的,跟覃涤清很熟。覃涤清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以后你当了官儿,可千万别干这种事。实在没事干,你蹲在家里挠脚后跟好了。”覃涤清又报以一笑:
“我永远当不了官儿。不过,假定,完全是假定——假定当了官儿,我决不这么无聊!”
可是,今天,在“假定”变成了现实的时候,覃涤清偏偏干了这件无聊事!怪谁?当然怪他自己。不过,也不全怪他,他到水库来并没有打着“检查工作”的旗号,他向童星龄明确交待过,就是为了躲开县城里的喧嚣,随便走走,使绷得紧紧的神经松弛一下,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不要水库做任何准备。十四岁的女儿要跟他来玩玩,妻子在一旁说情,并且指责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如何尽父亲的责任。他明知道女儿的要求不算过分,妻子的指责也有道理,但他还是断然拒绝了。做为一个刚上台不久的新干部,他不愿给人留下一个携妻带女,游山玩水的印象。“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出门带老婆孩子的多了。”是啊,有,但那大都是老干部。老干部能做的事,年轻干部就不宜做。
当他乘车来到水库的时候,汽艇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点火试车。上艇之前,他有些犹豫:这是否有滥用职权之嫌。郭斌笑着说:“覃县长,你太多心了。这汽艇是湖上巡逻用的,你来不来,它都要出动,你坐不坐,它都同样烧油。随便哪个社员赶上了,想坐坐汽艇也是可以的。昨天县委丁书记陪着市委乔书记来,也是坐的这个汽艇。”当上副县长之后,覃涤清暗地里给自己规定了两条行为准则:一不做明显违纪之事,二不做损人利己之事。这个标准虽然不高,但扪心自问,也无愧于党和群众的信任。郭斌关于汽艇之事的解释,他只相信其中的一部分,就是有不少领导干部来水库,都要坐上汽艇转转。至于例行巡逻之类的话,显然是蒙哄之词。这位红鼻子黑脸书记的用意,不过是想使一些既想当清官,又希望得到某种享受的干部享受得心安理得。这个安排,并没有触犯覃涤清为自己定的行为准则。如果自己拒绝上船,不但使童星龄和郭斌处境尴尬,而且也使其他坐过汽艇和今后想坐汽艇的同事们为难。在今天,“清如水”是做不到的。“水清无鱼,人清无朋”。不但无朋,而且会四面树敌,使你连正常的工作也干不下去。
“覃县长,前面就是湖心岛了。”郭斌说。
覃涤清从乱麻一样的思考中解脱出来。前面的湖面上,耸起一个山石嶙峋的小岛。小岛是狭长的,岛上树木繁盛,一片苍翠,从侧面看去,小岛象一条出水的苍龙,翘首长天,正待腾空飞去。没修水库的时候,这是一座小山,同岸边的山丘连接着,中间有一道低矮的山梁,人们叫它青龙岩。
“覃县长,我们先到岛上去玩一阵子。这个时间正好叫工人去下网打鱼,打完鱼,我们也玩得差不多了。如果你还想到别处走走,那时我们一起走;不想走,咱就回营了。”郭斌想得很周到,但关于汽艇的巡逻任务却没有提及。
覃涤清问:“是不是专为我们打鱼?”
“也不是。”郭斌说,“昨天市委农村工作部来人联系,说要召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议,啊,对了,农村思想政治工作会议,要点鲜鱼办伙食。上级领导机关说了,咱们不好拒绝,要给他们打点。”
“郭书记,有我们的份儿么?”司机小林问。
“打多了,自然有。”郭斌说。
“打少了呢?”小林又问。
“少了……那就都给你拿去!”郭斌爽快地挥了一下手说。
多了,有份儿;少了,全给。说来说去,还是专为县长打的。覃涤清轻轻地笑了,郭斌使用的招数,仍然是蒙哄,叫那些既想当清官又想得实惠的领导干部心里坦然。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一些人在向上级领导慷集体或国家之慨的时候,总把付出的东西说得轻如鸿毛,好让不争。多么好的君子国的臣民!
郭斌似乎从覃涤清的笑容感到了什么,也笑着说:“覃县长,说实话,就是专为你打点又有啥呢?”郭斌黧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鲜红的鼻子尖上差不多要滴下蜡油来。“你到县里工作后还是第一次来。我们水库里没啥稀罕东西,就是有鱼,又赶上节日,带回点去尝个鲜。反正卖给别人也是卖,你照价付款就是了,我郭斌也不能犯腐蚀领导的错误。昨天丁书记和乔书记来,也给他们打了,都一样,都一样……”
……姥姥让舅舅爬上自己家的大杏树去摘杏子。姥姥一面往妈妈的兜里装杏,一面说:“没啥稀罕东西,就是有杏,带回去吃吧。他二姨、三姨来,我也给她们摘了,都一样,都一样……”覃涤清小时候跟母亲到姥姥家去,临别时的这个场面,一直留到他的记忆里。杏是姥姥的,水库是郭斌的吗?
奉命去打鱼的两名工人摇起小船走了,覃涤清没有去阻拦。他相信,在是与非面前,他,以及他的同事们,都不缺乏优秀的判断力。但判断和行为之间常常有矛盾。有什么办法?人就是在自身的和周围世界的矛盾中生活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人,没有世界,那就叫它矛盾去好了。司机小林的眼睛里早已闪着鱼光。假若叫他空手回去,当面嘴上挂油瓶,背后还会骂“当官的假马列”,说不定哪天有急事叫车的时候,他的“油路”出了毛病。“一招儿鲜,吃遍天。”吃惯了,就叫他们吃吧,只要不白吃就行了。说老实话,覃涤清本人也想弄点鱼回去。不久前,岳母从南方来了,她总埋怨东北的蔬菜太少,吃不上汨罗的鲜鱼。她对从集市上买来的鱼直摇头,用难懂的湖南话说“不鲜”。女儿有择食的习惯,没有适口的菜不肯动筷子,但她象猫一样馋鱼。好了,那就闭上嘴,领情吧,来个皆大欢喜。司机借县长的光,还是县长借司机的光?或者是共同借支部书记郭斌的光?说不清。说不清就不去说了,只要照价付款,不触犯自己的两项行为准则,以后少干就是了。如果说这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味道,但是“楼台”是覃涤清亲手修的,偶尔“得月”也可以说得过去。
踏上湖心岛,覃涤清感到岛子变了,变得富饶而略带神秘。岸边是茂密的蕨类植物和茅草。一簇簇茅草绿油油的,虽然只有一拃多高,但却象一团团绿色的火焰在春风中燃烧,显示出燎原之势。它给深蓝色的湖面镶了一条葱绿色的花边儿。从湖岸往上走,不远处就是树林。黑松已经长出了淡绿色的新芽。落叶松的木质是那样坚硬,可是它的新叶是那样柔软,这是一种值得羡慕的个性。核桃树的枝干疏朗而光滑,虽然有弯儿,但却不失力量,象颜体书法。树木中,刺槐象个古板而严厉的老人,在万木吐绿的时候,他仍然绷着铁黑色的脸,只在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吝啬地放出一点嫩黄色的羽状小叶。
覃涤清又向上攀登了一段。
“覃县长,小心!别摔着!——还是不要往上去了。”办公室主任童星龄在湖边喊。
覃涤清听见了,但他没有停脚。当年修这座水库的时候,他曾多次爬上青龙岩顶,俯瞰水库工地的全貌,似乎不曾有人担心他会摔着。人一当了官,身体突然就值钱了,笑话!可是,没走多远,覃涤清的脚步却不能不停下来,上山的路被不知名的小灌木封死了。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腐殖质土,树枝间挂着明亮的蜘蛛丝,周围是一股霉味和昆虫的腥味。这是真正的森林的气味儿,以前来这里,他从来没有闻到过。青龙岩的变化,是因为湖水彻底封锁了人们上山的道路。自然美的复苏就在于摆脱人的活动。可是,人类不也在地球上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明吗?那么,人类到底是破坏,还是建设?破坏的多,还是建设的多?还是破坏中有建设,建设中有破坏?覃涤清拿这个问题去问身后的小林。
小林手里拿一根棍子,正掘野鼠洞,已经汗流满面。他对副县长的问题茫然一笑:“覃县长,说句笑话,这个问题您问我,还不如去问那棵大柞树。我就知道给领导开车,让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肯定会造出开汽车的机器人来,那时,我还不知到哪儿吃饭去呢!”
覃涤清也哑然笑了,曲高和寡。把前前后后的事想一想,这样的游山着实没有什么兴味。好了,兴尽而归吧。
他回到汽艇旁,跟童星龄和郭斌闲聊了一会儿,两个浑身水漉漉的水库工人也摇着小划子回来了。运气不坏,一网下去,打上来六七十斤鲫鱼。鱼很整齐,每条都有半斤左右,炸,炖,浇汁,都蛮好。于是他和大家一起从尼龙网上往下摘鱼。摘完鱼,天已近午。两位工人将网具收好,重新将小木船系在汽艇后侧,准备启航返回。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如探囊取物,甚至太平淡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令人不愉快的波折,覃涤清此行简直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未完,明日续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