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散文诗五首
〔日本〕井上靖
灞水
首次站在灞水的岸上,便产生了难以离去的感情。灞陵原上离别多,这是长安诗人咏叹过的地方。人们确曾不得不在这个平原当中,种植着几株杨柳的河畔,做过永远的告别。于是,很多人分手而去。
我也并不例外。人们遥遥地跨过平原,攀越秦岭而去的姿影,如今依然残留在我的眼中。K、S,还有M,虽然说不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分别的,但确实都是在这灞岸的杨柳下,彼此握住手,又分了手的。而且,直至今日,永未重逢。R、N、T,还有A、K、Y,哦,在我的一生中,离别也竟然如此之多啊!然而,灞水却在隐瞒着自己的企图,含着铅,混浊而沉重地流淌着。
旅途归来
从沙漠的旅途归来,伫立在阔别的夏草繁茂的自家院中。蜜蜂在惬意地飞舞,想必是在什么地方筑了巢吧。雏蝶也成群地扇动着翅膀,似乎是最近在院子里出生的。两只蟾蜍从草丛中爬出来,接着又有两只,仿佛是向着敌人摆出无懈可击的架式:这是我的家!当我正想澄清一下所有权的时候,蜜蜂、蝴蝶和蟾蜍,宛若都持有同样的主张。想来,区别也只在于门框上有没有名牌而已。不管怎么说吧,先让我在房檐下的廊子上坐下来,从容地吸上最后一支从沙漠的集镇上买来的烟吧。
黄河
纪元前651年,以齐桓公为中心,有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和楚庄王等会于葵丘,缔结不改变黄河堤坝的盟约,宣誓不以邻为壑,以水代兵。
而且,在缔结这个盟约的时候,没有采取以动物为牺牲,进行歃血那种森严的举动,而只是把盟约供奉在祭坛之上。这件事载于《孟子·告子章句》。无须赘言,这个盟约经过春秋战国的动乱时期,也未遭毁弃。
为了向这个二千六百年前在黄河之滨举行的葵丘之会表示敬意,我曾在深夜驱车驰行于葵丘南方的原野。11月的深夜一片黑暗,群星高悬,路旁处处闪烁着生灵的炯炯眸光。车子奔驰不已,这拒绝黄河的窥伺者闯入的往古之夜、夜的黑暗,如今依旧俨然地伴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沉痛而强烈的寂寥感,被遗留在这里。
落叶
“眼镜逃到哪儿去啦?”
今晨,我这么一说,五岁的孙女就到处去找。
“躲到洗脸室的镜子旁边去啦。”
结果是她把眼镜送到书房来了。这时,她随身走到檐下的廊子上,望着外面,指着满院的落叶问道:
“这是谁撒的呀?”
这问话很深刻,应该正确地给以回答;然而,我未能答出来。
是谁撒的呢?我未能答出来,就这样过了白昼,天黑下来,又到了午夜。我侧耳听到了一种声响:此刻,院子里,什么东西还在撒着枯叶。
安魂
悲哀的大海,悲哀的长空,今天依旧是一片蔚蓝,一片清澄。由于你们悲惨的死,通过你们悲惨的死,今天,好不容易使我们形成了一个思想:
只追求个人幸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别人的幸福,个人怎么会幸福。
只追求本国和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别国的和平,本国怎么会有和平。
如今,我们想把这种思想奉献给你们的悲惨的死;如今,我们只有祈祷:亡灵,永远安息吧!
——硫黄岛安魂碑碑文
李芒译自诗集《干河道》
〔集英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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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鸟之歌
逯斐
海,是他们的家。
为了保卫辽阔的海疆,他们潜行在海下。
潜艇上,有他们各自的岗位。岗位仅只巴掌大一块。不值岗时,头枕海涛入梦乡,立刻奏起几重唱——潜水鸟之歌,唱得好甜美。铃声一响,他们离开床位,啊,管道如网,一不小心,头上腿上碰起了包块。问一声,天是否窄?地是否狭?他们如雀鸟那么欢快说:“不!在海的面前,我们只是一滴水,海教会我们与浪涛扑击,就有海一样的胸怀,我们心中的天地无边无涯……。”
在海下,从“声纳”的扬声器传来的鱼儿唧唧声,多象林中的百鸟啾鸣,衬得艇内格外静寂,仿佛是在密林深处。
波推浪拍,摇呀摇,潜艇员被摇得头晕目眩,差点摇出胆汁苦水。他强忍着,担心呕吐会传给别人。另一个也极力咽下,强忍,强咽,包含着体贴友爱。
炊事班长为呕吐者送来富有营养的饭菜,但是他们难以下咽,却渴盼得到一片鲜嫩的蔬菜。在这铁的营房里,哪有一片泥土种植丁点绿色?忽然想起父兄们,正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插上青青的禾苗,植上行行绿枝,那一片绿荫正陪伴他们就餐。他们不用等艇长下达“强食”的命令,立刻狼吞虎咽,罐头里的肉菜也变得十分鲜美。
在海下,潜艇员如同被盐水包围,他们舐尽水果罐头的汁水,更希望得到滚滚的茶水一杯。当他们领到一杯水,他们想起家门前清清的小河,想起石缝中淌出的涓涓细流,甚至想起父祖辈,用粗糙的手,端起今天才能得到的,在他们看来十分稀罕的酒……他们也会象吸吮母亲的乳汁那样,喝一口从远方运来的清凉凉的浓茶淡水。水奔腾进潜艇员的血管,活跃,欢快,驱走了劳累。
潜艇如棱形的闷罐,罐内泛着淡淡的光亮,它不是从云后射出的阳光,更不是夕照的余辉,那裹着轻纱似的光呀,催人昏昏欲睡,难于分辨是白昼还是黑夜。啊!祖国可尊敬的科技人员,为潜艇设计的一种标志着二十四小时的钟,将告诉人们是否夜已来临?是否海上已旭日东升?是否该潜入海底,去迎接战斗的又一天?
在潜艇里,同年同月同时,潜艇员在各自的舱房,却经受着寒暑不同的考验。这个舱,犹如在蒸笼,从头到脚汗淋淋,衫裤湿透,绞去汗汁,却舍不得用一勺淡水来洗涤,衣衫上留下了多少汗斑!犹如画下了万千河山。另一个舱里正是无风无雪的数九寒天,再一个舱里,正是春融融,只是花儿闭不开。
啊!指针已到二十点,潜艇浮到离海面二十米处定位,急忙升起空气洞,排出满舱浊气,吸进新鲜氧气,——快,快,给蓄电池冲进电源。快,调节各舱室的温度。快,让潜艇员深深呼吸,得到“力”的补充。快,把管道当单杠,潜艇员腾身翻滚,海底锻炼更要争分夺秒……
他守在“声纳”旁,用他聆听过十八春语言的耳朵,倾听从“声纳”中传来的音响。他分辨,他判断,前面是否有障碍?头上是否有敌猎潜艇?它在尾追?还是在徘徊?这关系到潜艇的安危!
天正要闭上眼,海尚未入梦,他守着潜望镜,从潜艇的眼睛中看到波峰浪谷,看到湛蓝的海面,海鸥与波涛对歌,看到鲸鱼扑向潜望镜面,来一个热烈的亲吻,看到点点渔帆正回航……啊,今夜风平浪静,繁星伴圆月,皎洁的月儿圆,圆如一盘欲滴的水。乌云遮,雨水淋,一年能有圆月多少回?多少回能与家人团聚在月下?
他幸福地对话筒喊:“今夜海面无意外,十五的月亮正上升,千里万里共赏月……”艇长立刻把圆月当空传各舱,仿佛圆月在各人心中升——一年月圆多少回,在海底赏月不一般……
政委建议开个联欢会。各舱封闭如何来联络?政委命令通讯兵,手提录音机串各舱。走进这个舱室录下口技《火车进山洞》,还要录下《百鱼相会在对歌》。走进二舱室,录下《故事说张飞》,录下敲着碟子唱《洪湖水》。走进四舱更热情,录下《我是一个兵》、《军港之夜静悄悄》。五舱六舱录下了他们的朗诵——自己写下心中的诗,“啊!海!”
海,是他们的家。
通讯员拿了录音机回指挥舱,海底联欢会就在小小的四用桌*边拉开幕,从话筒里传播到各舱,听到了潜水鸟之歌,听到了海鸥正啾啾,听到海燕拍翅声……
潜艇上浮下沉多少回,穿过多少急流涌滚?潜艇员远离人群,与鱼类为伍过着缺氧缺绿色素吐胆汁少食的艰难日子……问一声“生活苦不苦?”他们象波涛般大声笑着说:“不!我们要与劈山过岭铺设铁路的铁道兵比。我们要与挖洞下坑的工程兵比,我们要与斗风冒雪攀上喜马拉雅山的登山队员比,我们更要与抛家离舍,为找一线矿脉的地质队员比比比比,比苦就有甜。想当年,鱼轮改装成炮艇,闯上敌人的铁甲板,底舱进水,炮艇眼看要下沉。是他,第一任海军的轮机手,把轮机旁的战友一个个托出舷舱口,到海浪中去夺回生命。而他,已来不及钻出舷窗,与第一只炮艇,一同身亡……”在波澜壮阔的海底,写下他多少战绩?啊!海是他们的家。
……任务完成返航了,一声令下,潜艇员的归心比航速快。远离陆地的人们,愿飞快踏上陆地,象久违母亲的孩子,急着要扑进母亲的胸怀。潜艇员的归心呀,个个插上了翅膀,飞呀飞,恨不得离开舱室飞到港口。啊!上了舰桥的人们,你抢我夺拿起了望远镜,让早早看到陆地吧!啊!刚出航时,秧田还没有抚平,树叶还没冒尖。过了一个多月,稻田已泛着绿波,仿佛又一片海波漾在山谷中。远离几十天的绿色呀!他们将跳上岸,千百次的吻你——满溢着绿色的大地。他们还要悄声呼喊着:啊!母亲。
*四用桌——潜艇各舱均小,只有指挥舱有一长桌,可做开会、手术、饭桌、床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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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呼唤
那家伦(白族)
蒙蒙的、象茸毛似的细雨,飘落着……
我漫步在记忆里曾是那么清澈、那么透绿的西洱河的岸畔。
我心间涌起一阵一阵难耐的烦热。西洱河河水泛着癌肿似的泡沫,这是临近两个造纸厂的杰作。有一个厂的造纸原料是一根一根滚圆的松木。排出的腥臭的污水,流入西洱河里。
抬眼眺望点苍山。巍峨的山峦上,几乎没有什么大树木。一些矮小的树就象雄伟苍山身躯上的稀疏的汗毛。一个林业工作者告诉过我:就是培植这样一些疏落的树木,也费了极大的气力。飞机点播。人工栽培。每一株树木的繁衍,都有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
可是,我们却有过多少损伤这种繁衍的“壮举”。我参加过一次“大炼钢铁”的运动。那是在另一个山岭上。真是千军万马。真是遍地烈火。盲目的冲动,使谬误横行。于是,漫山森林被砍尽,却未能炼出一斤铁。我们,是从一个破败的战场上撤退的。我们还有过大造梯田的狂热。一个狂热的鼓吹者,曾被鲜花和掌声拥到边疆的讲台上。他鼓吹一次,就有一次乱砍滥伐的热潮。为夺粮,毁去了大片茂林,甚而是果树。当人们从森林的废墟上去垒埂造田时,还以为是在完成历史的“壮举”……
然而,今天,我们完全信服科学了么?
我从昆明来。我看到堆得高高的木材川流不息地运往内地。它们,有的是粗实的原木,有的还很细小,有的被改为方,有的被锯成板。人们呼叹森林覆盖面积在逐年下降。人们重复周恩来同志的告诫:警惕绿岭变沙漠!
我希望有识之士来公路上计算一下:木材外流量与森林成长率是一种什么样的比例……
我们要木材,于是,我们损坏森林资源。
我们要造纸,于是,我们损坏水利资源。
从长远说,从全局说,也许我们得到的东西,还不如失去的东西多!
在昆明,我看到了面积大为缩小了的滇池,看到了干涸的翠湖。我看到人们竟然在干涸了的翠湖的长满青草的湖地上踢足球和出操!
洱海的水位也在下降。污染的结果,洱海名产弓鱼开始变种了。生态平衡被破坏的结果,蝴蝶泉的蝴蝶减少了……
如若一个个高原湖泊,真的蜕化为干涸的土地,那时,我们该怎么回答我们的子孙呢?!
我们不愿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们不应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们不能一面千辛万苦地建设,又一面在漫不经心地损害。
我们应该爱惜一座座青山,还要建造一座座新的青山。因此,我钦佩在洱海岸畔,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起一座新的园林的人们。
这座园林,原叫团山,现在已被命名为洱海公园。原先,山上仅有一些稀疏的林木,现今,已是一座色彩缤纷的花果林园了。
叠叠层层的石阶,把游人由洱海岸边,导引至林木荫浓的山上。花团锦簇。瓜果飘香。蜂翔翔,蝶飞飞。新建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琉璃闪烁。小桥精致,清溪畅流。从每一处美好的景色里,都能看到建设者的苦心。
这是许多年艰苦努力的成果。汗水,浇活了种子;心血,浇出了花果。荒山,是一天一天变为花果山的。
我久识的朋友小夏,正是这个美好园林的负责人。人们都叫他小夏,其实他已是人到中年的大学毕业生。他这江南人学的不是园林,但他却成为不愿离开苍山洱海的园林迷。他以山林为家,用心血浇灌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在这以风、花、雪、月著称的天地里,他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改造风、繁植花、开发雪、利用月”的园林建设方针。他要把这里变得更美。
伫立在园林的每一个处所,都能感知到他的心声。这催人奋进的心声,是能给人力量、引人深思的。
迎着细雨,我走过西洱河畔,去拜访张老。
德高望重的张老,是白族自治州人大常委会的一位负责人,他精通云南的古今史学,明了民情,了解风俗。是白族史学家和民俗学家。他以资历较深的共产党员身份,热情地参与政事。我敬重他的斗争历史,敬重他的学问风骨。
一步入他那繁花喷香吐艳的简朴的院落,我怔住了。因为,这过于简朴的屋室还不如近些天我看过的一些农民的新居漂亮。
不追求物质享受,必然追求精神财富的充实。果然,迎面墙上贴着的横幅,深深地吸引了我。素洁的纸上,有着主人笔力劲健的题书:
不作文明始恐将野蛮终
我感到一种历史的召引,一种责任的呐喊,一种哲理的总结。我想到湖泊江流,想到丛林树海,我还深切地感到一种崇高的美的呼唤。
于是,我怀着激情,提笔把横幅上的字录于手记上,也让它深深落入我的心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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