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怀杨逵先生
  冯牧
我在旅途的飞机上,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著名台湾老作家杨逵先生去世的消息,心头袭过了一阵悲痛的怅然的情感。1982年秋天,我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中心”,曾经同这位我在少年时代就曾经从其作品中受到过教益的作家,有过一个星期几乎是朝夕相见的聚会。他的形象和丰采,至今历历在目。没有想到,这位热爱中华大地、热爱祖国和人民的优秀作家,还没有来得及踏上祖国大陆的土地,亲眼看看他如此关怀的亿万同胞和他过去只是从书本上才了解的祖国山川,就离开了我们。
我是在洛杉矶参加第一次“中美作家会议”之后,应“国际写作中心”主人的邀请到爱荷华访问的。我和我的同伴们有些人读过杨逵青年时期一举成名的小说《送报伕》,因此,当听说杨逵先生几乎同时也从台湾来到爱荷华,我们都感到激动和欣悦。杨逵的形象同我所想象的差不多:朴素平实,容颜消瘦,完全是一副劳动人民的面孔。他沉默寡言,再加上只能用我所不懂的闽南话交谈,因此,我们和他彼此之间虽然都热切地希望倾心交谈,却只能通过翻译、手势、笔写,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但即使如此,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尊敬和亲切的感情。当晚,主人为我们举行家宴。为了祝贺来自海峡两岸作家的欢聚,安格尔先生提议要我和杨逵共同打开一瓶香槟酒。我和他一起打开了瓶塞,香槟酒喷涌而出,在大家充满深情的欢笑和掌声中,我看见杨逵的瘦削的脸孔绽发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那天晚上,他兴奋地对我说,能够在这样一种气氛中认识了这么多来自大陆的和生活在美国的华人作家,感到非常高兴。我对他说,我在少年时代就读过由胡风先生翻译、在鲁迅先生支持下发表的《送报伕》。他对此感到有些惊讶,说没有想到大陆上现在还有人记得他这篇作品。我对他说,如果他同意,我们愿意在北京和别的地方出版他作品的选集。他当时微笑不语。在宴会结束向主人告别的时候,他才用难懂的闽南话小声对我说:他希望他的作品能在一切居住有中国同胞的地方出版。
在主人盛情的安排下,几天的活动中,杨逵先生很愿意同我们在一起访问和参观。在一次有来自大陆和台湾作家参加的座谈会上,杨逵用朴实和谦逊的语言介绍了他的创作经历和计划。我们一起访问过一家农民家庭,在客厅中,主人的一岁的小孙子正在地毯上玩耍,这时,杨逵立刻眼光发亮,刚刚同主人寒暄过后,就坐在地上和这个婴儿戏耍起来,婴儿笑了,而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作家也象小孩子似的欢笑起来。看到这个场景,我心里不禁涌出这样的感想:这真是一个心地纯朴善良的人,一个具有赤子之心的人,一个同普通人民保持着真挚感情的人!
有一次,我们一同乘游艇游览密西西比河。他和旅伴们一起唱起了各自的民歌。这时,这个老人显得那样活跃和年轻,几乎使人忘记他已经是一位年届八旬而又饱经沧桑的老人。
在即将离别的时候,杨逵送给我三本书,两本是他的小说和散文集,一本是评论他的生平和创作的文集,并且亲笔题写了名字。在握别的时候,他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假如我的书能够有机会在别的地方出版,我希望把应得的稿费全部用来买书,送给学校,最好是中、小学校!”我说,“我一定设法让更多的中国人看到你的作品。我回国之后,一定尽快地编辑和出版一本你的选集。”老人高兴地微笑了,一个天真的纯朴的农民般的笑脸。
1984年,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帮助下,编选了一本名为《鹅妈妈出嫁》的杨逵小说散文选集,其中包括了他的主要作品。他的作品并不多。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坎坷遭遇使他难于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他在牢狱中度过了漫长岁月。出狱后,又长期过着躬耕励耘的生活,他以“老园丁”自喻。有一次,当有人问他的创作近况的时候,他笑着回答:“我在写,天天在写。不过,现在用的不是笔纸,是用铁锹写在大地上。你现在所看到的,难道不美吗?”他指的是他自己用双手在一片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农田和花园。长期以来,他就是以此谋生的。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为我们留下了一批充满生活气息和反映了一个不屈的灵魂的优秀作品。他在海内外被人称誉为一支“压不扁的玫瑰花”,这个称誉,便是来自他的一篇同名的小说。这篇小说,在台湾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作品,已经被选入中学课本。
我曾经在一篇论述杨逵的评论文章中看到过这样的描述:“住在台湾东海大学旁边的一个老人,他白天挑水浇菜浇花,夜黑提笔写文章。经常有一些青年人来拜访他,说是‘朝圣’。一提到东海马上就会想到这个老人。给他写信都不必写门牌号码,只要写他的名字就行了。他就是老作家杨逵。他一身傲骨,掷地有声,跟他大气磅礴的文章一样。我们为他出书,使他的磅礴文章流传人间,就象长江大河一样。”
我想,这一段话,可以说是对于杨逵的一个生动而确切的素描。但是,使我感到无限遗憾的是,我和朋友们为他编印的他的选集,出版得太晚了,使他无法得知:我在爱荷华对他所许下的承诺,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书,将要如他所嘱托的那样,被送到一些学校的图书馆去。我们做好这件事,也是对于这位爱祖国、爱人民的优秀作家的最好的纪念。
1985年3月20日


第8版()
专栏:

  “牢骚出英雄”?
  杨柳榭
前些日子,某单位在青年中搞了一次“民意测验”,题目是:“你最喜欢电影中的哪些人物?”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被列为第二号人物。这反映了青年们看待英雄人物的眼光发生了可喜的变化。
靳开来的确是可敬可爱的英雄。战场上,他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平日里,他不平则鸣,毫不掩饰自己,敢于直言,坦率、耿直。他完全不同于过去那种“高、大、全”的英雄,他那可贵的思想和品质,大都隐藏在“牢骚”之中,或说是通过“发牢骚”的形式表达出来的。他留给人们的不是什么“闪光的语言”,多是“牢骚话”。惟其如此,靳开来的个性才如此鲜明,成为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的人。
但同是一个靳开来,人的眼光不同欣赏的角度也往往不同。有些青年欣赏的仅仅是靳开来的“牢骚”:“靳开来真棒,那话说的多够味!”对一部文艺作品中的人物,人们尽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无须多加指摘。但这里却涉及一个怎样学靳开来,怎样看“牢骚话”的问题,我想还有必要多说几句。
所谓“牢骚”,不过是一种抑郁不平之感,说出来便成了“牢骚话”。它与正常的提意见所不同的是,“牢骚话”往往有刺儿,而且大多是在不平却不敢鸣,或是在鸣之而无效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因此,做领导工作的同志,一般都不大爱听这种“牢骚话”。靳开来爱发牢骚,于是便吃了这方面的亏,以致壮烈牺牲也未被授予英雄。这是领导者的偏见。其实,靳开来的牢骚中,有不少是发得在理的,作为领导大可不必闻牢骚之声而大动肝火,相反,倒是应当从这种“牢骚话”中找找自己的问题。
但问题又须作两面观。我们也完全没必要为“牢骚”唱赞歌。有牢骚发发也无妨,但总发牢骚、只发牢骚,也并非是一种优点。战国时,孟尝君门下的冯驩,弹铗作歌“食无鱼”、“出无车”,实际上就是发牢骚。倘若不是遇上豁达的孟尝君,大概也会被赶出门外的。今天,比孟尝君开明的领导自然很多,但不如孟尝君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吃亏的还是爱发牢骚的人。看来,发牢骚虽能泄一时的怨气,但对于解决问题却未必能起多大作用。这样看来,牢骚还是以少发或不发为好。
靳开来爱发牢骚是事实,却不能从此而得出“牢骚出英雄”的结论。靳开来爱发牢骚,不发牢骚便不是靳开来,尽管他的“牢骚”中也有正确的或者值得重视的部分,但发牢骚却并非靳开来的英雄本色。写英雄反对“完美无缺”,学英雄也不能“以缺作美”,否则,便可能成为“牢骚大王”,而不能成为英雄好汉了。


第8版()
专栏:

  台湾同胞的心声
  石角
春节前,我们一行十六人应泰国航空公司的邀请,赴泰国观光旅游。到泰国的第二天,在曼谷金碧辉煌的大王宫参观时,碰到一群同我们一样肤色的旅游者。走在前面的一位中年女士回头对同伴说:“快走,跟上来。”在异国听到中国的普通话,我不由得为之一愣,但又感到十分亲切。
我们的领队高兴地向他们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从台湾。你们呢?”那位中年女士说。
“从北京来的。”
“是到泰国来考察的吗?”一位五十多岁的台湾男同胞问。
“不,我们也是来旅游的。”
“好啊!我是四川人。”五十多岁的先生说。
“听得出来,您的口音还有点四川味。”我说。
台湾同胞们笑了。
过了两天,我们到泰国第二大城清迈参观,在旅游点苗人村又碰到他们。大家象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围拢起来,亲切交谈。有的同志还把自己的名片送给台湾同胞。谈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海峡两岸同胞合影留念。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响应,大家自动站好,由中国旅行社的老魏担任摄影师。
站在我身旁的M小姐,是台湾一家贸易公司的职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公司里的“小职员”,这次是利用春节前的假期出来旅游的。她的先辈在二百年前从广东海陆丰渡海到台湾定居。她说:“我的‘根’在大陆。”她的同伴、另一位小姐说:“我的‘根’也在大陆。我们老家在闽南。”
“你们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我说。
“我们是中国人嘛。在台湾讲的也是国语。”M小姐说。
“是呀,同是中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我说。
“欢迎你们到大陆来旅游。”中国旅行社的老李说。
在苗人村参观结束后,我们乘车来到清迈著名的“深山古刹”——双龙寺。双龙寺建立在山顶上,从山下到寺庙门口,要攀登一百七十个台阶。正当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走时,又遇到台湾的M小姐和她的旅伴。她问我:“北京冷吗?”我说:“这个时候,北京还很冷。”我告诉她,到北京旅游的黄金季节是9、10月份,天高气爽,气候宜人。她说,参观北京的名胜古迹,观赏祖国大陆秀丽的山川,是许多台湾人向往已久的事情。大家都盼望祖国早日统一,自由自在地到大陆观光旅游,同亲人团聚。
由清迈返回曼谷时,在飞机上又碰到台湾同胞的旅游团。说也巧,M小姐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排,我们又有了交谈的机会。飞机降落时,我告诉她,下飞机后我们便直接乘汽车去帕塔亚。她说,她们要到旅店休息,第二天再由曼谷去帕塔亚。我说:“提前向您说声‘再见’!欢迎你们到北京去。但愿我们能在北京再相会。”M小姐欲言又止,微笑着同我告别。


第8版()
专栏:

  梨乡(外一首)
  刘辉考梨乡,举着洁白的花朵,悄悄地向我走来,在霞光秀丽的春晨。我伸出指头,一一数点饱经风霜的树;一排排,一行行,漫山遍野涌来,把我搂定。顿时,我荒芜的光秃的记忆,沉进了梨花的雪海,泛起一片片银色的光圈。我的心醉了,亲吻着每一朵含笑的花。露——欣喜的泪,打湿了我的肩头。
黄昏黄昏,蹒跚地从山坡上走下,左臂,挽一只沉甸甸的竹篮,篮里盛着一个丰硕的秋;稻谷与瓜果的香甜在田野上流溢。她的右手摇响牧鞭;身旁的护羊狗,紧紧地尾随着尘土飞扬的前方滚动着片片桔黄的云。在炊烟的呼唤里,面颊绯红——醉了的黄昏,哼着山泉的小曲,东摇西晃地向村巷走去……


第8版()
专栏:

  留亲人〔年画〕   沈大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