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3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到南极去
——献给到南极考察的中国同志们和所有八十年代的拓荒者
邵燕祥
1中国的手抚着南极的冰又在冰天雪地间修筑长城在冻云之南在冰天之南在雪地之南在珠穆朗玛以外的
另一个制高点在地球的顶端我们跳舞踩疼哥伦布的脚趾头我们干杯把伽利略的地球翻转我们到底又向自由前进了一步
2多么遥远啊多么遥远从庄周的梦里飞出却不是蝴蝶从北溟到南极横渡云水风涛横渡奴隶的死所横渡二十世纪未知的满月在远方吸引我心的潮汐我澎湃不安地拍动双翼它如锈蚀的箭镞曾艰辛地犁过黑土它如破损的风帆曾颠簸着击水而行
3横渡太平洋横渡南冰洋西伯利亚的冰雪不是冰雪克拉玛依的严寒不是严寒朔方风的凛冽不是凛冽兴安岭的岑寂不是岑寂白色的狂吼倾听肃穆的回音冰冻的风暴堆砌勾魂的奇梦一月的永昼七月的极光啊,如果能成为荷马我情愿变为雪盲
4曾经照我的太阳先我而来曾经照我的月亮先我而来但阴沉的气旋甩着白披风硬把日月阻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来到这里开天辟地和世界末日一起凝固于永恒与冰雪对话只有沉默的语言可通没有盘古也没有亚当这一片无始无终的世界是天堂,又是地狱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因我们到来而成为人间连缀满穹苍的天外的信号也译成闪光的人间情感有人的未来已经过去有人把过去当作未来而我在理想中发现现实在现实中发现理想发现山外山天外天新大陆外的新大陆
5
自知身影消失于风雪远方更怀想家屋炊烟的温暖人说欢乐和痛苦都在零度以下
冻结然而冰雪在我心中燃烧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语冰我是人,渺小的生命短暂又悠
长如入无人之境才是强者吗?请祝福:走向困境,再闯出困

6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爱上了南极也许因为我总是梦想我的双手化为双翅
不是玲珑的小浪花
不是婉转的鸽哨声
召唤着我的翅膀的
是那无边的陌生的天空
也许二十一世纪
地球将变得温暖但愿乞力马扎罗峰顶雪化为水
也不要冲毁热带雨林
也许终于有一天
南极近在咫尺今天我却要叩访旷古洪荒
带着披荆斩棘的初民的好奇
我为一切美丽的选择
为崇高的探险而歌唱
如果我忽然感到沉重
那沉重的,不是翅膀
7
飞翔在一次暴风雪之后
飞翔在又一次暴风雪之前
曾为寻找一根失落的羽毛
走遍熟稔的大地
现在愿献出整个的翅膀
赤道的太阳不能把它融化
南极的冰雪不能把它冻僵
1985年2月9日,
大雪初晴的下午


第8版()
专栏:

云飞故乡
丁宁
小城夜色迷离,人倦了,车也倦了。
我张开两臂,伸了个懒腰,立刻闻到一种久已没闻过的熟悉气息,海!真格回到母亲身边来了。
接站的同志,径直把我送到烟台山下的宾馆。我好象见了久违的老朋友,每次来,都能在这儿找回一些青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梦。
进了房间,先兴冲冲地推开窗子。晚秋的夜,小风带点甜丝丝的湿润,并不觉凉意。今天是农历九月十八,月亮象娇羞的新娘,还要迟一刻才肯露面。窗外黑沉沉,大海在几步之外,黑沉沉,但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深黑的波涛之上,滚动着银灰色花边儿,重重叠叠,互相追逐,发出轻柔舒缓的笑声。远处,似有神人把天上的星星变为五彩珍珠,抛撒在岛上,船上,海天相接处。
“啊,真美!”我几乎喊了出来。
果然听到了声音,但不是自己的。进来两个人,一个刚刚相识,一个面孔陌生。他们好象是飘进来的,我竟一点没有觉察。那陌生者,风度潇洒,朗声说:“欢迎你回家乡!”另一人接着介绍:“这是市委王书记。”
我怔住了。书记的信息如此之快!遂即感到一股到了家的暖烘烘的热气。
对这位王书记,可以说已神交一两年了。对他治理和改革家乡的胆识、气魄,早有所闻。人们说,现今地方上一些精明领导人,开口谈改革,闭口论经济,我正希望书记谈谈家乡改革的情况。却没有想到,他一坐下来,就谈文艺,论教育。他对文艺不仅关心,而且有见解,使我这个搞文艺的,很是感动。曾听说,他尊重知识,爱惜人才,果然如此。谈到今年的高考,书记说,本地有个考生,总成绩五百零二分,却只因个子太矮,视力有点小毛病,便不予录取。他听说后,亲自作了调查,在他干预下,那个考生才被放进校门。
谈话间,一青年频频进来,提示书记注意时间。看来,时间对书记至为重要,我便赶紧请教,都说家乡近几年变化特大,我回来住的时间很短,走马观花,恐也只能观赏几朵,如何是好?书记不假思索,当即回答:“云游。云游最好。”
“云游”,这说法别出心裁。神话和传说,形容仙人腾云驾雾,云游四方;东自扶桑,西至昆仑,天之南,海之北,只需一瞬间。我立即快活地回答:“云游极妙!我这凡人,也多多学学神仙。”
书记说,现今神仙并不稀奇,蓬莱就出现了新八仙。他建议我云游蓬莱仙境,去会一会神仙。
在笑声中,我们彼此道别。书记说,明朝他还要赶到掖县,参加一个书法名家的盛会。掖县的文峰山,林壑优美,那里保留着雄奇的魏碑石刻,为中外人士所向往。据说,书记自己也爱好书法,朝去暮归,来往行程数百里,自然也是云游的了。
故乡城的夜晚,刚刚九点,就十分寂静。月儿出来了,银光披在树上,铺在地下,书记踏月而去。
小住两天,我便开始云游。路线是,先向东,后往西。动身那天,恰好是星期日,一位青年工人,穿着茄克,拿着钓竿、鱼饵,搭我们坐的车,到威海钓鱼。我好奇地问:“烟台这么大的海,还不够你钓的,干吗跑到九十公里外的地方?”
青年微微一笑,说:“九十公里算得什么,要讲究个新鲜,老蹲在家门口,没有意思。”
司机坐定,钓鱼的游伴便欣喜地喊:“起飞!”
我又问他:“为什么说起飞?”
他答,现今,一切都要讲究个速度、时间,汽车也应要求达到飞行的速度。
也许是心理作用,车开动了,我竟然真的感觉是在云中飞行。
故乡的晚秋,清丽、温和,海水湛蓝湛蓝,天空也湛蓝湛蓝,海天相恋,云波相接。越过烟台东山,便是一溜海边,这是我回文登老家必经之路。这里的海浪,妩媚、平静,象清澈的湖。我的脸紧贴车窗,很想伸手去摸一下那温柔的浪花,却只觉一眨眼儿,那广阔的大海,象一片被飓风吹断的浮云,忽地从身边掠过。
柏油马路,舒展地伸向远方,象一条黑亮的带子。路上,不见步行人,但见自行车云飞浪涌,男男女女的“二郎神”,穿鲜艳的羽绒服,风驰电掣。
家乡人都把神通广大骑着摩托跑买卖的个体户,称作“二郎神”。二郎神的摩托后面,多是带个大筐,如果贩活鱼,据说从烟台跑济南,千里之遥,到了,鱼还大口喘气呢。
田野上,一派蓬勃的景色,麦苗碧绿,萝卜叶儿翠嫩。地瓜刨走了,弃置在地里的地瓜蔓儿,一溜一溜,密密的叶儿,绿油油地。
我惋惜地说,以前刨地瓜,先把蔓儿收回家,蔓上的嫩茎和叶儿都好吃,冬天喝杂面汤,使上地瓜叶儿,滑溜溜地,一人能喝好几大碗。
青年游伴听我这么一说,立刻作出惊讶的表情,连那司机也偏过头来问:“你吃过?真好吃吗?”
自然,他们是没有吃过的。如今,在我的家乡,玉米、地瓜主要作为喂牲畜的饲料,地瓜蔓儿,恐连牲畜也不屑于吃的。
看着一路美丽的秋色,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回家,数九寒天,这一带,满山遍野都是人群,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机械地抡着铁锹、榔头;一个年轻的妇女,坐在地头,两手捧着膨胀的乳房,把洁白的奶汁挤了出来,丢在家的婴儿吃什么呢?姑娘和小伙子们,面皮干裂,浑身泥污,没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
我们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象过去的战争年代一样,为了建设自己的家乡,从不吝惜汗水。他们本来可以过得丰衣足食,然而那个时候,做不到啊!那次回家,有个老汉亲自对我说,咱们庄户人,每顿饭都能吃上喷香的包米饼子,就算见到社会主义了。我听了,心里觉得难受,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平,仅仅是玉米填饱肚子么!
不多时,到了威海。阳光下,这小小城市,玲珑剔透,她依然保持着小巧和纯净的风貌。马路上,并不拥挤,但人们的脚步是匆忙的。青年们穿着款式,漂亮入时,似乎比大城市还要考究。有些姑娘穿鲜红的毛料西服,银色高跟皮鞋。
我请求司机把车速放慢,左顾右盼,楼房、商店、街道、花丛,一闪而过。
“那个有鲸鱼骨门的三角花园呢?”
陪同的同志笑道:“你说早年那个极小的三角花园吗?现在整个威海已是一个大花园,显不出它了!”
我默默屈指一算,从当日我到这个新解放的小城工作,弹指一挥,已经足足三十九年了。
住下之后,我对年轻的主人,描述我曾经住过的那座两层的灰色小楼。他们听了,很觉茫然,说:“啊,灰色的,两层的?……也许就是靠三角花园那一座吧?可是那是红的!”
我又想起来,小楼周围,有很多小贩。清晨,特别是冬天的清晨,刮着西北风,小楼的瓦檐挂着一排锥子般的冰凌,小贩仰望窗子,嘶哑着嗓子,凄厉地喊叫:“油条——麻花啊——!”
主人笑了。他们笑得很文雅,西服的红领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象在笑。“现在,可听不到这种小贩的叫卖声了,要是个体户,都有自己的铺子,门面也都很堂皇,用不着嘶哑着嗓子……”他们也笑了。
第二天,我坐车外出,经过三角花园。那个小的三角形,还一如当年,但周围的环境,果然变得完全认不出了。只有三角的中央,那块三棱形的纪念碑还在,那是1930年为纪念从英国人手中收回威海而立的。它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尊严。
现在,我们住的地方,是崭新的“东山宾馆”。依山面海,凌空矗立,好象筑在大海的浪峰之上。凭窗观海,如坐船楼,海中船只来往,身子也随着徐徐而动。
出门几步,便是陡峭悬崖,在榛蔓之间,有碎石小径,小心翼翼,曲曲折折,可下到深约数丈的海滩。那里礁石丛丛,雪浪飞花,独坐听涛,只觉暖暖的浪花,直落心里,心境也响起涛声,把记忆中那些陈旧的丝缕,扯断了,荡尽了。
这里没有喧声,没有污染,空气、树木、海洋、花朵,一切都纯净,透明。服务人员彬彬有礼,连他们的笑声话语,也令人觉得纯净透明。
“山光水色与人亲,说不尽……”
我正低吟,忽又觉得有人召唤“起飞”,无限依依,登州水阔莱州远,不能久恋,当继续云游。
我又想起故乡女词人李清照的名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第8版()
专栏:

拉网〔漆画〕
郑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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