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2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时间在挑战
蒋元明
新年的钟声敲过之后,相当一部分人感到不习惯,不适应。午休时间缩短了,有的地方连晚报也成了早报——第二天早上才到读者手中。“唉,何必多此一举!”这已不是一两个人的怨言了。
缩短午休时间,究竟有多少科学性、优越性,由于缺乏研究,我道不出个一二,只是感到,这好象在传递着一个信息:“每一个新兴的文明,都不仅改变人们处理日常生活的时间,并且还改变了人们对时间的观念。”
有人说,第一次浪潮——农业社会,人们的时间观念象一个“巨大的圆环”。印度教的一“劫”是四十亿年。中国人称甲子,六十年一个周期。人生能有几个“甲子”,用不着认真计算。聊天,谁把一天的时间当回事?一天,是人们最起码的计时单位。第二次浪潮——工业社会,圆环变成了直线,过去、现在、未来都在一条线上,并且有着标准、精确的刻度,一天等于二十四小时。工时,学时,时速,小时,成了通常的计时单位。第三次浪潮——信息社会,直线又将变为曲线。时间再也不是绝对的了,可以“反卷和弯折”,可以“压缩和延伸”,一可以分成二,分成三。时间以分秒计,电子计算机一秒钟就运算上亿次、几亿次。
一次浪潮比一次浪潮的节奏快。不同的时间观念,带来了不同的效益。人类完成第一次浪潮,花了近万年;第二次浪潮用了三百年;第三次浪潮,据说几十年就可以完成它的使命。
在第三次浪潮里,信息将成为“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及时准确地捕捉到有用的信息,需要时间。时间是信息的生命,谁赢得时间,谁就稳操胜券。研究如何科学运用时间已成为当今的一门“热学”。国外已出现了“时间利用专业”,有的学校专门开设了“怎样支配时间”的课程,国际上还成立了时间学会。时间,再也不是悠闲自在的老人。
面对世界新技术革命的浪潮,面对时间观念的剧变,我们怎能稳坐钓鱼台——无动于衷?所谓新技术革命的挑战,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时间的挑战。改革,就包括改变时间的观念。中国觉悟起来的农民很敏感,再也不论“甲子”了,他们坐飞机、安电话、订报刊,无一不是为了争时间。农闲农忙的概念在与他们告别,刁着大烟袋、慢腾腾的形象不再是田野的主人,他们已由“时间的富人”变成了“物质的富人”。而那些至今依然故我的庄稼人,也许吃亏就吃在还看那本“老黄历”。
历史在前进,人们不可能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只能是“时间的移民”。在时间观念上停滞不变,保持过时的生活节奏,不论国家或个人,都是没有出路的。


第8版()
专栏:

许钦文先生
陈继光
1977年4月,我调到《浙江文艺》编辑部工作,曾和许老在同一房间办公。因此,我有了熟悉许老的机会。
许老是闻名已久的老作家。开始,当我听说要我和他同坐一个办公室,心里有点顾虑,唯恐他以老年人的规矩,居高临下地来规范我的言行。可是一接触,顾虑顿消。许老为人非常随和,而且十分怕自己打扰别人似的,每天除了刚进来时说声:“你早哇!”或者偶尔抬头问一声:“老陈,几点了?”他平时一天、半天很少讲话。不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翻书看报,就是静静地伏在桌上,在一些小纸片上写些什么。他的眼睛深度近视,看书写字时,鼻子几乎要碰着纸面。有时,看得吃力了,就用手揉一下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起神来。后来,办公室里增加到五个人,年轻人一多,不免时常说笑,许老从无怨色。
许老当时还没有复职,也不是编辑部的成员,他之所以坐在编辑部的办公室,只是给他有个地方坐坐而已。上班下班,全凭他自处。可许老时时处处把自己当作编辑部成员,遇到有事提前回家,或第二天不来上班,他都要向我们打招呼,说是请个假。他家里栽有一架葡萄,每年葡萄熟时,他总用旧信封将葡萄一包包装好,给编辑部每个同志尝尝,要是有人那天不在,他就在信封上写上那人的姓名,托人转交。
许老平时很少讲话,但只要一讲起鲁迅,就滔滔不绝,有时开会发言会忘了吃饭时间。许老对鲁迅的感情之深,对鲁迅的了解之多,着实让我们钦佩。一天,我和一位同事去许老家拜访,听许老讲鲁迅的轶事,如鲁迅和鲁老太太,和朱夫人,鲁迅和周作人第一次吵架是怎么回事,等等。听他说着,我不禁插嘴说:“许老,您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呢?”“我要写的!”他转过身子,指着椅子后面那高高一叠毛边纸写成的书稿说:“没时间呀,整理这些东西都来不及呢!”
经许老这么一说,和我同去的同志毛遂自荐道:“许老,我给您做助手,帮你整理,好吗?”许老感激地望着她说:“好当然好,不过,你自己也有工作要做的呀!”——后来知道,早先已有几个同志建议过,应为许老配备一名助手,抓紧时间帮他整理有关鲁迅的资料。可惜都不曾被理会。
许老当时已是耄耋之年,虚岁八十二。可他从不要求照顾,也似乎不曾得到过照顾,虽然大家都很尊重他。每天上班,无论阴晴雨雪,总是以杖助步;寄信,自己上邮局;写稿,自己买稿纸。他没有专用的办公室,与人合用的办公室还要经常变动,每次变动,他总是点着头,一连串地说:“好的,好的!”他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两老夫妻领着个小外甥女。每天清早,都是许老拄着拐杖为她去取牛奶;小外甥女上学了,又是他每天拄着拐杖送她到学校。他想把儿子调到身边工作的要求,直到省文联恢复后,在文联与政协的再三交涉下,才于去年实现,可他从未有过怨言。
许老很爱看电影,省电影公司放试片,他大都到场。他说过,看电影和看书一样,都是“享受性的学习。”看完电影,他将电筒倒背在身上(那电筒用布条系着两端,象儿童玩的背挎的木棍),拄着拐杖起步。有一次,雨下得很大,他照样来了,散场后,我想扶他回家。可他谢绝了,拍拍电筒说:“不要紧,我摸得回去。”说完,蹒跚地走进了茫茫的雨夜。
我不敢违拗,只好悄悄跟着他,暗中做个“保镖”。他走得很慢,遇车就停,见人就让。那电筒微弱的光亮,随着他摸索的步履,在他的身后晃动,好象是车辆远远的尾灯……
1980年,浙江省文联恢复,许老当选为文联副主席。此时,他的身体已日见衰弱,不时要住院。但他仍尽自己的力量工作,直到弥留之际。他对人说:“我走倒不要紧,只是最好让我把肚里的东西写光再走……”,可惜他未竟此愿。
1984年11月11日凌晨许老去世了。他的逝世,正如悼词所说:“是我们文艺界、教育界的一大损失”。但是冷静一想,许老以八十九岁的高龄而去,也许并不是太大的憾事。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出有关他了解的鲁迅的全部资料,而这只要为他创造条件,本是可以完成的呀!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许老临终前,亲眼看到了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许钦文小说集》。现在,许老的散文集也即将由同一出版社出版。我想,对于这些编辑同志的辛劳,许老在天之灵,是会深深感激的。因为许老的一生,虽然待人平和,处世淡泊,但却强烈地追求他的事业。


第8版()
专栏:

百字令
——读《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
赵朴初
立功立德,望云峰千仞,沧波万里。回首九年前往事,犹自激人心底。泪雨川流,琼花浪涌,举国哀歌里。古之遗爱,几人堪与俦比?
今朝手抚斯文,言犹在耳,隐隐雷音启。最忆广州一席话,唤醒春风桃李。改造寻根,学研到老,剖析先由己。照人肝胆,千秋万代兴起。
一九八五年一月


第8版()
专栏:

春草
朱子奇
迎春花,迎春到,
迎迎春花的是小草。
迎得早春不自傲,
只一心把绿的喜讯报。
绿了山水,绿了心灵,
绿了那牧女水灵灵的眼睛。
若能给牛儿马儿当饲料,
甘愿默默地把生命抛!
若被野火烧成了灰,
就乐意为土地加上点肥。
即使燃尽于熊熊烈焰,
也要从灰烬里照样冒新芽!
风暴、铁轮不知吹压过多少次,
几多次倒下又几多次站起。
为什么你老是那样深深含笑?
只因为我自矜是一根绿油油小草。
为什么你总不感到孤单、烦恼?
只因为我周围是一片绿油油小草。
绿油油小草平平常常,
石缝里小路边处处生长。
大地上生长着数不尽的小草,
那一根不受春雨的灌浇?
带着种子随风遨游,
只盼世界早日绿透。
那绿满人间的佳日等待已久,
这正是绿茵茵的春草曾梦寐以求。
〔编者附记:这是作者为诗集《春草集》写的“代序”。诗集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第8版()
专栏:

火焰的后裔
高光
镂花的紫铜台灯,默然守候于玻璃台面的一角。如同俏丽的保俶塔,静静地站立在西子湖畔。
她沉静娴逸,却绝不冷漠,她平凡渺小,但没有丝毫的懦弱。她娇小的身躯如红豆,如脆枣,如雅梨。她的光亮,或许不及阳光的亿牛之一毛。她的体温,至多略高于口中呵出的热气。
可是,切莫不屑一顾,她属于太阳的家族,光明的姊妹,火焰的后裔。在她的胸中,凝聚着超过自身千万倍的光曦。
辉煌的父兄们,统帅光和热的庞大军团。她却宁愿单人独马,隐蔽在千家万户的斗室。
当太阳酣睡的时候,驰骋万里的赤兔马拴进铅厩,烈焰熊熊的战车停在石窟,所向披靡的光剑插入铁鞘。
夜魔,象一群贪婪的耗子,乘机四处骚扰。它们高举墨染的旗帜,骑着铁青的牦牛,挥舞着死黑的板斧,妄图扼杀每一寸光明。
它们哪里知道,凡是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埋伏着太阳军团的游击队员。
她们没有敲动隆隆的战鼓,没有吹响嘹亮的军号,甚至听不到冲锋的呐喊。只是静悄悄、静悄悄地放开满月般的弓弦,金色的箭镞象一道闪电,穿透闯进居室的夜魔的心坎。它们那巨大的漆黑尸体,一眨眼便烟消云散。
啊,镂花的紫铜台灯,你沉静娴逸,却绝不冷漠。你平凡渺小,但没有丝毫的懦弱。每当浓墨泼遍苍穹,夜幕笼罩大地,你便毫不吝啬地燃烧自己,照亮千千万万台书桌。
无论是莘莘学子,还是伟大的社会生活设计者,在夜魔困扰的关头,你是他们最忠贞的卫士,最亲密的伴侣。
在太阳酣睡的时候,书桌上如果没有台灯,那将是对人类智慧和创造的拦路抢劫,对人们有限生命的残酷谋夺。
比黄金珍贵万倍的光阴,将如同脉管中的鲜血,被夜魔的漆黑大口吸去。数学大师将不得不停止奇妙的运算,发明大王只好放下醉心的设计,丹青圣手被迫中断美的寻觅……
啊,台灯,太阳的家族,光明的姊妹,火焰的后裔。你是深夜笔耕者的眼睛。你的燃烧,对于人类的文明,也如同水、空气、盐之于生命那样举足轻重。


第8版()
专栏:

欧洲冥想录
萧乾
三、“永志不忘”之二
在慕尼黑参观“纳粹兴亡史”的展览时,我问陪同人员:“你们对于把希特勒的丑史公诸于世,有没有过犹豫、顾忌或争论?”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怎么能有?这家伙屠杀了那么多生灵,败坏了德意志的名声,使德国直到今天仍然分裂着,并且依然被四个战胜国占领着。”我又问他:“在你们的历史教科书里,对纳粹一伙的暴行也这么无情地揭露吗?”他说:“当然。历史不仅仅写在教科书里,还铭刻在千千万万座墓碣上呢。不,这个展览就是为了让德国后世子孙永不忘记,不再重蹈覆辙。”
“永不忘记”这句话,十八天里我在西德听到看到不知多少次。但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重访达豪集中营的那回。如今,它成为一座永久性的博物馆了。
四十年前,我作为随军记者来过这座“灭绝营”。当时,几十座营房和一些行刑场还没拆,犯人用十指扒的血迹还斑斑点点留在墙上,用十几条狼犬活活把犯人咬死的那个使我几夜不能成寐的小院,也依然存在。走过焚尸炉时,还嗅得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堆在那儿的大批麻袋里,装的都是骨灰。
可能为了照顾少年观众,现在这些带恐怖性的设施已统统拆除了,然而从博物馆展览厅里的巨幅照片和实物,我对这座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却获得了更为系统的认识。看来集中营里大小刽子手中间,不乏业余摄影爱好者。照片从囚犯清晨“点名请罪”拍起,再现了当年集中营的诸般情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题名《在押往毒气室途中》的,照的是一个弯着腰的瘦弱妇人,双手各拉着个幼小的娃子。象千千万万受难者一样,她唯一的罪名是身上流有犹太人的血液。有一组照片,总题是《自杀》,有悬在梯子上吊死的,也有触电而死的。在黑暗的统治下,“自杀”与“他杀”有什么区别呢?比酷刑更为可怕的,是利用犯人所作的种种生体试验:有全身泡在冰水里的,有强灌盐水的,也有通上电流的。那龇牙咧嘴的形象,使观者立即感觉到被试验者的极端痛苦。玻璃柜里展出的是集中营“科学家”们试验报告的原件,曲线上标着被试验者在各种情况下的体温和脉搏。曲线画到零时,忽然又上升了。那就是说,为了试验,让死过去的犯人再活转来,继续被来回折腾。
展览厅一进门,迎面就写着“永勿忘记”。是的,不能忘记呀!记住,历史才不会重演。于是我想,十年浩劫期间,丧命于“文攻武卫”下的那些屈死者,难道就那么白白牺牲了吗?不该为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修个永久性的纪念馆吗?何不把那些打人的铜头皮带,杀人的三棱刀,“中央首长”当年那些“批示”等等实物,以及能搜集到的种种侮辱、折磨、残害人的照片都集中起来,展览出来,让子孙万代也知道一下那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记取那血的教训,同时也向世界宣布,“文革”不是三五年搞上它一次,我们的确痛下了决心,要确保那样的悲剧永不再重演。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