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风雨醉翁亭
  何为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二十一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10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玡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玡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傍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象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九百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玡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玡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四十,“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柢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预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玡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玡山上,人称“琅玡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98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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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夜思随笔
王大海
“文人相轻”是可悲的。但文人“相捧”——心照不宣地互作令人肉麻的吹捧,是更其可悲的。
我们的作家常在两种情况下沉沦:被“围攻”或被“围捧”。
一般说,人们似都反对吹捧和阿谀奉承,认为坦率和真诚为高尚的品质;但略一涉世则不难发现:前者几乎总是受宠的,而后者则往往遭冷遇甚至被憎恶。
高度的真诚还常使普通人惊诧骇异。他们认为凡是不象自己的人就是疯子,或刁滑作假的人。
高度真实的艺术常常会惊世骇俗甚至令人不安。作者于是因打破了人们平稳的梦境而受到惩罚。
“全是光明,也就没有了光明”。——黑格尔老人的话。
诗人的职业是梦。
真正的诗人是梦境最深的人。
鲁迅说:“昔之诗人,本为梦者,今谈世事,遂如狂醒;诗人原宜热中,然神驰宦海,则溺矣!”
今天的好诗不太多,原因安在?
期待,如一株大树,上有累累果实,名为希望。
树下,无数人在翘首仰望。一部分强者奋力攀登;但很少人能摘到悬在高高枝条上的果。
偶有幸运者居然得到了果实,但他立刻发现原来并不是想象的那个味道。
心胸宽阔的人,总是那种在生活中历经劫难的人。
处于逆境仍能微笑者,较之处于顺境而不发狂笑更为难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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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不求人夸颜色好
  毛锜
因为自己爱读杂文,对有关谈论杂文一类的文章就格外关切。近读人民日报副刊上严秀同志几篇谈论杂文的文章,就觉得问题提得很好。也就勾起了我对杂文的一点感想,现不揣浅陋,也在这里赘言几句。
要说杂文的“脚跟”问题,窃以为它作为整个散文的一个支脉,就象终南山是秦岭的一个支脉一样,早就在文学族类中站稳脚跟了。细读先秦诸子这些散文家的一些作品,何尝不是一些精采的杂文呢?扬雄是辞赋大家,不是也写过《解嘲》之类的杂文吗?韩愈的《师说》、柳宗元的《三戒》,不是杂文又是什么呢?在《欧阳永叔集》里,杂文已名正言顺作为一个类别,《东坡小品》中的不少篇章,更是地地道道精粹的杂文;及至明清以下,作家个人专集里的杂文、杂说更是触目皆见。
也许会有人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鲁迅先生当年还要慨叹说:“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文学楼台去的”呢?其实稍微了解历史背景的人,都知道那是针对当时一些鄙薄“五四”时期杂文的大人先生而说的。这些人抱着一部西洋的《文学概论》,侈谈什么只有小说、戏曲才是文学的“正宗”,而杂文的“意义是极端狭窄的”,甚至诬蔑写杂文是一种“堕落”现象。正是针对这种信口雌黄的胡说,鲁迅先生才对杂文大声疾呼,认为它“言之有物”,并“乐观于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他所谓的“侵入文学楼台”,也就是意指一些人用西洋《文学概论》构筑的那个楼台,总有一天要敞开大门,将“杂文”接纳进去的。
其实,就在鲁迅先生愤怒驳斥林希隽的同时,一些“五四”时期的杂文已开始堂堂正正走进文学的殿堂。随便翻翻当时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由周作人和郁达夫分别编辑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散文一集”和“散文二集”,便会看到其中收录了多少精美言博的杂文啊!“五四”时期,是中国新文学发韧的一个时期,而“五四”前后的作家,哪一个又不是杂文里手呢?杂文作为当时新文学的丰碑之一,那是当之无愧的。即以鲁迅先生而论,他的煌煌六百多篇杂文,诚如茅盾同志所概括的:“除了匕首、投枪,也还有发聋震聩的木铎,有悠然发人深思的静夜钟声,也有繁弦急管的纵情歌唱”。其对中国革命和中国新文艺的贡献,绝非那些“轻薄为文哂未休”之流,所能望其项背的。
更值得瞩目的是,杂文发展到今天,大有独立门户之势,这也和社会的发展使科学分类越来越细有共同的地方。平心而论,在以阅读为主要欣赏手段的文学各品种中,恐怕读者量最大的要算杂文了。我曾在大学生宿舍,偏僻山村小学教师的住处,看了许多报刊上的精采杂文,被剪贴下来,贴在床头或压在玻璃板下。在机关、在部队、在工厂,从干部到群众,开篇先读杂文的,更是千千万万,何可胜数?全国性的《文学评奖》大门之外,就象平原君办外交常把自比锥子的毛遂忘了一样。其实在关键时刻,祛邪扶正,一针见血的,还往往是杂文。“四人帮”时期,讨伐杂文不遗余力,不也恰好反证了杂文的威力吗?自然,我不是说,今天的每篇杂文,都是文彩斐然,趋于尽善尽美。要真正写好它,还是鲁迅先生所说的“要有一点常识,用一点苦工”。
严秀同志主张提高杂文的艺术性,其用意原本是不错的。今天的杂文,一般来说,也的确应该进一步努力提高其艺术性。但他所谓的“杂文如果离开文学(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散文’,笔者注)而独立,它的艺术就可能下降”的立论,却是叫人不敢苟同的。反过来说,难道让杂文永远隶属散文这个范畴,才有助于提高它的艺术性吗?不见得。说到底要提高杂文的艺术质量,在于杂文家的努力,在于杂文本身,而不在于它的类属。
眼下,那种“一味埋怨人家鱼打得这么多”的杂文作者,似乎并不多见。而不计较名利,不计较评奖,一直默默辛勤耕耘的杂文作者倒是所在皆是。我想起王冕那首《墨梅》诗来:“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我们今天成千上万的杂文作者不就是具备了这种“不要人夸颜色好”的品质吗?有这样一支阵容可观的杂文队伍,杂文创作肯定会“日见其斑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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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延伸吧,生活!
陈咏华向海中撒一串湛蓝的歌,海堤延伸着彩色的脉搏,光在滩头已经不够,滩头的欢乐太挤太多。向空中升一鞭俏皮的礼炮,斑斓的升腾是心儿的花果,光在地上已经不够,地上的感情要与太空汇合。幼儿园里火箭的座位常常坐
满,夜幕上常有新缀的星星闪烁,北极洲终于变小了,古老的冰雪印下了年轻的中
国。喜欢笋尖上的莹莹露滴吧,喜欢沙漠里的炎炎沙粒吧,让高楼大厦与田园牧歌相连,让山珍海味使杯盘碗盏喜悦。既然太阳可以引为炊火,月光能不变成冰箱的常客?笑对生活,笑对世界,只是前进的脚步不要再陷进沼
泽,能发芽的还有多少埋在岩层?能喧腾的还有多少网着寂寞?一茎细草,一朵小花,既来到人间就不该沉默。连咖啡美酒也是流动的呵,生活呵,就是延绵、竞争、开
拓。涓涓细流尚能渗透十里百里,何况今日的大江大河?敢将好梦锤打成现实的骄子,敢将宇宙搁在心窝,给它染上生命的新色,给它造一座返老还童的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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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一二·九”诗选》
为纪念“一二·九”运动五十周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特编辑出版了《“一二·九”诗选》。它从不同角度反映了那场轰轰烈烈的伟大斗争,称得上一部动人的史诗。今天的读者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斗争风貌,感受到强烈的时代气息。其中不少诗作出自著名的诗人之手,思想性强,艺术也是上乘的,具有真挚感人的特点。
本书萃选了一百多位作者的二百余首诗歌,还选配了十余幅精美的木刻插图,这就使它显得更加珍贵了。
(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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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青山居〔中国画〕
                  贺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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