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书斋杂文
  读《傅孝先文集》
  流沙河
弄不清楚这个错误印象是怎样形成的,一说杂文,我便想起斗争;一说斗争,我便想起詈骂。斗争别人,詈骂别人,那时候我年轻且幼稚,听说杂文二字倒还过瘾;后来斗争斗到自己头上,詈骂骂到自己脸上,便难免闻说杂文而惊惶了。那些杂文非常咬姜喝醋,不近事理,但是背后很有来头,能不怕吗?姚文元那样的人也写过几本杂文,你说可怕不可怕呢?
想是天道循环,或曰否定之否定吧,近几年来我又觉得很过瘾了,在拜读严秀、林放、邵燕祥诸家的杂文之后。可惜的是徐懋庸老前辈不复生矣,要不然我会更加过瘾的。他们写的那些杂文多半是议政的,有战斗性,无斗争状,有火药味,无詈骂腔,而且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说“还是杂文时代”未见得就说错了;就算说错了吧,“时代杂文”总还是需要的。他们写的那些杂文叫作“时代杂文”,恕我杜撰。杂文弟兄甚多,“时代杂文”算是老大,下面还有一群弟弟,不可忽视。essay也好,feuilleton也好,应该是姓杂的众弟兄的共名。
至于傅孝先先生的这一类杂文排行该算老几,就不必细订了,反正姓杂的不能没有这个小弟弟就是了。这本《傅孝先文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作者是浙江绍兴人,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英美文学博士,现任威斯康辛大学欧城校区英文系教授。这本文集荟萃三十二篇杂文,从文化的角度,以书斋为城府,随说漫说,说衣说食说住说行,说诗说文说写说书,说读书说教书说考试说留学,说宗教说女权说代沟说嬉皮,说鸟说树说天气说景观,说肺病说近视,说闲适说随想,多有可观。傅先生笔下纵溯古典,横通异国,内省人生,外讽世态,不论深探浅索,总不离渲染文化雅趣的主旨。看他立论,虽亦有据,却不龂龂于同谁讲道理,硬要争个你输我赢。思之理性,笔之灵性,他用这两条腿走路,便有一种翛然可爱的态度。庄周所说“不滞于物”,若用于写文章,恐怕就是这种态度吧。
这一类以书斋为城府的杂文,或可叫作“书斋杂文”,多少年来我们这里未见过了。所以读了这本文集,我觉得同样的很过瘾。“时代杂文”当然亟需,“书斋杂文”也不可缺。写得好的都属佳酿,或给人以酣醉,或给人以微醺,都能收到舒筋活血之效。弟兄多些总有好处。
我是习诗的,关注台湾诗,只取一瓢饮,特别留心于傅先生对台湾现代派诗风的看法。傅先生曾面晤斯蒂芬·斯彭德——宗师T·S·艾略特仙逝后,斯彭德是与W·H·奥登齐名的英国诗坛领袖,同傅先生晤谈时已经六十九岁了。他问傅先生“台湾诗坛气象如何”。傅先生答以“台湾的诗人不少,努力的程度也很可观;只是不少人竟以诗风晦涩相尚,受外来的影响过甚”。斯彭德认为“横的移植”在诗之发展过程中是难免的,尤其在文化交流极为普及的现代,然而“纵的继承”必须是主流,一国的诗歌才会有意义,有特色。过度晦涩与其说是一大毛病,不如说是未成熟的症候。过渡时期的作品往往朦胧晦涩,反映了作者的徬徨与迷茫。诗人如果不断努力创进的话,多半会超过这一阶段。当然,有不少诗人往往在晦涩中永远失落了自己。这样的话,过渡时期便变成了长久的真空期。这是很不幸的……
对于斯彭德的上述看法,傅先生有同感。在《漫话新诗》一文内,傅先生批评台湾现代派诗人凭一己的任性,随便“发明”奇诡的意象,如下面的三例:
〔例一〕被踢起来的月亮
  是一只刚吃光的凤梨罐头
  铿然作响
〔例二〕谁的手在拨弄枝叶?
  阳光切身而入
我们便俯首猛吸自己的乳

〔例三〕今年的笑声粘死在那
棵忍冬树上
风吹海那么华尔兹
傅先生接着说:“当然诗人可以辩称这都是当时切实的感觉,但读者同样可以反驳,说它们难以使人共鸣;换一个意象或一种说法,不仅同样有效,甚至会更准确些。这种随意的联想可把任何不相干的事物扯在一起,实在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手法。”傅先生说这类诗是“自欺欺人,不知所云”。我亦有同感焉。作怪的自然是超现实主义。
不幸的是海峡这边也在流行这类诗了。说严重,也未必。不批评,又不好。人家害感冒了,咳嗽。我们觉得咳嗽时髦,虽然不感冒,也跟着去咳,只是比人家晚咳了二十多年。现在海峡那边咳声很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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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大哥们不要见怪”
  余章瑞
相传唐山地震之夜发生的一些事情,有的已经淡忘了,有的还留在记忆里。近读《人民文学》第六期叶蔚林的小说《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上述传闻中的一则突然又在脑中浮现:一位妇人被强震摔出门外,当她清醒过来,发现身上竟是一丝不挂,羞愧欲死,便冲进屋去穿衣服,别人怎么劝阻也拦不住,结果房倒屋塌,被压死了。
这位妇女的死,与小说中五个女子的死,根子是一个,那就是封建道德、礼教风化、男尊女卑、迷信落后这些东西。它们过去害人,现在还在害人,倘视而不见,见而以为无足轻重,以后还会害人。对于现在的一些被害者,我们除了同情、惋惜之外,也颇为愤慨——她们为什么不起来争夺保存生命的权利,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呢?
1918年,英国有一位医师和散文家蔼理斯,当他得知意大利一位女人在房屋失火的时候,情愿死在屋里,也不肯裸体跑出来丢了羞耻,就愤怒得“想埋一颗炸弹于这女人所住的世界下面,使得她一起毁掉”。
蔼理斯在说了他对这位妇女的愤怒之后,还说了他对另一位妇女的敬爱。有一艘运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鱼雷,虽然离岸不远,却立刻沉没了,一个看护妇还在甲板上。她动手脱去衣服,对旁边的人们说:“大哥们不要见怪,我得去救小子们的命。”她在水里游来游去,救起了好些人。蔼理斯说:这个女人是属于我们的世界的。
应当说,这类令人尊敬的妇女,在我们中国代代都有。远在宋代,福建莆田湄洲湾有个未出嫁的女子,名叫林默,在东海的惊涛骇浪中救起过不少溺水者。她只活了二十八岁。后人尊她为天后、天妃、海神,设庙祭奠。林大姐在下水救人之前是否脱衣服,前人没有记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如果囿于男女授受不亲等闺训,是绝不会下水救人的。三年前在上海,有一位跳下苏州河救人的孕妇陈燕飞,她的英雄行为至今被人称颂。相比之下,小说中描述的五个轻生女子,不是该责备她们太软弱无知,太无自信自强了吗?
蔼理斯作品的译者周作人说过:“说到大哥们的见怪,此是一件大事,不是可以看轻的。”因为这些大哥们虽然生在民国,受过民主的教育,可他们的精神是道地的正统的。一位娘儿们脱光衣服跳下水去救人,他们会以道德名教风化的名义,或以更新式而有力量的名义对她加以制裁。于是救人者出水之时,正是她声名败坏之日。
这样的大哥们肯定现在还有,小说中所写的那“联合起来”致五个女子于死地的一群便是!要他们改,得花时间。为今之计,是要让大姐小姐们坚强起来,不学唐山和意大利的那样的女子,而要学运兵船上的看护妇和宋代女子林默,学上海陈燕飞,不怕大哥们见怪!必要时不妨也拱拱手,说声“大哥们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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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塔
  蔡葆真
在我的心目中,塔,总是显得那么巍峨、深沉、坚定、无畏,给人以特有的美的感受。无论在是蓝天白云下或霞光映衬中,还是在雷鸣电闪、风狂雨骤中,它总是岿然屹立,催人奋进。
远在童年的时候,我就喜爱塔,可惜此后到过的地方极少,只有幸见过琉璃砖砌的汴京铁塔、几经改建的西安大雁塔、解放后新修的郑州“二七”纪念塔,和钱塘江大桥边的六和塔等很有限的几处名塔。至于神游中的延安宝塔、大理三塔、泉州双塔、羊城花塔、结构精巧的应县木塔、高达八十余米的定县瞭敌塔、建于一千四百六十多年前的北魏嵩岳寺塔、色泽艳丽的洪洞琉璃飞虹塔……稳如泰山的埃及金字塔、摇摇欲坠的意大利斜塔等,那就不胜例举、更别提与之有关的无数亭、台、楼、阁了。
定居北京以来,我经常看到妙应寺白塔、天宁寺古塔等;而最常见的,只是北海白塔。每逢去北京图书馆,无论从东城机关、或西城家里动身,我总是先到北海公园下车,然后漫步北海大桥(金鳌玉?桥),瞭望北海白塔。过桥进馆后,我总是尽可能地坐在面向白塔的位子上,好象白塔“先生”也能帮我质疑解惑似的。平时,只要坐车路过北海大桥,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向白塔瞟两眼,三十余年如一日;我是那么出神地伸长脖子弓着腰,甚至挨过一次骂:“这老头儿在拱什么?”事后我也经常自问“干吗那么着迷?”
是的,在我所见过的诸塔中,我最爱北海白塔,它象一只宝葫芦式的特大“花瓶”,矗立于琼岛顶端,雄浑、凝重、飘逸、洒脱,通身雪白的塔面正中,衬托着绛红的“眼光门”和佛龛底座,红装素裹,淡雅宜人;再往下就是错落有致、四季常青的松柏,和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了。作家老舍生前讲过,这是北京最美的地方。每当风和日丽,在湛蓝的塔顶后,淡淡的几片残云冉冉下降、飘向远方,而看起来活象塔尖在浮动、在延伸、在升腾;如果你站在塔座前,便可看到全城景色。风平浪静时,四面环“海”的整个琼岛和白塔,默默地浸沉在水中的倒影里。给人以无比崇高、空灵、清新、旷达之感;身心内外,象是经受了一番特殊的洗礼,只觉得万虑冰释胸坦荡,心若清泉目似镜。
我对古代文化、艺术、宗教知之甚少;对塔内的雕塑、彩绘等兴趣也不太大;何况,其中难免还带有某些封建迷信的烙印。我最欣赏的是塔的造型、体态和那引人遐想的风姿、潜移默化的功能;它紧紧地拨动着我的心弦和思绪。我想,对我们这个“旧貌换新颜”的文化古国来说,塔,特别是革命圣地的延安宝塔,在装点祖国江山、陶冶情操、砥砺意志等方面,无疑是有它的积极作用的。
人,不能没有理想。现实与理想之间也难免没有挫折、风险。只有那一心为公、坚定似塔的开拓者,才能勇于攀登、善于创新,为尽早地建起社会主义“通天塔”而奋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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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船〔外一章〕
  祖淑英
童年,有一只美好的船。
——穿过紫藤花架,穿过幽长的小径,飘向蓝色的海。
——穿过漫长的岁月,我来到大海边。
夏夜的风吹动梧桐树宽厚的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我忽然感到一阵海涛声,就象一支蓝色的歌从我的心弦上流过。于是我看到一片湛蓝的海,童年时的那只船呵,一身洁白,穿过迷惘的黑暗驶来,缓缓地。
为此,我来到繁闹的码头寻找我的船。阳光热烈地照耀着,照着弯弯的港湾和蓝蓝的海面。
我寻觅着。
终于,我看见在海与天相连的地方,隐约露出一叶白帆,颠簸着,奋进着……
我知道,那就是我童年时的小船,从遥远的年代驶来迎接我……
不是吗?我应该有一只小船。

夜扯起沉重的黑幕遮住蓝色的海。天边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使夜的黑暗显得深邃悠远。
我趴在船舷上,吃力地向大海的深处望去。黑夜减弱了视力,但我知道,在黑色的海面下,隐藏着的是大海湛蓝的心。
船缓缓地前进,海风轻轻地吹。穿过黑暗,穿过岁月,拂着我冰冷的面颊,又融进无边的黑夜。大海已经安详地睡了,只有船尾溅起一层层水花,闪着灰蒙蒙的光,向后退去。……我无法描绘夜幕笼罩下的大海的那种深沉的美和我的感受;我只觉得许多年来使我倍受压抑的失望以及一切世俗的烦愁都轻轻地随着浪远去。我的心在融化,化成一滴纯净的水,汇进了这无边的蔚蓝。
我走向船头。天和海依然是一片黑暗。雾越来越浓了,人们陆续回到船舱,只有我固执地抱紧颤抖的双臂伫立甲板上,盼望着那即将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我知道和红日一同升起的还有绚丽的爱情、友谊和璀璨的理想……
船在缓缓前进。船的前方露出了淡淡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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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峡涛声    胡国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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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装帧工作者之歌
曹辛之一本书如果没有封面、不经过装帧,就象一个人赤身裸体——没穿衣裳。作者给书以生命、智慧、思想……我们来为它设计形态,配上合适的服装:把鲜花裹着春天的信息献给少男少女,让美丽的翠鸟飞来为孩子们歌唱;几根弧线、直线,将你的兴趣引向太空,那片片色块,你会感到它潜在的力量。“士兵们”需要穿戴得整整齐齐,年轻人喜欢把灿烂的彩虹披在身上。无须每件服饰都要花团锦簇、金碧辉煌;朴素淡雅,也许更显得大方、端庄。诚然青年人不爱穿那过时的长袍马褂,但花里胡哨的时髦,也只是短暂的漂亮。愿这些精神食粮,都有它完美的形体,我们以虔诚的心,来为他人作这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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