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第一次见到周恩来同志
夏衍
“七七”之后,上海很快地又掀起了一场空前规模的抗日救亡运动。文艺界不甘落后,于伶、张庚等人和我说,要赶快编出一台新戏,在大剧场公演,以壮声势,并借以团结话剧、电影、音乐界人士。我们在“卡尔登”后台开了一次会,洪深、应云卫、章泯、凌鹤、张庚、冼星海都参加了。好象他们已经谈得很具体,连这个戏由哪些人执笔,也已经决定了。洪深首先提出要我参加集体创作,主要的任务是:每一场戏写完之后,要我做一点衔接、加工和润色的工作。这是一种宣传鼓动性的“群戏”,不要求太多的艺术加工,所以我也就随口答应了。
7月9日晚上,我如约给潘汉年打了电话,他要我下一天晚八时在大光明咖啡馆等他。他陪我去见一位朋友。
7月10日,“七七”事变后第三天(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和潘汉年在大光明咖啡馆会面。我们叫了一辆祥生汽车往西走,到蒲石路下车。我问他,去看什么人?他说,你见面就知道了。我们走进了一幢双开间的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轻轻地叩门,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装裤的中年人,他和我重重地握手,第一句话就说:“还是叫你沈端先同志吧。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正要开口,他又说:“我,周恩来。”我真的吃了一惊,难道这样一位懦雅倜傥、最多也不过比我大一两岁的人,竟会是党中央的军委主席、率领工农红军转战两万五千里的传奇式人物吗?我端详着他,一时讲不出话来。因为不久之前,当时在上海的一位波兰同志薛泼(后在皖南事变中牺牲)曾给我看过一张德文报纸,上面有他在中央苏区的照片,那照片上是一个满脸胡须、戴着八角帽的军人,下面注明是周恩来。这两者之间,实在相差得太远了。大概主人已经看出了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拘谨,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天气很热,把上衣脱了吧。”又说:“大约在三○年,我从莫斯科回来的时候,就读过你翻译的小说。”潘汉年接着开口了:“上次和你谈过的方针,中央已经同意了,你,还是做上层统一战线工作为好。以前的事,恩来同志都知道了。对今后的工作,他想和你谈谈。”
为了镇定自己,我脱下上衣,点上了一支烟,只说:“中央决定了,我没有意见。”恩来同志以谈家常的口吻,问了我的籍贯,老家还有什么人,有几个孩子,在日本呆了几年等等。又说:“听汉年说,你本来学的是工科,对吗?”我一一做了回答,然后说:“我在上海正好已经呆了十年,情况也比较熟悉了。所以,我还是想在上海工作。”
“上海失守了呢?”恩来同志问。
“我过去一直是地下党,日本人占了上海,我相信还可以呆得下去,我还有一些社会关系。因为,上海是一个文化中心……”
没等我说完,他就笑着说:“你的社会关系,我也知道一些,你认识蔡老板,还有萧炳实他们。”
我点了点头:“还有一些杭州中学的同学,和在日本的中国同学。”
他看出我不太拘束了,就转入了要谈的本题:“我们很快就要到外地去,跟蒋介石谈判合作的事,大致上已经定了。党今后要公开,有许多事情要和国民党合作。汉年说你在日本当过国民党驻日总支部的书记?”
“不,当过总支部常委、组织部长,后来就被他们开除了。”
他又笑了,继续说:“现在是第二次合作,我们需要一批过去和国民党打过交道的人。总支部常委,相当于省党部常委,你认识国民党内的哪些人?彭泽民?”
“没有见过面。和我联系的是海外部秘书长许苏魂,当然,我还认识经亨颐,还有吴稚晖、戴季陶。”
“现在,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不多了。在党内的年青人,听到国民党三个字就冒火,这怎么能和他们共事呢?他们是被迫合作的,但要抗日,得争取他们一起打日本。所以我们想让你今后以进步文化人的身份和各阶层、包括国民党在内的人做统一战线工作。”
我默默地听着,边听边想,但好容易才下决心,讲出了我自己的想法:“我学的是工科,这些年来,搞的是文艺和电影,搞统战工作,实在没有经验。”
他分明是看出了我面有难色,便鼓励我说:“你不是在日本当过组织部长吗?你开始搞电影的时候不也是外行吗?干着干着也就懂了、会了。”
我看了潘汉年一眼,说:“我不象他,我怕和上层的大人物打交道。”
他耐心地给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然后说:“抗日战争不是很快能够结束的,今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你要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工作,做宣传工作、统战工作。当然,你可以编杂志,办报,写文章,但一定要争取公开,只有公开合法,才能做统一战线的工作。宣传和统战,都是党的重要任务……”
我不能再讲别的话了,下决心回答:“组织上决定了,我一定尽力去做。”
“这就对了。”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在国民党统治区域,要做的事很多。我们要办一张党报,昨天已经决定了,由潘梓年和章汉夫负责。此外,还要办一些进步性的杂志、剧团、歌咏团等等,总之,要做的事是很多的;而形势又肯定是很复杂的。不过,你不要怕,困难会使人受到锻炼。”
这是我第一次和恩来同志见面。也是这一次谈话决定了我今后几十年的工作方向。我从小就怕见陌生人,怕别人注意我,所以,家里人叫我“洞里猫”。在上海工作了十年,但接触的人也还都是文化界和知识分子。现在,经过这次谈话,我得抛头露面去做达官贵人、商人、买办的工作了。
临别的时候,恩来同志握着我的手说:“我明后天就离开上海。今后,由汉年和你联系。”国共合作尽管还有许多细节要谈,但听他的口气,大体上已经定了。要我今后进行公开活动,看来也已经定了。
〔编者附记〕这是夏衍同志新作《懒寻旧梦录》中的一节,题目是编者加的。全书已由三联书店出版。


第8版()
专栏:群言录

该这样讲理想
李庚辰
前线英模报告团的报告,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成千上万的人从他们的思想和事迹中得到启迪和鼓舞,受到教育和激励,人们在思考,在行动,要学英雄的品节,要走英雄的道路。
在我们这个重视思想教育的国度里,人们听的报告是不少的,然而,真正象英模报告团这样能给人打下深刻思想烙印,能使人振聋发聩的报告能有几多?人们能够不用派公差便争先恐后听报告,这真是多年少见的新鲜事儿。论其原因,固在报告本身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报告人台上台下一个样,说的做的能对号,因而令人信服、向往。
这些年不少人学“油”了,对各种好话、坏话、不好不坏话都不大轻信,总要经过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脑子想一想,甚至还要亲自体验体验,才表示态度。对这一新“行情”,有的人似乎还不十分了然,以至仍按老皇历,以为自己只要往台上一站,振臂一呼:“老子是革命党!便会有千万人一拥而上。什么“理想呀,理想呀”,他在台上讲得津津有味,台下却撇起了嘴巴:“哼,你想的是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以权谋私,你有什么理呀!”
理想是要讲的。邓小平同志讲得好,我们就是要做有理想、有纪律、有道德、有文化的人。然而,“四有”这样的问题,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哇啦一番的。做得好的人说得好,才是真好;说一套,做一套,只会产生负效果。结论只能象余秋里同志讲的:让有理想的讲理想,这才有热情的听众!


第8版()
专栏:

柏林归来
邓友梅
民主德国的同行们关心中国文学,当然也关心中国作家,我仅以尤里·布雷赞同志作个例。他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是民主德国作协的副主席,又是民主德国少数民族——索尔维族作家,他的作品在世界上到处流传,而他自己则深居简出住在葆琛的乡下,一般有外国作家来访,他都因为忙于创作或身体不适拒绝接见。我们到柏林后,作协打电话给他,说中国作家代表团来了,问他有时间会面没有?他说:“当然有。”9月9日我们一早到了葆琛。访问完民族联合会去吃中饭时,他已在餐厅等我们了。他满头白发,身体却十分健壮。他从乡间这么远开车来招待我们,使我们很不安。他说:“这不算什么,我已经买了辆自行车,还打算骑着车上北京去访问你们呢!”我说:“中国有几个人正在骑车来欧洲旅行,他们都是青年人。如果知道你也有这个雄心,他们会吸收你作队员。”他说:“也许我骑车在半路上会碰见他们,正好向他们打听一下,去中国哪条路最好走。”
饭后我们去参观一个索尔维族学校,他非要陪我们一同去不可。在学校里,孩子们为我们唱了斯拉夫族民歌。索尔维是斯拉夫族的一支,风习仍保持斯拉夫人的特点。我们对这里的一切极感兴趣,和老师们谈话时间就长了些。我担心布雷赞同志会疲倦,谁知离校时,他却极郑重地对我说:“这儿离我家不远了。我想请大家到我家喝一杯茶,不知道能不能赏光?”我说:“当然愿意去,可是那不使你太疲劳吗?”他说:“能有这种荣幸的机会,怎么会疲劳?”他立刻打电话请他夫人作准备。
我们在他的写作间受到了家庭般温暖地接待,他拿出一本纪念册给我们看,上边有贺敬之、黄药眠等同志的照片,有冯至、田间的签名。他说:“瞧,你们距离上一批中国同行来,二十多年了。希望下一批不会再隔这么久。”天黑以后我们才和他告别,可他却说:“不不,我要陪你们去吃晚饭,不能这么早就告别!”那天是在一个乡村小酒店吃的晚饭。环境、风味全是最地道的斯拉夫式的。喝了几杯酒后,布雷赞兴致更高了。他告诉我他读了《探索》这本书,也读了《画儿韩》,这真是一种全新的文学体验。中国有一个和欧洲的、西方的美学经验完全不同的美学体系,是几千年民族文化发展的结晶。他说:“你们有你们的特色,用你们的特色来丰富世界文学吧,千万不要丢掉自己的宝贝去照搬别人手法。”
象布雷赞这样热诚的老朋友,我们几乎走到每个城市都碰到。在魏玛,曾在我国工作多年的哈里·吐尔克,自己开车陪我们去参观布痕瓦尔特集中营、歌德的故居,一路上打听丁玲身体情况,笑嘻嘻地跟我说他和杨宪益住邻居时的各种笑话,问我:“他还那么喝酒吗?他好象有抗酒精的特异功能,从来没见他醉过。”在柏林,汉学家梅薏华把我们请到她家时,拿出她北京大学同班同学照片给我们夸耀:“我们那一班是最出人材的一班。瞧,这是陈丹晨,这是谢冕——谢冕在当学生时就特别胆大、爱发表独立见解,这是张炯……”比她低两班的尹虹很文弱、轻声细语地说,他们那班素质也不错,不过时间赶得不巧,碰上些意外的干扰。她现在正致力于中国当代戏剧的研究,对目前中国话剧舞台的状况十分关心。梅薏华教授为欢迎我们到来,专门在洪堡大学的亚洲院开了一次汉学家的座谈会,会上大家发言、讨论全用中文,我们仿佛又突然回到了北京。
(中)


第8版()
专栏:

夏衍写的“编者话”
顾家熙
皖南事变之后,我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处境极为艰难,由周恩来同志的安排,1941年4月在香港开辟了新的宣传据点,由廖承志同志定名为《华商报》,成了华南抗日进步一面大旗。胡愈之誉之为“海外党报”。
香港《华商报》的创刊和解放战争期间的复刊,都是我党在国民党统治区活动、尤其是报刊出版工作比较成功的范例。夏衍同志两度参加了报纸的编辑工作。
1946年1月,《华商报》在香港复刊,夏衍同志于1947年11月被新加坡“礼送”出境,来香港《华商报》参加编辑工作。他写社论,也写副刊上的杂文、电影评论,还有“每日展望”、“今日谈”、“灯下随笔”,甚至答读者问、编者的话、补白等等。
夏衍写的不署名的编者“启”是很富有吸引力的。如1947年11月30日为《热风》写的“启”:
“《春风秋雨》(即黄谷柳写的小说《虾球传》)补报诸先生:该书将由新民主出版社刊行单行本,如需要,请惠购本报合订本。
“《阻街的人》定正月二日起发刊。
“1948年元旦,《热风》为‘新年狂想’特刊,由郭沫若、胡绳、秦牧等十余名家执笔。”
这样,对读者传达信息,是会引起读者极大兴味的。
还有夏衍在《华商报》的副刊上写的“新作预告”题为:司马文森:《阻街的人》。见于1947年12月26日未署名的消息中。
“《热风》,连载黄谷柳先生的中篇小说《春风秋雨》,在读者热烈爱读中,最近就快要结束了。善良而倔强的‘虾球’会得到怎样的一个归宿?在读者之间引起了各种的猜想,前天有一位曾坤先生写信给编者,要我转告谷柳先生不要让虾球自杀,但谷柳先生的全稿早已在十天前完成,结果如何?只有听下回分解了。
“继《春风秋雨》之后的连载,一个月前已经约好了司马文森先生的小说:《阻街的人》。一个月来他以很大的努力,描写着一群生活在都市阴暗面的‘天涯沦落人’,内容极为精采,相信一定会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的。”
这种给读者以悬念的宣传手法是多么富于广告艺术的魅力呵。
夏衍在1947年12月20日《华商报》上写的“热风稿例”仅四条:“△多写生活,少发空论。△不必拉长面孔,欢迎谈笑风生。△一千字以内最好,二千字以上不收。△请勿催询,恕不退稿。”寥寥数十字,简练之至。
深信:如果把《华商报》上夏衍同志的佚文搜集起来,将是极为有益的。


第8版()
专栏:

致泡桐
晨梅你是淡紫色的雾吗?微风中翻动着波澜。每每踏着缤纷的落英,你的气息便缭绕在我胸间……风沙里,骄阳下,我心里的荧光屏总映现着那绿色帐缦——凉凉的浓荫,任凭雨打雷击你依然奋进蓝天!紫雾隐去,便是碧绿飘逸的倩影——生命的色彩,向我捧献默默的恋情。我是一株童心未泯的古梅,既然春雨把我浇灌,就让我同你一起在时间的河流上徜徉,你繁荣秋夏,我装点春冬。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