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1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离不开高山〔报告文学〕
刘衡
“一峰未平一峰起,龙腾虎跃入云里”。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山连着山。人们恨山、骂山,同时又爱山、赞山,离不开山。
州委书记田期玉(汉族)说:每座山有自己的斜坡,领导干部要上去转转。
要问鄂西州的特点,一个字就可答完:“山”!要问鄂西州的工作,那就一言难尽了!
从前,浙江省有个知县叫吴裕中的,不远千里而来。他在游山玩水之中,还忘不了自己的业务,感慨系之,写了一首竹枝词:“禾黍高低乱石间,高低收成不一般。高处要晴低要雨,天到山中做天难!”是啊,山里情况千差万别,连做青天大老爷也不容易啊!
可是,咱们当领导的,常常不问人家的工作基础、经济条件、思想文化水平是不是一样,就爱“一刀切”。坐在平原,拿平原的一套指导山区工作;坐在低山,拿低山的一套指导高山工作。不管东、西、南、北,平原、山区,高山、低山,喊的都是一样的口号。
过去省里考核经济指标,一张口就是工业产值多少多少,粮棉油生产多少多少,唯独不提林牧副渔。咱们山里人到省里开会,一个个傻了,哑了,无言可发。前年,省委书记关广富到这里转了转。他说:“其实你们有言可发,你们有一肚子货啊!麻棕漆桐茶烟果药杂,那么多土特产,值得大讲特讲。过去的经济考核办法非改不可!”
转了转,就能看出问题。咱们住在低山,我和我们机关干部就上高山看看。
我们到了宣恩县椿木营。椿木营,一脚踏三县(市),平素总是云飞飞,雾漫漫,不雨湿衣衫。人不爱去,粮不爱长。偏偏黄连、天麻、贝母等中药材爱的就是这个怪模怪样的天气。有个老汉,是这里有名的贝母大王。他生产贝母有绝招,想传给女婿。女婿不肯种,说天麻古时候叫“仙人脚”。五十年代,跑到椿木营,变成“棒打不退”。房屋周围无处不有,农家把它当菜吃。现在,他要把“仙人脚”捆回来。结果,女婿成了天麻大王。一打听,原来两家虽然同在一座山,但两家的土质不一样。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味道都不完全一样,同一座山,生产能“一刀切”吗?
我们来到恩施市大山顶。大山顶,海拔一千九百米,山顶一片空阔。这里,曾经“以粮为纲”。但,“四月雪,九月霜,六月北风穿心凉”。长的包谷秆秆不比筷子粗,结的颗颗不够野鸡啄,一人一餐饭要吃半亩地的粮!这里造过林,但不长树。有名的华山松一栽上就得落针病。长了二十几年,成了“小老头”,跟盆景一个样。“二十万亩的大山顶养不活我们山里六千人哟!”真的养不活吗?是我们没有摸住大山顶的脾气啊!大山顶喜欢长草。黑麦草、苏木兰、白三叶、红三叶、鸭茅草、鹅冠草、狗尾草、百脉根,有四百多种。近两年,我们在这里大念“草经”,象种粮一样地种草。这样,大山顶就不能“以猪为首”,而是要大养牛羊兔鹅了。当然,这不是说高山地区就不能种粮食了。这里也有个“因地制宜”的问题。有的高山能种粮食,而且非种不可!
我们爬了齐跃山、福宝山、星斗山、中云山……眼界大开:原来高山不是包袱,而是宝库啊。后来,我们开了个从来没开过的高山会议,为高山呼叫、“平反”。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斜坡。人要尽其才,山要尽其力。人放错了位置,会变成垃圾,山也一样。
大牲畜专业户杨昌珍(土家族)说:我养牛少费力,是托了大山的福。
我爱养牛。一说到牛,我就想起小时候老奶奶讲的故事:牛的心肠最好啦。它原来是天上的神仙,专管人间吃喝。有一次,玉皇大帝打发它下凡察访,对它说:“你去给人说一下,三天吃一顿。”牛下凡后,看到人间很苦,田里几个人拉犁,拉得热汗直淌。就对人说:“你们一天吃三顿。”玉皇大帝知道了,十分生气:“一天吃三顿!哪来那么多粮食?你下去犁田吧!”于是,牛就下凡来帮人犁田了。千把锄,万把锹,不如老牛伸个腰。即便农业都机械化了,咱山区也少不了耕牛。
五年来,我先后养殖了牛、马、骡等大牲畜三十头,一下子在鄂西州出了名。不是我有三头六臂,是托了政策的福,托了大山的福。
我家在恩施市沐抚区前山乡三家坪,海拔一千八百米。那些年,农村念的“一本经”,不分高山、低山,只种粮食。咱们高山的人受累不落好,端着“金饭碗”到低山讨饭。
1980年,政策好了。我一无手艺出门搞副业,二无本事外出做生意。我对我男人说:“你弄两头牛让我喂吧!”他说:“又是地里,又是家里,还喂牲口,不把你累死啊?”我说:“累不死!牛又不要人抱。满山遍野青草,尽它跑,尽它吃。”
过了几天,我男人买回了两头母牛。有些好心人劝我:“共产党是讲辩证的,哪天把政策‘变正’过来,你有好多‘尾巴’让他们割啊!不如趁早卖了省事!”我听了,有点害怕,也有点后悔。但牲口已经买回来喂上了,只好把心一横:“割就割吧,割了也是集体的一笔财产,归三家坪所有。总不会割了丢到清江河里去!”就这样,把母牛喂下来了。第二年,还添了两条小牛崽。
我的牛乖得很,有记性,认得家。每天,成群结队早去晚回,象小伢上学放学。不用人跟,不用人守——我们这里山大呀!方圆一二十里,看得见树影,看得见鸟影,就是看不见人影,有谁会偷呀?再说,牛认得人,生人牵不走。硬要牵,它会用脚踩,用角抵。万一牵走了,人也脱不了身。我的牛野生野长,少操我好些心,就能腾出手来搞家务,种庄稼、药材。不怕气温低,牛马骡粪是热性,上到地里,庄稼、药材都肯长。
野兽?不用怕!一物降一物嘛。狼吃羊,吃猪,吃马,吃鸡,就是不吃牛。只有老虎吃牛。可这一带,没有老虎!有种马豹,比牛小,它吃牛。它从牛的屁眼里钻进去,先吃它的肠子。这也不怕!牛一看见马豹,就会赶忙坐下来,不让它钻屁眼,它就没治了。
冬天?冬天草枯水冷,冰雪盖地,也难不倒我。牲口不能在外边游逛了,可地里的活也少了,我有时间巧关、巧放、巧喂,冬天也能保膘。
去年4月,胡耀邦总书记来视察,他说:你们要建畜牧业基地,路子走对了!养牲畜是给贫穷的山村吃奶,种草种树是给饥饿的土地吃奶。
是啊,大山养牲口,大山自己也象牲口,光使不喂会累死。我们吃山还要养山。
全国人大代表王翠兰(土家族)说:国家扶持贫困山区,但扶得起竿子,扶不起绳子。
“望到屋,走得哭。”鄂西的山路不好走哇!手扒岩、烂泥地、开棺槽,光听这些地名就要把人吓倒。咱们建始县官店区,交通更是困难:上坡坡碰鼻,下坡腿挎皮。平时看见过来一辆汽车,人们恨不得给司机下跪,喊他老子。上边要我开什么会,得派人来喊。往返一天,付喊人费四元。这样的路能指望别人供应粮食吗?我想:农业是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粮稳人心定。基础不稳,谈不上搞活经济,更谈不上致富。
前年5月,我到北京开人代会。下了飞机,路过蔬菜地,看见在地膜覆盖下,茄子圆鼓鼓地吊着。我心里一惊:北京的气温比建始低,可建始的茄子才打花蕾!州里、县里几次号召我们用地膜覆盖包谷,说是给包谷盖床被,能提高地温,躲过秋风。我们没有听!这些年,我们贫困地区躺在国家身上,国家不停地给我们发救济、贷款,传授新经验、新技术,想把我们扶起来。可是,扶得起竿子,扶不起绳子……
经过半年准备,去年春天,我在承包的十六亩地里,用上这项新技术,每亩收了包谷一千一百一十斤,比前年翻了一番,成了万斤粮户。
我一人好了不算好,还要领着大伙儿往前跑。周孝全,是我的扶贫户。以往我叫他搞什么他都听,唯独让他搞地膜覆盖,他硬是扛起扁担不转肩:“地膜费钱啊!”我说:“一亩地的地膜只要十二元,一亩地能多打四五百斤包谷,合六七十元哪!”他说:“那要蹲着搞,费工费时,不如多种几亩地。”我说:“你还指望盆大刮稀饭、广种薄收啊?”他说:“三分种,七分管,我没得技术本事。”我说:“这个好说。”我把地膜划好送到他家,带着孩子帮他覆膜、打孔,硬让他种了三亩。一到关键时刻就去教他。秋后他的包谷亩产也在千斤以上,比露天种植的翻了一番。他又高兴,又后悔:“我种少了,种少了啊!”
用地膜的人多起来了。今年,湖北省地膜覆盖包谷平均亩产六百多斤,比露天的增产三分之一。其中鄂西州平均亩产七百多斤,比露天的增产一倍。鄂西州的亩产,增产都比全省的平均数高。山区的人只要站起来,不比平原地区走得慢。
支部书记姚绍斌(苗族)说:齐心合力干,山村富得快。
我老家在湖南永顺。老祖宗逃难,逃到鹤峰县八峰山。八峰自古就是苦寒之地——为啥不奔平坝奔高山?“苛政猛于虎”嘛!
解放后,人们想下山了。有亲的投亲,没亲的搬家。山下的一些女伢不愿嫁到八峰,山上的一些男伢找不上媳妇,巴望着下山当上门女婿。
1974年,我十八岁。在县城高中毕业时,我想参军、上大学、当工人,远走高飞。但几次都阴错阳差,没有成功。真个是:“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啊!
我回到村里,当了支部副书记兼会计。山一看,水一看,一些数目字在脑子里打了转:全村九分半山半分地,有宜林荒山一万四千多亩。中成林就有四千五百亩。每年每亩可卖木材十多立方米,至少卖四十五万元。光这一项,大人、小孩平均收入一千一百多元。加上黄连、茶叶、粮食等等,比城里人要富!
八峰不是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呀!为啥我们都想往城里跑?说到底,还是嫌山里生活条件不好,没电影没戏,有宝没变成钱。
要想稳住八峰人的心,我首先想到水。咱八峰,人穷水也穷。全村三百多人,要到村外三四里去挑水。为了水,熬过夜,误过工,打过架,伤过人。电影队一年才来两三回,人们也顾不上看,有时去了,还要带上水桶,不等散场,就跑去排队打水。办喜事,别的地方备几大件、几十条腿。咱们呢?首先得置一口特大的缸,接屋檐水。
我对年轻人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家家吃上自来水,向城里看齐。”年轻的人,火热的心,一呼百应。当时没通公路,三十四万斤水泥、沙子、石灰,一万三千多米自来水管,全靠我们几十人肩挑背驮,从山脚一点一点往上运。——是二十多里陡上陡下的路哇!
蓄水池修好了,自来水管安上了,水自己跑进屋,人们就有时间种地、造林。
还有电!我剥了家里十四棵棕树皮,换回一把扳手,带领大伙儿从城里往上牵电线。电引来了,不仅照亮了我们的房间,还照亮了我们山区致富的道路:林工商!农工商!——无工不富啊,无商只能当土老财!
我们办了粮油、茶叶、药材、木材等加工厂。既做“农业国”,又做“工业国”;既做农民,又做工人,还做生意。1984年,人均收入一千多元,五年翻了两番还多,成了鄂西州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千元村。连着三年,被评为“文明村”。儿童入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全国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咱村没一个犯罪的。
村里人不走了,还把外村人吸引进来了。光四川、湖南就来了几十人。来参观访问的人也在增加。州委书记田期玉来过几次,州里、省里开会,他为我们扬名。他说:“星星各有各的光彩,山村自有山村的前途。领导政策对路,群众智勇双全,山村富起来是很快的。不信,请看八峰村!”
鄂西的山,立体的山。在你有限的面积里,土地大大扩展了,扩展到了云间天上。鄂西的人,眼光前后左右上下六射:山下建粮仓,山上建银行,开办工厂、林场、矿场、牧场。
鄂西的山,母亲的山。古时候,鄂西人生下来,要求山保佑。有的拜石头为干爹,干妈。男孩起名岩宝、岩生、岩富、岩贵,女孩起名岩英、岩秀、岩玉、岩翠。现在的鄂西人,也离不开母亲,靠山、吃山、爱山、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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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青海写生
昌耀
午间热风总是金野牛。总是午间热风。总是铺盖而来。总是席卷而去。总是波浪线。总是拓殖的土地。总是以阅兵式横队前进的
拓殖者的波浪线。总是十字镐。总是?头。总是砍刀。总是蓄水池。总是营地。总是轮翼。总是西去。在金野牛后面,梦觉的拓殖者执弓挟矢以猎。总是后浪推前浪。总是灿然西去。在每一层波浪线最先消失之前总是举旗者。总是紧追不舍。
人群站立人群站立。人群:复眼潜生的森林。有所窥伺。有所期
待。有所涵养。人群游走。在方形屋顶,在塔式平台,在车站出口……
每一分割的瞬息他们静止不动,他们显示
的形象是森林。在每一连续的瞬息他们激动,他们摇摆,他
们冷静……他们五颜六色的服饰望去蓬乱斑驳,他们显示的形象是一片黑森林。从森林到森林,他们的凝重形象是心理稳定的素质。
高原夏天的对比色大暑下的高原山岳。逆光。大方折线轮廓勾勒的高原山岳。一层层逆光。一层层推向深远背景的高原山
岳。愈往西北角山色愈堆愈深愈重,愈堆愈浓愈
冷。寒气习习的西北角——展翅屏息不动的鹰装武士。夏天映红的墙壁。墙壁映红的女子头像。七彩跳动的市场街。市场长案上一排睡眠的青海无鳞鱼。外乡人挑着的一担蝈蝈笼。油然觉到聒闹的乡音还留在故乡绿树梢头。一个穿粉红色百褶裙的高原。一个穿蓝色长跑运动服的高原。一个从聚礼日走来的白布缠头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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