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

钓起一池春水
——黄湖农场见闻
叶文玲
早就听说豫南信阳山水好,潢川一带的景色尤似江南。早就听说潢川有个农场叫黄湖,很有些不凡的人和事值得走访。心愿年年,最近才算得酬。
我是被绵绵的春雨催去的。
我是被长长的钓丝牵去的。
似断又不断,欲住又不住的毛毛雨,最能教人体味烂漫无边的春意。雨中到潢川,越发感到它象从江南移来的一隅山水。一方方的水塘,一丛丛的秀竹,村舍间,连黄黄的“烂泥路”,也地道是江南才有的颜色。山野中,那几爿现在看来显然嫌破陋了的茅舍,也是江南才有的款式。潢川的南方水乡情味,委实浓得很呢!难怪那最富水乡情味的钓鱼比赛,要在黄湖农场举行呢!
钓鱼协会的会员们,天蒙蒙亮就集合出发了,扛着钓竿,披着雨衣,忘带雨具的,干脆光头赤脚。嗨,淋一淋这如绵如丝的毛毛雨,多舒服!别看都是一群离休退休的人,活泼欢闹得就象一群去过队日的孩子哩!
“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对于我来说,最打动我的,不是那诱人的鱼儿,不是那秀丽的山水,却是那儿的一间不寻常的小屋……
这就是那间小屋吗?
细雨蒙蒙中,踩着粘糊糊的胶泥地,趔趄到门前,我呆了。
低檐、窄窗、泥地,面积至多六平方米,黑糊糊的房顶没有天棚,残破的旧砖墙象老婆婆的嘴豁了门牙……主人们说,除了这扇小门从左边挪到右边外,十六年没改模样。
在这样的小屋一住两年,该是什么滋味呢?
哦,我无须惊诧,历史所记载的荣光,往往不在富丽堂皇的地方。简陋的小屋呵,就偏偏有此殊荣。十六年前,它接纳的主人,竟是八十年代中国政治舞台上一位主要人物——胡耀邦。
雨丝无声地飘,绵绵地下,象要加速春雨的节奏,主人们的话语,格外热烈而急骤……
“……团中央一把这儿选作‘五七干校’,我们就猜想可能会来一批遭贬的‘老干部’。不是吗,那时节团中央的四个主要领导人——‘三胡一王’早被扣上了‘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报上不停地点名,广播里经常批判,不贬他们到这儿来,贬谁?果然‘三胡一王’全来了。说实在,那时不论上头怎样批,俺们可不管,俺这儿是老根据地,老百姓能忘了他是两万五千里走过来的人?在俺们眼里,他还是老干部,老干部到这黄泥水泡的涝窝子来吃苦,俺们心疼哩!俺们就是要好好儿看待他……”
“他来的第一天,到食堂吃饭,我们记得清清楚楚,他穿了一身旧蓝制服,家常得教俺们一看就不生分,可上头有过命令,不让我们喊他们原来的职称姓名,当然,更不能叫‘同志’。那么,叫什么呀?总得有个称呼呀,也不知道谁带的头,也不称姓,也不道名,就叫他‘老干部’!这下好,一叫就叫开了。嗨嗨,现在,他当了总书记,算是中央最大的官了吧?我们黄湖的人还是称呼他‘老干部’!如今,只要一看到他在电视上出现,大家就又拍手又叫喊:看,老干部!我们的老干部!”
主人们情切切地回忆,争先恐后地讲述,那檐下的滴滴雨珠,仿佛格外滋润记忆的叶芽。那些严峻苦涩的日子,都因羼入了感情的色彩而有了特殊的滋味。
泥瓦匠孙志福和吕洪志尤其激动,他们两人和“老干部”在一个屋顶下住了两个春秋。“老干部”在外屋,他们在里屋,记忆也象中间这道山墙一样牢固而厚实。
不用说,孙志福还分外自豪,因为他还有一件很可纪念的物品——“老干部”亲赠的一条棉胎。
那是隆冬的时日。老干部抖开了带来的一条被子,孙志福一见,脊梁上立时透过一阵寒意。哦,每天每夜从泥糟水浆的地里回来,从开不完的“批判”会上回来,“老干部”靠的就是这条薄被子御寒!
窗外北风呼啸、孙志福从外屋走进里屋,又从里屋走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老干部’,盖这么薄的被子,你不冷么?”孙志福低声问道。他不能不小心翼翼,“上头”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让他带着“老干部”在建筑队当泥瓦工,并没让他关心对方的“生活”,而这时候,对“靠边站”的“老干部”,自做主张地表示“关心”,弄不好倒是要“吃家什”的。
“呵,冷,是有点冷。”“老干部”若有所悟地放下手中的书,朝孙志福感激地笑笑,拿出二十元钱交给他,“孙师傅,那就请您帮我买点棉花,或者制个棉胎,行吗?”
孙志福接过钱,忙不迭地走了。这个忙,他怎能不帮?他家孩子多,棉花票从来用不完,他买了七斤半棉花,制了个厚厚的大棉胎,兴冲冲地抱去了。他交还多余的十元钱,“老干部”说什么都不要,又把换下的那个棉胎,也放在了孙志福的怀里:“孙师傅,你孩子多,这个就拿去给孩子们加盖吧,我有这个新的,可暖和了,谢谢您,谢谢您费心了”!
孙志福抱着这个棉胎往家走时,外面落着小雪,而他却从心里到身上都觉着暖和……
如今,这条被子还在,孙志福并不象有些人半开玩笑地指点的那样,把它作为“革命文物”珍存起来。他年年都加盖这条被衾,每当铺开时,他都有一种异样慰贴和温暖的感觉。
腼腆而拘谨的吕洪志再也耐不住不插嘴了。是的,记忆不光和暖贴心,还有清凉可人的,老吕最忘不了“老干部”怎样和他们一起吃烤大葱,吃西瓜。
“老干部”知道他们工资低,不用说,同每次去场部买“分配”的点心一样,每回买瓜,也都是“老干部”出钱,他们出嘴。“老干部”请他们去挑,两人吭吭哧哧抱回来好几个,胃口小的“老干部”只吃一两牙便够了,他们却吃得肚子撑撑的,好不畅快。
有一回,买了瓜回来,“老干部”提议:先放井里冰一冰。
冰凉了再吃?好极!粗心的孙志福抱着瓜便要往井里撂,“老干部”一笑,连忙止住:“你说,待会你打算怎么捞上来呢?”
怎么捞?孙志福“考”住了,他可真没想那么多哇!“老干部”笑笑,递过一只网兜来。
孙志福摸摸脖梗,不好意思地笑了。就如每月一到紧要关头,“老干部”总是把自己多余的饭票悄悄塞到他这个大肚汉手中一样,默默的援助,总是来得又及时,又机智。
那时,“老干部”的工资虽比他们高,也不算多高,每月一百六十元,除了留六十元生活费外,他全交了党费。
他爱吸烟,吸得厉害,他自己吸的是那种便宜的一角六分一包的“工”字烟,而散给大伙吸的却都是好烟。
“老干部”虽然总是精神奕奕,但身体却一直瘦弱,痔疾常犯,肝脏又不好,一称体重总是八十斤,从磅上下来,他诙谐地朗然一笑:这磅大概有点毛病……
他用自己的行动消释大家的忧虑:每次出工,哨子一响,他总是第一个出门;盖仓库,他和年轻人一样大汗淋淋地“撂”砖头;到几十里外的坛山拉石头,他劲头十足地走在最前面。
历史为那个特殊的时代编排了多少特殊的名词,这些名词又因某种特殊的缘故而扭曲。干校干校,只剩了“干”,而且是以惩罚为目的的“干”,不仅劳动繁重,精神负荷也日益沉重,那名目繁多的“批判会”,更是花样翻新……“老干部”坦坦荡荡地对待他所经受的一切,就象豫南大地那风雨难摧的水杉树,躯干刚劲而挺直。
“这不算苦,要比起长征来……”一听到人们为他的处境频频叹息时,他总是这样笑笑。而一说到长征,他的眼睛就有了异样的光波,听他谈论的人,也从那有神有彩的眼睛里,看到了历史所凝聚的万千风云。
除去劳动,他最钟爱的,花时间最多的便是读书。
“老干部”的全部行李是两只箱子,一只装衣物,一只满当当地装着书。“那些书,他当成了眼珠子,比他的衣物保管得还精心……”老孙和老吕异口同声争说,“没见过有人象他这么着迷读书的,简直是书迷……”
“老干部”读那满当当一箱子的书,一本接一本,手不释卷,饭前饭后读,劳动时也揣上,一休息就读,虽然用不着囊萤映雪,却也天天都是夜阑灯灺,他读得那么专心,一拿起书来,仿佛整个神魂都沉到了书中……
哦,值得说的事,还有许许多多。那时,奉命看管“幸福闸”的胡启立和在另一个连队的胡克实得空就偷偷来看他。那个时候的相聚,真有点象搞“地下工作”那样艰难神秘,而现在讲这些教人心酸的往事,却又象传奇故事似的生动有趣……十六年前的事,仿佛就象昨天那么生动,那么真切。
那么,“老干部”是否也记得,记得这一切呢?
记得的,他记得黄湖的父老乡亲,记得他们那火一样的感情,水晶一样的心灵。有次过河沟时,水深及胸,据说,这是领队的故意安排“考验考验走资派们”。好一个“火热水深”的“考验”,大概是无须顾及生命安全的!正好,有个放水牛的老农路过这里,看不过去了,二话不说,在水牛背上垫了只麻袋,让“老干部”坐在牛背上安全过了河……至今,这位不知名姓的老农无从查考,可是,“老干部”记得,记得这刻骨铭心的一幕。不久前他到河南视察时,又满怀深情地讲起了这件事,讲到这位牵水牛驮他过河的老农……
这不奇怪,黄湖的人和“老干部”是一家人,是自家人。没听在黄湖待过的中央干部怎么称呼黄湖人吗?如今,只要黄湖农场的人一到北京,他们便会欢欣相告:“老家来人了!”
记忆的金沙不会泯灭,时光的流逝冲刷,只会教它更加纯净灿烂。黄湖农场的人,在黄湖农场待过的人,已把那颗颗金沙凝聚成一朵金蔷薇,开放在自己心中。
雨,忽然下大了,雨声哗哗。立即,一阵更加热烈的喧闹和嘻笑声也传了进来。原来,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在农场大鱼塘举行的钓鱼比赛,不得不提前结束。于是,小小的场部院里,立时聚满了一批淋成水鸡儿似的人。
提前结束并未影响比赛成绩,参加者手提的小桶里,一尾尾金鲤花鲫活蹦乱跳,成绩名列前茅的那几位,虽然叫大雨浇得浑身没一丝干处,却都高兴得象周末得了“小红花”的孩子。
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止交谈,分享垂钓者们的喜悦。看着他们那笑成鱼尾菊瓣样的眼角,不由得教人感慨刚才听到的一切,同是两鬓染霜的“老干部”,今非昔比,历史辉煌的书页,在短短的几年间,翻动得何等迅速!
我没钓到小鱼,可我并无遗憾,那一池春水,已化作无尽的春意在我心中漫涨。我相信,此后,在我记忆的潮汛中,将常常涌起这片金色的水——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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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学作品

马蹄铁〔外一章〕
林希
马蹄铁,启萌了人类的锻冶技术。
历史博物馆里陈列的出土文物,唯有马蹄铁和今人锻冶的马蹄铁几乎是相同的形状,相同的质地,相同的规格。
世界变了,变得富有而又绚丽,人类变了,变得理智而又智慧;不是马蹄铁不能变,是人类的道路没有变,永远是开拓,永远是奠基,永远是驰骋,永远是向前。
后人不会怪罪我们,说我们把先人留传下来的马蹄铁又原封不变地留传给了他们,我们也未必能想象出,后人会把我们留传给他们的马蹄铁演变成什么样子。
但我们并没有只给后人留下马蹄铁。我们留下了公路、铁路,留下了轮胎、车轮。人类早已不再仅赖驱使另一种生命奔跑,我们有了前辈没有的车辆。
但还有马蹄铁,在乡间的道路上。
后人依然不会怪罪我们,因为我们还有赖骡马牵引的车辆;但他们自会发现,我们留传下来的马蹄铁已经不同于先人留传的马蹄铁了,它没有经历那么残酷的磨损。
将来,直到久远的将来,国境线上巡逻的战士还要骑马,旅游胜地异乡的游人还要骑马,体育健儿腾跃栏杆还要骑马,至于马戏团,更要有体魄健美,舞姿洒脱的骏骑。
依旧是那样的形状,依旧是那样的质地,依旧是那样的规格,但生活在前进,世界在前进……
板车
板车,就是那人拉的板车,装载好货物,走起来,似一座移动的山,两只吱吱作响的轮子,两柱扶手,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拉动这样的板车,要费很大很大的力气,一根襻绳挎着肩上,两只胳膊弓着曲线,紧张着全身的肌肉,身体向前倾斜成四十五度角,双脚蹬翻起地上的松土,启动时,还要大喝一声,凭借一种爆发的力量,启动一个沉重的负载。
一旦车轮旋转起来,板车就有了一种运动的惯性。这时,只要你装载得体,你就会获得一种力量。这时甚至不是你在拉动板车,而是板车在驱动着你,象风帆驱动着航船。
这时经验告诉你,你最重要的职责是选择道路,万万不能使板车停下来,更不能陷在松软的土层里,不能沉淤在泥沼中。但匆匆的行进,又没有给你留下多少充裕的探路时间,从你双脚感触到的道路到车轮驶过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时间,一切都赖于这一瞬间的感触和判断。
这就是启动,这就是行进;启动是神圣的,行进更是伟大的。
板车曾给予我的,不仅是劳动的技能,还有哲学,深刻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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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学作品

公子扶苏
〔中国画〕
王为政
公子扶苏者,秦始皇帝之长子也。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因谏阻焚书坑儒,始皇怒,使扶苏监助蒙恬修筑万里长城。始皇驾崩,赵高、李斯、胡亥沙丘改诏,谋杀扶苏,赐剑以自裁。扶苏乃慷慨就义,血洒长城,遂成千古悲剧。赞曰:
美哉长城,
血肉之躯;
壮哉长城,
万里丰碑!
(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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