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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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微服”也不易
商子雍
吴官正的出名,除他为武汉市民服务的其它业绩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有过一次颇具戏剧性的微服私访。写到这里,未免要解一下词。何谓微服?据《辞海》的诠释,乃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分而改穿平民的服装”。不消说,此种事,原为旧时之帝王将相及官家所为。至于缘何如此?据我所知,“体察民情”是一个原因。体察民情乃大好事,为何要隐瞒身分呢?对这一点,只要想一下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以及官民的尖锐对立,是不难明白的。旧时代,帝王将相,县官州官,入则居深宅大院,出又有前呼后拥,老百姓要接近他们自然极难,就是他们想接近老百姓也属不易。况且,真的接近了又能怎样?你是官,他是民,官民对立,民肯向官说心里话吗?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当官时,曾把出巡时上写“肃静”、“回避”的两面木牌,改为上书“求通民情”、“愿闻己过”。结果呢?官场的同人攻击他是“非立异即沽名”;民间的百姓也不怎么相信他的宣言。所以,更多的想当明白皇帝或清廉官的人物,还是采用微服私访一法。旧时流传的评书“施公案”、“彭公案”之类,今人编著的《海瑞罢官》,其中关于微服私访的描写,并非凭空捏造。以上所说,都是旧时代的事。如今“官”民一家,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样,微服私访尽管是件并不坏的事,也应该成为历史的遗迹而不复存在于今日之社会了。但是且慢,新社会的诞生,并不意味着旧意识的全部灭亡。上边有喜好当官作老爷的大官,下边也就会有用种种手段在大官和百姓之间挖沟修墙的小吏。所以,身居高位的人,倘若老坐在办公室里看材料、听汇报,那对下情的所知是否准确、全面,就很值得怀疑。而且,就是下了基层,倘若是前呼后拥,“走马观花”,那你所看到的,也许是一场经过高明导演精心排练的戏。正由于此,我极敬佩微服私访的吴官正。他轻装简从,一个人悄没声响地下到了基层,以一个普通市民的身分去观察、去感受,也果然在武汉港十五码头上遭到了几个服务员的辱骂,从而了解到武汉市服务工作差的真实情况。
历史上,明太祖朱元璋也搞过微服私访,听到了老百姓私下对他的议论。但他,仅仅因为被呼为“老头儿”,回宫后便杀戒大开。吴官正呢,挨骂后则喟然叹息:“我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挨这样的骂,不好受。可武汉市的老百姓和来武汉的客人该挨了多少这样的骂哟!武汉的服务工作没有抓好,市长挨骂活该!”他不同意下面要处分骂了他的服务员的决定(一骂市长就处分,岂不是官贵民贱?),而是和有关部门一起,狠抓服务工作的改进,在不长时间里收到了效果。
吴官正挨骂,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我这旧事重提,无非是想呼吁一下:为了使微服私访真正成为历史陈迹,我们的市长、省长们也该象吴官正那样,真正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分去倾听、去体味,真正了解你那个地区的群众是怎样生活和工作,他们在想些什么、盼些什么。这样,你才能够急他们之所急,想他们之所想;官和民,也就自然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了。
“微服私访”也不易,首先要放下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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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要是有人来问我……
张琦
年前,接到妹妹的来信,要我回家过春节:“你还记得将军山里的溶洞吗?它可是今非昔比了。我带你去看看,保你欢喜。”提起溶洞,我并不喜欢。尽管我知道,它在首都引起过轰动,博得了人们的称赞。说来难以置信,家乡的洞,伤过我的心。那是在八年前,我还是个士兵的时候。一次武装泅渡训练完毕,几个江浙来的战友对我说:“你们贵州人都住在山洞里,想不到你居然还会游水。”我的心颤抖了。我怒火中烧,直想揍人。但我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默默地走开。这倒不仅仅因为对方是战友,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家乡也有着怨恨。是的,恨。爱之过极的恨。我恨那将军山终是山而不是将军,尽管当年贺龙、肖克、王震等同志率红二方面军长征,在这里与疯狂的敌人展开过殊死的鏖战;我恨山中那成群的洞穴,尽管在里面栖身的是旧时饥寒交迫的“野人”;我还怨这十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虽被共产党翻了个底朝天,但那顶贫穷落后的帽子,还依然紧紧地扣在她的头上。从此,我怕填履历表,更怕别人问我:“你是啥地方的人?”
我回家了。不是为了看溶洞,而是为了看母亲。但我还是被妹妹硬拖到将军山去了。
呵,溶洞之美妙神奇,大出我的想象。说它是地下龙宫,一点也不夸张。众多的稀世珍宝,实在是美丽、动人。诚如著名诗人艾青所题:大自然的大奇迹。
在龙宫的第一宫——“群龙迎客”处,但见一群雄姿勃发的苍龙,正探头摇尾,迎接
中外游客。我和妹妹到时,游人已挤满了宫门。一群外国游人,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不时地伸出大拇指。终于,我听见
了一句:“此景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见。”说话的,是一位颇具学者风度的老人。
原来老人是一位地质学家,从南京来黔参加学术会议的。“算我有福气,这辈子还能见到这天下奇观。遗憾的是,到现在我才算真正了解贵州。”科学老人发着感慨。“溶洞是贵州的骄傲,更是祖国的骄傲。有了它,祖国不仅地上美,地下也是美的。”妹妹上前挽着老人,自豪地说。
“其实,何止是溶洞!”科学老人说:“整个贵州都是立体交叉的。山表面是林木、药材、水果、大理石……地层下是煤、锑、铝、磷、金、银等矿石。湍急落差大的河流,可利用的发电量,装机容量达一千三百万千瓦。还有三大旅游风景区:黄果树瀑布、梵净山原始森林、百里杜鹃花。还有号称贵州“三宝”的茅台酒、大分生漆、玉屏箫笛……”地质学家的赞誉之情,热辣辣地直落我心中,激起阵阵心潮。
潮声中,我想起了胡耀邦同志的话,那还是他五十年代末来贵州视察工作时说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老观念,农业观念。贵州有广大的面积,有丰富的矿藏。这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必要条件。
可惜呀,多年来,大自然丰厚的“恩赐”,反倒成了她耻辱的标记。
“贵州是天好地好人也好哇。”科学老人说。“首先是年辰好。”妹妹说,声音里充满了无限深情:“要是象过去,还是被人瞧不起。”
是啊,时代变了:照例是洞,却不再被认为是“野人”的居穴,而是天然宝藏,国之骄傲。八十年代是这样,那二○○○年呢?我如痴如醉地想。想那光辉的未来,想那灿烂的前程。
“听口音,你们象是本地人?”老人问。
“是的。土生土长的贵州人。”我抢先回答。声高音朗,惟恐老人听不清。我第一次从里到外感到了做一个贵州人的骄傲!
一阵春风吹过,召唤起松涛层层、共鸣阵阵。刹时,将军山峰顶上飘逸的云彩,远飞的大雁,化成行行壮美的诗,在我心头萦回,荡尽了那残存的梦。“九万里风鹏正举……”我欲吟诵李清照的名句,可涌上喉头的,却是那首草原民歌:……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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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喜爱苦恋乡土的歌
刘再复
在精神领域里,我为我的故乡而感到自豪的,有许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现代散文。
没有偏见的文学史家,在描述中国现代散文史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在我们故乡怀抱里生长和生活的著名散文作家,例如冰心、郑振铎、林语堂、许地山、庐隐、梁遇春、郭风、何为等等。所有这些散文家,我都喜爱。尽管他们的性格不同,命运不同。这里有一种神奇的灵犀,使我和他们相关。这个灵犀,就是故乡。
鸦片战争之后,由于海禁的打开,福建的许多儿女,或出外留学,或侨居东南亚及世界各国,他们远赴异邦,但是仍然“一片冰心在玉壶”,时时牵挂着故土亲朋。他们的思念之情,带着外域的文化印痕,一丝丝地注入了自己的家园。这种情感显得非常奇特,并相互感染,以至形成身处他乡的福建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恋乡情绪,就象哈姆雷特身上的那种难以理喻的“恋母情绪”。
最先发现、肯定并且卓越地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的是冰心。冰心天生一副奇绝的女儿性,她降临于人间,仿佛就是为了负载天下一切苦恋母亲的全部深情。她是那样动情地歌颂母爱,歌颂童心,歌颂大自然。她把母亲放到神圣的庙堂上,把母亲之心看作至真至善至美之心。她的《寄小读者》所表达的乡愁乡恋,不知扣动了多少游子的心弦。在记忆中,我最初受到爱的教育,就是从《寄小读者》开始的。我在童年时代,从故乡饮啜了两种洁白的乳汁,一种是从我母亲身上吮吸的物性的乳汁,一种则是从冰心散文中吮吸的灵性的乳汁。我说不清为什么喜欢,只觉得读了它,我更爱我故乡的那些明净的草圃,透明的小溪,贫穷而多情的兄弟姐妹。我真是太喜欢了,我甚至也喜欢流溢在她的散文中的眼泪。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种眼泪很美。
我常常想起苏联诗人叶赛宁的一句话:找到故乡就是胜利。福建的散文家们几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几乎都在故乡青青的群山中和清清的河流中找到奔涌的灵感。他们把自己的情感移进每一株无声的小草,每一棵无言的小树,甚至每一只顽皮的小动物。他们“浑然与万物同体”,浑然与故乡同体。他们采下一片片故乡的叶子,卷成叶笛,吹奏起一支支对于故乡的恋歌。这种歌声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真。郭风就是不倦地吹奏着一支支奇妙的叶笛的人。他的所有笛声都使人感到这是发自一个孩子心灵的歌。听了这种歌,会使人爱,使人信实,使人忘记身外的得失荣辱和鄙视人间邪恶,从而不知不觉地走进人生的更高境界。
我也喜欢何为的散文。何为不是闽籍作家,但他的心灵久久地和我故乡的山水相连,福建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何为的散文苍劲一些,与冰心、郭风的风格不同,但同样酷爱他脚下的土地和草木,这种爱达到一种无意识的程度。能够尊重一草一木,才能尊重大地,才能尊重大地上的那些辛勤劳动的主人。作家的天赋,就在于他们能推己及物,能推己及人,能把自己的爱推广到每一个角落,推广到每片绿叶,每一个人,整个祖国和整个人间。何为写出了《第二次考试》,正是把爱推广到人们的身上。在五十年代,就能这样尊重人的才华、人的价值,是多么可贵呵。
冰心、郭风(还包括郑振铎)的散文是福建现代散文中清新明丽的一脉。这一脉已被我国当代的读者所了解了。而另一脉,即许地山、林语堂、庐隐、梁遇春等散文家,他们的人生路途坎坷一些,常有一些痛苦的体验,因此,在他们的散文中带有许多沉重的思索和感伤。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常看到一颗被生活的风波所折磨过的忧郁的心。他们的情感,由于旧时代的扭曲,往往带点病态。解放后,在风和日丽的时代气氛中,我们总觉得他们的那些伤感的调子与我们的新生活不和谐,因此,我们给他们的评价总是较低的。其实,他们的散文是另一种个性。这种风格的散文能使我们更深邃地认识社会人生,并能获得一种朦胧的哲学意识。他们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深沉美与忧伤美,也不失为一种艺术美。我想,散文世界,有这种美来补充,才显得更为丰富、更为多采。
福建近几年来的散文又一次出现了新的生机。除了老散文家之外,一批中青年作家已顽强地走上文坛。他们有的初露锋芒,有的崭露头角,有的已吹响了自己的叶笛。他们较多地发展了冰心、郭风的传统,不管写散文或散文诗,都写得热情,明快,纯洁。但也有一两位同志喜欢更深邃的思考。虽然他们还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但他们也有同样执着的恋乡情感,他们的文采和才华,已经被众多的读者所注目。
带有乡土气息的文学,具有地方特色,这是长处,但也可能带来某种不自由。因此,真正成功的乡土文学,总是进入乡土,而又超越乡土。只有进入乡土,才能激发起赤子的恋情;而超越乡土,才能与整个人类的心灵相通。狭隘的乡土文学不可能有太大的前途。福建散文家的成功,在很大的程度上超越了乡土。不过,如果要苛求一下,也可以说,他们的超越气魄还不够大。因此,从总体说,还少有气势雄大之作,少有大北方的那种黄埃飞扬的氛围,少有对社会人生广阔深沉的思考。因此,有时会使人感到细腻有余,而雄浑不足。我想,我省的中青年散文家,如果能把现代散文中两大支脉的长处都加以吸收,互相补充,既保持纯正的乡土爱,人间爱,又不避那些深邃的人生体验,那么,也许会走到前辈作家所未能走到的境地。
(本文是为《福建散文作家作品选介》作的序,本报有删节。此书由任凤生编著,鹭江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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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物资批发站
王耀东
汽车运来一批甘蔗,
壮得象一条条檩杆;
瞧那一条条铁青的颜色,
一节也够一公斤。
醉得红缨鞭嘎嘎地摇,
赶得太阳也旋起飞奔的车轮;
大路上的尘土就象啤酒的泡沫!
到处涨满了南国芳芬。
女贩们的头巾,
象春天的彩蝶,
吸引着一群天真的孩子,
听她唱一支甜甜的歌。
沂蒙山区不再闭塞,
批发站疏通了经济脉络,
新生活就象这鲜嫩的甘蔗,
还没用嘴咬心儿就已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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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杂闻琐议
张政明
我的一位同事得病,持医生开的病休单来请假。单上所写“休息五天”四字,起始谁也不识,后集“同室”(其中不乏识得几个甲骨文的),聚首共谋,费时六百秒钟,方断此字案。又听说有个卫生院的司药员将医生处方中的“鹿霜”误认为“砒霜”,致人死命。
感此,建议卫生法中规定全国所有医务人员,处方禁用草字,否则以违法论处。字关人命,切莫等闲。
上海的特级教师于漪在两个可露风头的场合,亮了两次“中学教师”的牌子,遭了两回“不屑一顾的冷落”,于是她深有感慨地说:“我发现,无论什么地方,学生怎么不好,他们还都是尊重教师的。不尊重教师的是一些干部,是有些家长,是社会。”
自从中央决定为广大中小学教师提薪,设立教师节后,不少地方闻声而动,尊师之风一时大兴,据说理发、看病、洗澡、买菜、下餐馆、坐车等均可优先。且不论能否实行,教师们大概也是不敢接受的。如要问问广大中小学教师有什么心愿没有呢?我想是有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得到平视的眼光和诚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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