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武汉一条街
邹荻帆
在电视荧屏上,看到武汉城市体制改革报道,有“武汉一条街”。街上副食品丰富多彩,人群如潮。这是我家乡的城市啊,我在那儿上过中学、干过事、失过业,我想从荧屏上认清这究竟是哪一条街,因为我熟悉那些街道,正如少年熟读的《千家诗》一样,可以随意找到诗篇的页码。但是从荧屏上要分清哪一条街是很难的,它所显示的局部和整体的关系,总是让人觉得离开了原型。
这次黄鹤楼重建举行笔会,得以有机会拜访阔别的江城,于是悬念又撞入心头,我想见到荧屏上的那“一条街”。
我问武汉的朋友,他们说“一条街”并不特指哪一条街,也可能荧屏上显影的某一条街,只是典型的一例。
我想还是自己到街头去看看。
第一次上街是全体与会成员由作协同志陪同,这就是所谓“参观市容”。说不尽那“长桥卧波,未云何龙”;黄鹤飞去,百年重归;江边防洪工程外的江滩成为大片游乐公园;车如流水人如潮……后来引我们到了武汉最繁华的一条街——江汉路,被称为汉口的王府井大街。
这条街上各种百货大楼、大书店、大餐厅林立。但荧屏上显影的并不是这条街。而当我踏上江汉路与中山大道交叉口上四通的天桥,站在上面仿佛英雄在阅兵台上时,蓦然间我的心血来潮:从天桥下去向西走几步,再向南转,不就是交通路吗?那儿有我曾租住过的危楼,我为什么不抢时间到那条街看看呢!
交通路在抗战结束前的几年期间,可以称之为惨淡经营的小小文化街。那时有联营书店、上海杂志公司、大刚报……一些文化单位在这条街上。我难忘那时荃麟、葛琴(以后是曾卓)为大刚报编辑文艺副刊《大江》,出面的是葛琴。在内战爆发前夕,新四军五师建立的中原解放区离汉口不远,反动派妄图摧毁解放区政权,武汉的形势实是黑云滚滚、雷鸣电闪。荃麟就在大刚报的小会议室常常约集文化界朋友分析局势,组织评论和诗文进行揭露。而在隔壁不到几家是汉口文化特务张四翼的一个编辑部,他编的小报,当然极尽诽谤共产党、解放区之能事,解放后这个特务受到镇压。在这街上光明与黑暗是这样交错着。
我更难忘在内战爆发之后,武汉陷入严重的白色恐怖中。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反动派派遣特务半夜闯入武汉大学,发生了血腥的枪杀大学生事件,我曾于次日清晨到大学里去,看到墙壁上面的血痕与弹迹。而当我渡江回到汉口,也就是在交通路,发生了军警夜晚抄查暗藏军火的联营书店事件,逮捕了我认识的老朋友、联营书店的经理马仲扬。这又是一条曾是暗无天日的街啊!
当然,我也很难忘我住过的危楼,那是三层楼之后的一间小板房,我住进时不得不稍加修补,从三楼转到我那间小房是较陡的木梯,雨天时天井飘进的雨淋湿木梯,滑滑溜溜,我的妻子曾抱着才满月的孩子在那儿摔过一跤。而我也是在这小楼被解雇失业,加上白色恐怖的袭击,直到不得不告别江城,妻子带着婴儿到深山去教书,而我远走他乡。
现在的交通路,一切全变了。今天,书店、报社已在他处起了高楼。这完全是一条鲜鱼鲜肉街了。有这么多品种的鲜鱼活蹦乱跳,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鱼市。有五六斤重的大鳜鱼;还有如洗脸盆那样大的甲鱼,大小的鳝鱼都有,金色的鲤鱼闪着红鳃,著名的银色武昌鱼有大到三斤一条的。最多的是鲫鱼。还有回鱼,也称肥鱼,据说只在宜昌一带才有,因这种鱼从三峡游回,特别鲜嫩,比鳜鱼、武昌鱼还珍贵,列为筵席上的珍品。此外还有最普通的黑鱼、黄角鱼、泥鳅、小虾、杂鱼……鱼是离不开水的,都用大水盆养着,摆在摊上的也少不了时时洒水,因而这条街经常是湿漉漉的,我自己也似乎游泳在家乡的小河,各类游鱼正游过我身边。
这都不是国营的,而是个体或集体的。我问了问鱼价,比北京稍低一些。后来我听市委第一书记说:“这些‘一条街’的物价也不比其他地方特别低,但彼此竞赛,所以价格倒稳定,保证供应,还保质保量。”
又一次是朋友老杜约我逛夜市,到了扬子街,这是有名的夜市,是服装一条街。一进街口是卖各种小吃的摊子。而更多的是卖各种衣服的摊子,有国内和香港最流行的时装,也有老式的干部服、带布纽扣的对襟褂。街上拥挤不堪。我只匆忙走过扬子街,江汉路的天桥就在眼前,友人特意引我站在天桥上看江汉路满街的各色霓虹灯,在这点上却赛过了王府井,使我觉得用“火树银花”形容已不够,而是一座座珊瑚树上百花开的不夜城。但我仍想着我住过的交通路。到了那儿,才知交通路没有夜市。
第三次是莎蕻引我们几人去逛汉正街,这是汉水滨的一条街,足有四里长,武汉天气已到了走几步就汗流满面的程度。我们次日即将离去,总想带点土特产回京。而我还真想再看一眼交通路,寻觅旧居。老莎了解了各人要求之后,决定只逛汉正街东半截,而后去交通路。
汉正街无疑也是武汉一条街,街两旁全是货摊,主要是个体户,也有集体的,而开店营业的则是公营的,货摊摆得一个连一个,各种日用小百货都有,连同绣成猫形的儿童帽,别出心裁的“奚秀兰发夹”,手编网兜衬衫,机织的各种腈纶衣……这是一条老街,不准通行汽车,而运货的手推车络绎不绝,人们肩摩踵击,真挤得我们够呛!商业交易兴隆情况可想而知。这算是一条独具个性的小百货街,从外省、外县来的商旅没有不到这条街来的。
老莎这次引着我们从江汉路进入了后花楼,我马上领悟到进这条街走上几步路北拐就是交通路。而一进后花楼街口,我一眼望去都是蔬菜摊,仿佛走在一条蔬菜传送带上。南方春夏之交,蔬菜已进入旺季,毛竹笋如同大黄猫般肥胖可爱,小黄瓜娇嫩如同碧玉,蒜苗披着绿色发丝,菠菜真如鹦哥红嘴绿羽,南方的苋菜如变叶木花般美丽,莴苣使我想起戴望舒神往家乡的诗句……我的朋友们忍不住要买几斤带壳的豌豆,那是北方还不到时的鲜货,那是一首童话诗:胖胖的一排小孩躺在绿丝绒的摇篮里;而我买了两条带有家乡湖泥的藕,是取其离开家乡而藕断丝连的意思……这是长达二里的蔬菜一条街。这条街与交通路垂直相交。待到了解蔬菜价格和供销情况之后,时间已经较晚了,匆忙间又走过交通路,我已无法分清哪一家大门是我曾居住过的处所。我非三过其门而不入的圣者,却是一个三过旧街而未能摸清门户的还乡旅人。
交通路一条街对我来说有过辛酸往事,令我难忘!我相信所有的那些兴起的武汉一条街,对于那儿的人们,以及曾经居住过的人们,都会有许多难忘的往事!
为此,我要祝福所有的武汉“一条街”更繁荣、更昌盛、更幸福!流着辛酸的泪与流着欣喜而激动的泪,原来都是那样的来自一个心窍,一双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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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诗乡画境
凤章
江苏海门县三星乡,二十六个村,几乎村村都成了独具丰采的专业村。象色彩之于画,象音韵之于诗。有桃花村,那是一座座桃园组成的村子,种桃是家家户户主要的副业;有绿竹村,村里人家大都被一丛丛翠竹所怀抱;有葡萄村,全村一半以上人口从事种葡萄专业;还有以绣花为主的绣花村,以编织童衣童帽童鞋为主的编织村,以做小巧玲珑的工艺美术品“猫盆”为主的猫盆村,以制作沙发弹簧为主的弹簧村。有趣的是,有个村家家户户发黄豆芽出卖,被称为豆芽村……真是五彩缤纷,绚丽斑斓。
从乡政府骑车出发,我便进入诗画境界。
三月天,江海平原上的田野,早已绿得发翠。蓦然,远处铺展着一片又一片红艳艳的树林,好象燃烧的彩霞从天空挂落下来,美极了。
“前面就是桃花村。你看,桃花盛开了。”乡党委的老秦同志兴冲冲说。
真不愧名为桃花村!村前是桃园,村后是桃园;傍着小河的是桃园,迎立在路边的是桃园;而那些单株桃树,则家前屋后、路口桥堍,处处有,满眼见,全村包裹在桃花坞里。
“种桃是我们村的传统副业。我们种田也种桃。有个时期闹‘极左’,要把我们桃园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我们硬是不理睬,才把桃园保下来。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全村成爿桃园已发展到一百四十多亩,现承包到每个人身上,一人有四棵到五棵桃树。至于原来每家自己栽的桃树,还不算在内。”村长说。
“这里有些什么品种?”
“有甜桃、红桃、水蜜桃、大蟠桃、小蟠桃;果大、汁甜的有玉露、龙华蟠桃等。一棵桃树产一百多斤桃,一亩田六十棵,产桃达六七千斤。”
我看桃花开得这样浓艳,心想今年一定是大年了。村长却告诉我,由于管理得好,现下桃树已无大年小年之分,看样子今年又是大丰收。
“现在看桃花,过些时欢迎你来吃桃。夏至来,你就可以吃到红桃了。七月份来,可吃水蜜桃;收小麦的时候,可以吃到蟠桃——我们这里叫小麦蟠桃,小麦熟了,它也熟了。说句夸张一点的话,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蟠桃,也不会超过我们多少的,你来尝尝就知道了。”
离桃花村不远,便是葡萄村。
葡萄村有位种葡萄的专业户叫熊其仁,被人称为葡萄状元。老秦说,这个村原名新镇村,熊其仁是这个村的党支书。四年前,他看到本村吴裕民家种葡萄发了家,感到这是增加农民收入的好办法,便也种起葡萄来。他利用屋前的溪沿和路边,种了八十棵葡萄,不料经验不足,遇到病虫害,葡萄歉收,蚀了本。可他并不灰心,第二年再种,起早带晚钻研,摸索经验,掌握了葡萄的扦插、管理、防治病虫害的技术。1983年,他家种的六百棵葡萄,获纯利达四千五百多元;1984年,又扩大种植,获纯利二万四千元。“一人富不算富,全村富才算富”。他向村里人推广种葡萄的经验。现在,全村二百五十七户人家,有一百八十多户种了葡萄。新镇村的名字,也被人改叫葡萄村了。
我们来到这位葡萄状元的家。熊其仁正忙着扦插。堂屋、房间里到处是土。他告诉我们,这是营养土,是育苗用的。今年他培育了好几个优良品种。
桌上几只密封的玻璃瓶里,浸泡着一大串葡萄标本。那葡萄,紫得晶莹闪亮,颗颗都有鸽蛋那么大,饱满而丰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葡萄。熊其仁说,这就是去年他家生产的葡萄,品种名叫“巨峰”,它的特点,果大,味甜。去年正是靠这个品种他才获得了大利。
我以为这是葡萄品种中最好的了,然而不。熊其仁说:“比‘巨峰’还要优良的品种多哩。‘红富士’、‘黑奥林’,在抗病虫害上,就比‘巨峰’好,果实又鲜美。我在去年已把它们嫁接成功了,今年就要繁殖。种葡萄竞争很厉害,要不断搞出新品种来才行。”接着他又报出几个优良品种的名字:“西姆拉德”、“红伊豆”、“白香蕉”等等,他要把他的葡萄园办成推广优良品种的葡萄园。
桌上有一摞杂志。关于园艺的,关于葡萄种植的,关于栽培的,关于土壤的,关于花卉的,有十多种,全是专业性的,哦,一是实践,一是自学,使他成了种葡萄状元。
离开熊其仁的家,在村里转了一圈,到处看到一排排水泥柱搭成的葡萄架,一座座绿的葡萄园。如在葡萄成熟的季节来到这里,我想,我也许会醉倒在这葡萄村里的……
这又是什么村?哦,绣花村。这里,只要有姑娘媳妇的人家,都有一两架能绣花的缝纫机。在明亮的窗前,在绿幽幽的柳荫下,在盛开着浓艳艳红花的桃树旁,青年女子们静悄悄埋头绣花,随着哒哒哒的机声,她们的手下出现了花、鸟、虫、鱼、蜂、蝶,出现了“鸳鸯戏水”、“凤穿牡丹”,出现了“鲤鱼跳龙门”、“狮子滚绣球”……
她们绣的是枕套、头巾、网兜以及妇女用的各种装饰品。绣好,捆上一大包,由男人背到外地出卖。近的销在本县,远的销到湖南、四川、新疆、内蒙古等地,很受欢迎。村上有几户姑娘多的人家,因绣花成了万元户。
我为姑娘的巧手钦佩不已。可是,当我到紧邻的编织村的时候,这种钦佩之感就更浓了。
和绣花村一样,这里搞编织的,也都是年轻女子。她们的工具极其简单,不用机器,只用两根四、五寸长的小钩针,全凭两只巧妙、灵活的手,编织出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美丽诱人的童帽、童鞋、童衣来。在村里编织的妇女处处可见。她们坐着编,站着编,说着笑着编。你听到哪里有青年女子叽叽呱呱、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必定有一群妇女在编织。她们的手指灵巧极了,象有魔法似的,一会儿,一只小鞋子出来了;一会儿,童帽上出现了一朵活鲜鲜的小花。她们的技巧纯熟。编童鞋,快的,一人每天可编织二十多双;童帽一人每天可编织七八顶。
老秦说,绣花村、编织村的妇女,因田地承包以后,劳力解放了出来,便搞起绣花和编织来了。每年这两项收入,大大超过这两个村的农田收入。
我们走进另一个村子,很少见到房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丛丛绿。原来大多人家都围裹在绿竹园里。这里是绿竹村。
这里的竹,不象武夷山大竹岚的竹那么高,也不象宜兴太华山的竹那么壮,而是修长苗条的细竹。最粗的也不过象茶杯口那么大的周径。然而,却是编做竹器的好材料。
村里每家都有几把做篦匠的竹刀,每家都会编竹器。这里是先有种竹传统,后才有众多篦匠,还是先有众多篦匠,后有栽竹的传统?人们已搞不清了,反正全村人有篦匠手艺,地有绿竹,就地取材,生产竹器则成了种田以外的一大副业。他们做的筛子精细,做的箩筐结实,做的匾子、淘箩、篮子,美观耐用。绿竹村的竹子在附近一带乡镇是很有名的。
炊烟袅袅,夕阳如血。多美的三星乡呵!你真是一幅美妙精致的乡村风情画,一首韵味很浓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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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渔归〔套色木刻〕 刘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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