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蜜的天使
韦野
家中老人患病缺乏营养,医生让买“口服蜂乳”以加强滋补。拆装后方知这药是蜂蜜中的提取物,也即是从工蜂咽腺中分泌出来的一种淡黄色的浓浆状物质,是肝脏疾病和神经衰弱的良好辅助疗剂。由此还得知,蜂王浆所含有益成份十分复杂,至今世界科学界尚不能用人工方法合成。看后顿觉新奇,暗自庆幸无意中增长了一点见识。
我喜欢蜜,也爱吃蜜。小时候见了蜜,比见了糖还感兴趣。母亲把蜜罐子藏起来,我偷偷用小勺舀一点吃,找不到勺子,就用手指粘点放到嘴里舔一舔。蜜,从小给我的印象比糖好,俗话也说“糖甜不如蜜”。以后才知道,不能简单的从口味上来理解蜜,蜜能治病,蜜还是幸福的象征呢!
人们用蜜,给生活绘彩,寄托美的希望和追求。我常见种桃人并不隐蔽自己的担心,辛勤地嫁接、修枝,不一定能结下理想的硕果,但却自信的认为他种植的是“蜜桃”,而不是“酸桃”。在名食美馔的长廊里,还可以看到以蜜为荣的别具风味的许多特产。北京蜜饯、四川蜜桂花生糖、唐山蜜麻糖、内江桔饼蜜饯等。酒,似乎是快乐的调剂,但我们的祖先并不满足美酒给予的滋养,苏东坡的《蜜酒诗》就说:“巧将蜜蜂炼玉液,胜似金丹万倍强。”想到这里,更觉得我们祖先发明酿蜜,却也用蜜寄托着美好的想象。
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来之不易的。弱小的蜜蜂,并没有顽强的生命力,它终日飞忙,或遇风雨,或遇挫折,或遇意想不到的顽童的水泼、脚踩,都有即刻丧生的可能。但蜜蜂并不畏惧生活的坎坷,仅仅以麦粒那么长的护身刺针作武器,忙碌于旷野、山间的花树草丛中。每一次地飞来飞去,并不都有蜜的收获啊。
今年7月,我沿京承公路去承德,车过长城烽火台进入兴隆山乡,炎热的盛夏之风不见了,塞外的凉意徐徐扑进胸口。我趴窗向外张望,想不到每走一站地都有一排排蜂箱在公路边的空地上放着,大约有十多处这样的蜂箱。放蜂人井然有序地给蜜蜂倒蜂房,割蜂窝,清洁蜂箱,象马路天使。据说整个伏天都伴着蜜蜂生活在这里。
他们住的是用布搭的篷子,内有铺板,还有锅碗瓢盆,煤油炉;白天劳动在公路边,夜间住在公路边上。每一户多半是夫妇二人,还有带小孩的,真正的风餐露宿。我有兴下车探望一户从沧州来的一家,妻子正在包饺子,小宝宝在铺上玩,他们在此地无亲朋,就以公路为家。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主人回答得很有意思:“蜜蜂也需要避暑啊!”他们在当地并不都是无亲可投,只是为有益于蜂群在山野采到上等花粉,起程时方便,省得翻山越岭,才不顾风吹雨打,露宿在这崎岖的深山老沟。
原来,蜜蜂是很娇气的,冬怕冷,夏怕热,过冷过热都容易得病。酷暑来临,养蜂人就“携家带口”寻找凉爽的环境;严冬时则必须保持蜂箱的温度,覆盖防冻物品,让蜂群过个温暖的冬眠。一旦蜂箱内食物不足,或者该分箱而没及时分,蜂王就会带着子孙出家,养蜂人不得不戴上面纱、手套,拿着含蜜的蜂窝去树上或山上收蜂,这是一项颇为担心受怕的劳动。蜜蜂不善于辨别香花毒草,这是养蜂人最为担忧的,如果吸了雷公藤和山海棠、狗胡椒花的花粉,蜜中就含有剧毒。李时珍说的“七月勿食生蜜”,就指的是要警惕有毒的蜜源植物。让蜂群到塞外兴隆避暑,可见是养蜂人苦心所致。这里不仅没有有毒蜜源,而且各种香花竞相开放,花期长,蜜源丰富。蜜蜂可在温馨凉爽的天气里,纵情地采集花粉。正和主人谈话间,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从山那边飞回,主人望着它们浑身沾满的黄白色花粉,为自己一天的马路生活仿佛感到欣然自慰。
蜜,是蜂的乳汁,蜂该是谁的娇子呢?我们离开烽火台下的公路,回望着越来越远的一座座帐篷,不断地怀念着,思索着。他们是蜂的主人,蜜的天使,这天使的心田,不也象蜜一样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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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孙中山的讲演
邵燕祥
在广东中山市新建的孙中山纪念堂,听了孙中山1924年一次演讲的录音片断:诸君:
我们大家是中国的人,我们知道中国几千年来,是世界上头等的强国,我们的文明进步比各国都是领先。到这个中国顶强盛的时代,正所谓千邦进贡,万国来朝。那个时候,中国的文明,在世界上是第一的,中国是世界上头等强国。到了现在怎么样呢?现在的时代,我们中国,是世界上顶弱、顶贫的国家。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能看得起中国人的。所以现在世界的列强,对于中国,就是有瓜分中国的念头,也就是由各国来共管中国的意思。为什么我们从前顶强的一个国家,现在变成这个地步呢?这就是中国,我们近几百年,我们国民睡觉了,我们睡了,不知道世界他国的进步。我们睡着的时候,还是以为我们几百年前是这样的富强的,因为睡着了,所以我们这几百年来,文明退步,政治堕落,变成现在不得了的局面。我们中国人,在今天应该要知道,我们现在这个地步,要赶快想想法子,怎么样来挽救。那末,我们中国还可以有得救。不然中国就要成为一个亡国灭种的地位。大家要警醒!警醒!……从这次讲演到今天,六十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当然不是1924年的中国可比的;但是我们今天还有没有必要“警醒,警醒”?假如我们还斜倚在“经济、技术虽然落后了,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还是先进的”这个精神支柱上,沉沉昏睡或闭目假寐,那和过去自诩“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从前我们家比你们家阔得多呢”的心理相去多少?
孙中山不是马列主义者,他对于中国几百年来社会发展的停滞,政治之堕落,文明之退步,也许没能作出完全符合实际的深刻的社会历史分析;他指出的挽救危亡的道路还只是三民主义或至多是革命的三民主义。然而他对于国弱民贫的痛心疾首,是那样使我的灵魂为之震颤了。
听不懂他的广东方言,仅是对照着一方卡片上的文字稿,听着这生前被讥为“孙大炮”的中山先生发自肺腑的语重心长的呼吁:这门大炮难道不应该在今天仍然听到回声么?又该是怎么样的回声呢?
因为日程紧促,录音匆匆掐断,我们又赶路了。我却想起,1907年同盟会会员刘道一牺牲后孙中山挽诗中的一联:“尚余遗孽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直到孙中山遗嘱中说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在孙中山身后,中国共产党人对他作为伟大革命先行者的历史功绩和历史地位,诚然作出了肯定的评价。不过,在长期“左”的思想影响下,我们对“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至今还没有加以很好的总结,单是对孙中山,实在也没有认真地研究过。正象成为共产主义者以前的鲁迅的著作,有许多至今仍是给我们提供宝贵的有现实意义的思想武器一样,即使在主张“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以前的孙中山阐发自己主义的著作、演讲当中,同样有许多至今可资我们借鉴和汲取的精神财富。孙中山的生平和他毕生不顾跌踬、献身民族的热情,都是可以光照后人的。所有这些,绝不会因少数不顾民族大义之徒标榜“三民主义”、盗用孙中山的名义而减色。所以,即使今天来研究孙中山的贡献,孙中山的得失,都不仅有助于总结近代史上重要的经验教训,而且有助于我们更加清醒地对待今天的中国和世界,对待舶来的资本主义和土产的封建主义,“顺乎时代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坚定开放的趋向,鼓舞改革的热情。
我不会写旧体诗。但是乘车离开翠亨村中山故居,一路上思前想后,却总有那么熟悉的孙中山奔走呼号的面影和身影浮现眼前,甚至晃动着手势,尽管从电影里看到,孙中山讲演时是背着双手的:
革命先行者,栖栖一代中。
平生称大炮,万古忆黄钟。
声咳今犹壮,风云志不空。
甘棠何处是?酸子树葱茏。
酸子树在中山故居短短的围墙边,是先生从檀香山带回树种,亲手栽种的。果叫酸豆,吃了开胃健脾,花瓣也可以晒干冲饮。我们来早了些,还没开花,一旦开花,据说从六七月开到十月,花期很长。这颗老树高龄已经近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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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辣椒(外一首)
陈峻峰浓缩了太阳的颜色在农家小院的墙头挂着红火火的秋珍珠没有它生动玛瑙没有它质朴打心里往外:红透!象北方女人的爱热烈,泼辣,外露藏着几分红红的娇羞在外日日念家——梦中一串红辣椒红似江南相思豆……
芦苇秋风中,摇着一身枯瘦低吟着岁月的哀愁芦花凝霜,白了少年头锋利的篾刀剖开修长的生命内心,一腔虚空的灵肉!不必自弃,还可以编茓用秋风般的柔韧围起生活的欢笑和丰收勿需菲薄,还可以织席用金色的花纹铺向农家温暖的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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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鲜花与美酒》
本书是散文家徐开垒的新作,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以饱蘸着激情的笔墨,记叙了近年来的万里之行,介绍了与有交往的作家、艺术家的高尚德行。还有一些随笔、杂文。
徐开垒的散文注重写人,讲究立意,善于匠心独运地从普通的人物身上、从平凡的生活现象中,捕捉那些富有诗意的素材予以点染深化,既造成一种令人神往的、富有哲理的意境,又使人物栩栩如生。《坝上一家人》、《生命的乐章》、《山城雾》、《草原圣人》称得上立意不俗、文思隽永的篇章。那些写作家、艺术家的篇什,优美、质朴,读来亲切感人。
他的作品和现实生活紧密结合,跳动着时代的脉搏,闪射着时代的光辉,加上他的文笔自然、娟秀,所以,读他的作品仿佛在听一支箫笛在吹奏,回味无穷,既给人启迪、教益,又给人一种纯朴、清新的艺术享受。
这本书确是作者捧给读者的鲜花和美酒。
(先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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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美国来的信
於梨华
第七封信:美国人的行小李、小青及你们的朋友们:
上封信里我提到每家房子车道上停着的车,你们也许认为是言过其实。并没有。一家一辆车不希奇,一家两辆车也是极普通的事。对住在郊区的人,两辆车简直是必需。一般中产阶级家庭,住家喜欢远离拥挤喧嚣、有噪音、有污染、而不安全的城市。十几里、几十里,愈远愈好。这种地带没有公共交通工具,骑自行车,太远;走路,更不可能。只好有车,两辆,丈夫开一辆上班,妻子做事的,开另一辆去上班;不做事的,买菜、送孩子、办杂务,更非它不可。
美国人每家有车,等于每个人有腿一样。只是一般人用腿走路,美国人用它开车的。我向你提起过,我母亲长年住在台湾,但却常来美国看我们,因为她三分之二的子女是住在这里的。每次她来,与我们重聚的欢欣刚过,她的心情就寂寥起来。不管她住谁家,她都成了看不见——电视看不懂,听不见——英文听不懂,开不了口——英文不会讲,出不了门——汽车不会开的无用之人。她要上街,得将就我的时间,她要逛店,得等我有空。她从早到晚,时间没处花,我从早到晚,时间不够用。她要我陪她讲话,但我得理家、做饭、写作、教书。晚饭以后,我有了时间,但她却枯等得累了,进房睡觉去了。从女儿家到儿子家、到女儿家,她不断转移着,带着她的寂寞。做了几个月或一年的“没腿的人”,她孑然一身回到可以散步、可以搭公车或计程车上街、可以拐到邻居家小坐、可以转到街角买嫩豆腐的台北去住了。
没有车当然不是完全没法活下去的。事实上,象住在纽约市这样的城里,有车是个累赘——没处停,是个负担——怕人偷,是个冒险——被人撞,因为市里出租车是出奇的蛮横。如果是在市区里工作及住家的,除了可以利用十分方便的公车及地铁(现在愈来愈不安全,常有抢劫谋杀事件发生)之外,因为市区的设计很有规则,直的是大道,横的是街,走路也极方便。
说起走路,那应该比开车、骑自行车、搭公车汽车都要安全,其实不然。在纽约市走路,白天还好,怕车;晚上走路,怕车更怕人。人少的地方不能走,灯暗的地方不能走,某个地区不能走,公园小径不能走,小孩晚上不能出去玩,少女晚上绝对不能一个人行路。纽约市如此,别的大城市也如此。有一个夏天,我到纽约市去进修,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河边大道上。白天去学校听课看书,满街是人与声音,毫不可怕。但一到晚上,河边大道上行人一下子稀少了,加上心里想的都是平时耳朵听到、报上读到的各种凶杀案,走在路上,尤其是在浓荫下,灯光被树叶围住而变得阴暗的街角时,不由得心惊肉跳。如果恰巧碰上身后有加速的脚步声,真会令人心胆俱裂,吓昏过去的。那两个月,我尽量避免日落后在街上踽踽独行。虽然有时坐在燠热的斗室里,望着远处赫德逊河的彼岸,浸在黄昏里的高楼大厦的线条,被暮色衬得十分柔和时,真想推门而出,去河边的小路上漫步,但一个人哪敢?只好望着凉幽幽的林荫小道,遥想着童年时在宁波家乡,炎夏的夜晚,母亲浴后,穿上凉爽的香云衣衫、摇着大蒲扇,在只有萤火虫偶而的闪亮里,去“走人家”,北方人所谓的串门。那份“行”的逍遥,在这个极富、极方便、却极不安全的纽约市是绝对做不到的。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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