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财富
马继红
拿着徐孝纯给我的“联络图”,在水碓站下了车。走过一条马路,穿过一个楼道,又转过一个弯儿,一幢“L”形的红砖楼房横在面前。大概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样式、颜色都显得很陈旧,窗框上的油漆也裂开了道道苍老的皱纹。
我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想:一个几千人的北京印染厂厂长,一个高级工程师,一个受过赵总理表扬的颇有名气的企业改革家,是住在这样的“公寓”里吗?
在长长的筒子走廊里,我找到了“405”号门,轻轻地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位年轻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孩。我猜想可能是徐孝纯的女儿。
“是你的孩子?”
“不,哥哥的。”
望着她羞红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的话讲得太冒失了。
走进屋,按照职业的习惯,我默默地把四周打量了一番。房子是个套间,充其量不过四十平米。被称做客厅的外间,摆着一张上下铺,下铺比集体宿舍的略宽些,大概能挤下两个人。没有沙发,两把木椅子,夹着一只小茶几。靠墙的木柜上摆着一台可以称做“古董”的收音机,除了那架躲在屋角的小电扇,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了。更令人惊叹的是,工作在布海里的徐厂长,家里的窗帘和桌布居然都旧得卷了毛边。
“为什么不买台电视机呢?”我有些不解。如今电视在城市已基本达到了普及的程度。
“原来有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大儿子结婚时,送给他了。”徐孝纯的妻子陈凤仙打开糖盒,又为我沏了一杯茶。
“准备更新,换台彩色的?”
“有这个想法,钱也早就开始攒了,可攒来攒去,都让老徐买书了。”
“买书能花多少钱?”
“架不住他常买。上次抱回来一本精装的《哈佛企业管理》,就花了五十八块钱。这几年,光买书,少说也花了几千块,家里都堆不下了,可他还照买不误。”
女主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我走进里屋。屋里的一个书柜、两个书架,都挤得满满当当,一本挨着一本,象一片茂密的森林;桌子和床头柜上也码着一摞摞书,好似座座隆起的小丘;两只木箱子呈现出爆满的饱和,被书撑得连盖都盖不上。女主人撩起床搭,床底下同样是一个书的世界,有的打着捆,有的散放着。“你看,这还有!”顺着女主人的手望去,狭小的厕所里,竟然也钉着一个吊架,薄薄的木板仿佛承受不了书籍那沉重的负荷,给人一种危危欲坠之感。
“徐厂长很喜欢读书?”
“书就是他的命,见了比谁都亲。平日,他早出晚归,上班又忙得团团转,没空读。晚上回来,哪怕再晚,也要读一会儿。碰到好书,读个通宵也是常事。有一回,我夜里醒了三次,每次都能看见那盏蒙着报纸的小灯。我怕他累坏了,硬是把灯关上,命令他躺下。谁知,再次醒来,灯又亮了。第二天早晨,他的眼圈都是黑的,可他却很高兴,告诉我,读了223页。”女主人叹了口气,嗔怪中透着疼爱。
“哟,徐厂长还看小说呀!”站在书柜前,我象发现新大陆似地喊起来。这里面不仅有许多中外名著,还有不少新的期刊杂志。
“他呀,只要有空,什么书抓在手里都放不下。别看这么大年纪,许多古诗还能倒背如流,连孙女的名字都是取了杜牧诗里的字,叫徐晚枫。”
听着女主人的话,我忽然觉得心里敞开了一扇窗。在这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采访过徐孝纯,他很健谈,也很幽默。他的知识面很宽,上至天文,下乃地理,远至盘古,近到改革,能滔滔不绝地谈上两三个小时,但绝无丝毫卖弄之嫌。他能用古老的亚里士多德定律论证企业结构的最佳方案;他能从丰富的历史故事中引出一整套人才开发的观点;他能自如地将国外的先进经验融汇在改革的实践中,创造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还能博采古典文化之精华,点缀新的生活,不用说别的,光听听这串名字也够水灵的:“彩霞厅”、“彩云厅”、“芙容乐园”……他的谈吐,通俗、清新、晓畅、深幽,听他谈话,就如同走进了一片生机勃发的森林,到处都有新的发现,新的境地,使你沉醉,使你痴迷,使你流连忘返。和他交谈是一种愉快的享受。有一位记者曾经问他:“是什么给了你智慧、胆略和才干?”徐孝纯笑笑,没有回答。应该说,我找到了这个答案。如果说,他的智慧是一片大海,源头就是这装满了书籍的斗室;如果说,他在改革的浪潮中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航行,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知识,就是他的桨和帆……
望着这些书,我又不免有些怅惘。他应该有更大的书房,应该有更好的书柜,应该有……在我熟识的朋友中,爱书如命者不乏其人,可惜的是,许多书买来,竟连翻也没有翻过的也不少。确切地说,他们算不上书的主人,只不过是个合格的保管员罢了。而徐孝纯却把这些书读透了,他把精神的财富转换为物质的财富,把一个经济效益几乎跌进谷底的工厂带进了全国的先进行列。这些书的价值远远超出了本身的价格,在这间小小的斗室里,藏着一个富足的金矿。
夜幕垂下来,银星跳出来,我向女主人告辞。
走下楼,回过头去,在一片闪烁的灯花中,我再也辨不出哪个是徐孝纯的窗户了。
挤上公共汽车,车子开得很慢,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望着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高低错落的建筑物,穿梭不息的车流,琳琅满目的商店,这标志着物质文明的一切,无一不来自知识。对于财富的理解,不知世人怎么看,我赞成莱辛的话:“生活中……最有用的东西是才智。”


第8版()
专栏:

王伯乐和另一百个伯乐
胡世宗从前有一匹千里马,眼似亮珠,身似红霞,云一样轻,风一样快,一转眼就消失在天涯。但在马群之中,它完全象一匹普通的马,一样吃草,一样奔跑,并未显示出特别的高大。多少人前来相马,都从未给它公正的评价,有的甚至说它是劣等:“你看你看背上还有一块疮疤!”这一天来了个王伯乐,他眼是慧眼,心胸豁达,进行各种测试、各种比赛,他从不随便说一句话。起立,卧倒,钻火圈儿,飞越堑壕,跳下悬崖……全部的结果都已证实:这匹马远远超过所有的马!千里马因此而得名,千里马因此而名扬天下!天下人纷纷赶来观看,观看这实在不凡的千里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人们异口同声把它来夸,赵伯乐、钱伯乐、孙伯乐、李伯乐……一拥而上,都说自己是选马的行
家!这位评马身象方塔,那位论马鬃象火把,这个单说马眼睛,那个专议马尾巴……还有的别出心裁,万字长文,洋洋洒洒,说千里马背上那块疤,是人世间少见的一朵花……刹时间来了一百个伯乐,都夸自己的功劳大,说:“在这匹小小的千里马身上,我的心血没少花……”一百个伯乐里没有王伯乐,他早已向别的草原进发,他将寻找新的马群,再去区别优劣,分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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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黄山谷故里二题
李耕
南崖留笔
(江西修水南崖,为北宋诗人黄山谷读书处。)
危峭的一垛崖钉在修水畔。
刚直的翠竹,不凋的冬青,垂挂在崖壁上的淡紫色的薜荔藤,自由自在开放在石罅中的星光色的野花,时时相映着江上的碧波野渡,白鹭木筏……
山洪,一次次冲击着这多棱角的赭色崖石!
但赭色依旧,棱角依旧,凛凛然神韵依旧。
崖上一级级饱含风霜的石阶,留下诗人当年踯躅时忧愤的脚印,在夜尽方曙时刻,似乎还能使人触及这脚步的余温。
蓊郁的林中不还留有诗人铿铿然诵诗的声音吗?冠云亭前鸟的歌是如此寂寂然拨动人的感慨。
诗人的摩崖题刻,风云岂能荡涤去!
并且这刻迹已经在人的心间生辉。
我这才知道,我为什么遥遥而来!难道是“芳草有情牵戏蝶”?是“飞花无主寄骚人?……
我想,都不是!
双井春秋
(双井,系诗人山谷的故里,也是诗人被贬客死后的归葬之地。)
诗人已不在!
诗人题刻过的“双井”在,“钓矶”在,“明月湾”在。曾与诗人朝暮相抚的月池在,印墩在,巍峨的山与明净的水在。
这些,都因诗人的曾在而在!
在诗人的诗卷中,复制着山河不同凡响的造型。
诗人已不在!
诗人骨力悍强的散文古赋在,无一点尘俗气味的小词在,开创一代诗风的豪气在,洋洋乎书写的《幽兰赋》《寄贺兰铦》《松风阁》等诗在。
这些都在,诗人何能因死而亡?
这些永在,诗人永在!
诗人已不在!
诗人被贬谪黔南时,其品格与黔南同在;迁居僰道时,其气节与僰道同在。诗人再被打倒在宜州,虽贫至极,浩浩然其正气与天地同在。
诗人被贬。但被历史所贬者岂是诗人!
诗人被打倒。但被历史所打倒者,不正是持“打倒”者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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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笑声(外一章)
耿林莽
万顷波涛似的笑声不知是从哪里登陆的。
象庐山上的瀑布,象喷泉,象银河之珠在滚动。
如风之狂野,云之飘逸,雨之圆润。
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旋转。
我记得历史:
黄河年年有泪水泛滥成灾,花园口决堤;
戈壁滩上摇摇摆摆的骆驼,背负着古老的悲哀;
战争的弹片,象蝗虫落满乡野;
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躺在荒草丛中,过了许多年。
万顷波涛似的笑声不知是从哪里登陆的。
沉睡千年的昆仑山醒了。忽然听到到处的笑声代替了报晓的晨鸡。
放蜂人忙忙碌碌,带着他们的蜂群追逐遍地的鲜花,它们每一朵都是笑的倩影。
平原,大山,城市,乡村:
让每一颗笑的种子萌出新芽,铺成织毯似的小径,挂在果园和葡萄架上,象绿色的扇穗;
让它在盈盈水库镜一般明净的平面,展开无声的笑涡;
让它从农家小姑娘摘野花的小竹篮里溢出,不再萎枯。
跨过了苦难的古神州,种子成熟了。
笑声的覆盖面,在扩展……
荒原草
野火烧不尽的草呵,白居易的春风,一次次把你摇醒。
原子弹把广岛蹂为废墟,从此,草便绝迹了么?
石缝间撒一把春泥,又会有浅绿色的芽儿冒出。
甚至在死亡的上空,那些寂寞的坟上,也有你生的旗帜飘扬。
庭院中的小草坪,隐藏着蟋蟀的小夜曲,蚱蜢的迪斯科;虽然有露水润湿你的梦,毕竟是太狭小了。
于是,你走向荒原。
泥土和石块的大地,硬梆梆的胸脯,亿万年男子汉的沉默。
有了你,才有了毛茸茸的发,吹拂起女性的温柔,开始了与南来北往的风的周旋。
荒原上的草呵,毛茸茸的草呵,开拓者的先驱。
展开,展开,感情的染色体,海洋的染色体,进攻的染色体呵。
荒原从此有了色彩,有了音乐,有了少女们柔润的手指,森林似的旗。
惠特曼的草叶上阳光四射,泰戈尔的草叶上萤火纷飞,我的草叶上印满了三月的信息:
阳光、爱情和拓荒者的脚步,全都染上了你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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