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从那片国土到这片国土〔报告文学〕
——记华籍俄罗斯人、李立三夫人李莎
郭冬
6月22日,李立三同志的忌日。
他的家,北京复兴门外。年过七旬的夫人,一位俄罗斯血统的老人,正端详着他的照片。
他望着她。两只眼睛,象两口潭,幽深幽深。
她呢,也看着他,悄悄地掏着思念的话儿。
“你走了十八年啦。”她说。
“瞧你,金发全白了。蓝眼睛还是依旧……”他说。
金发、蓝眼睛。幼年。青春。那好象是昨天,可一忽儿,就飘过了几十年。
她把照片摆正,让记忆的小河在心底缓缓流淌……
* * *
绿绿的河,蓝蓝的天,红红的花,勤劳的父兄。1914年,叶丽莎薇塔·基什金娜就出生在这古老的俄罗斯巴拉绍斯基县。正当她睁大眼睛向人们露出微笑时,帝国主义战争的硝烟,一下子撒满了河,弥漫了天。花儿凋了。田野荒芜了。父亲去世了。
莫斯科小学校。十岁的叶丽莎薇塔系上了红领巾。在选举全校学生会主席、合作社社长时,无数只小手举起来,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丽莎——丽莎!她呢,脸儿涨得红红的,“为革命”的信念,就在这时悄悄地种进了她年幼的心田。
当她蹦蹦跳跳、唱着歌儿走进家门时,却常常会被一件事搞得心绪烦闷,一下子噘起嘴来。
“妈哪!”她叫道。全党全民都在为年轻的苏维埃国家努力奋斗,可妈妈,偏偏还信奉那个谁都救不了的“上帝”!妈妈闻声赶过来,惊异地望着女儿。“妈!咱家再也不能挂圣像了,同学会笑话我的!”她盯着大门对面墙上的圣像。妈妈用围裙使劲擦着手,眼里黯然无神,半晌,才嗫嚅道:“那,那就由你……”圣像摘掉了,妈妈依然呆呆地注视着原来挂过圣像的墙壁。
十岁的小“主席”,乐啦。
* * *
她乐了。因为,她看见,照片里的他,也在乐。
“记得1933年么?”她先问。
“当然。你那时刚十九,又活泼,又漂亮……”仿佛象往常那样,她听到了他那风趣的回答。
十九岁。初恋。诗人们把这比作琼浆、甘露、春风、烈火……几十年来,她多少次回味起那难忘的第一次相见!
……莫斯科。敲开女友的家门,她愣住了,屋里端坐着一位中国人。“来,介绍介绍,友情是不分国界的。”热情的女主人把美丽的叶丽莎薇塔推到中国客人面前。那时,她眨眨眼睛,笑了,一下子把右手伸给这位中国男人。他的眼睛真大,真黑,真亮。
共同的理想缩短了陌生人的距离,不同肤色的异国青年一下子成了好朋友。多么快活的日子哟。每逢周末,丽莎就和中国朋友们一起郊游,谈呵,唱呵,跳呵,任小舟漂呵。那时,她总看见“大眼睛”望着自己笑。“李明!”她也笑望着他:“你坐我的船!”他就坐在她面前,文质彬彬的。
一次,她和远东来的朋友聊天儿。“知道么?中国革命家李立三?”朋友问。好似条件反射,叶丽莎马上想起了在一本小册子里看到的话:“反对李立三……机会主义……”聪明的姑娘惯常运用形象思维来储存记忆:李立三么,一定是长长的胡子,白白的头发,一脸的皱纹……“是个老头吧?”此刻,她笑起来,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哪里、哪里哟,才三十四岁!”朋友摆摆手,紧接着说出了使她大吃一惊的话,“李立三就是——李明。”
她果然没有料到,惊异地张大了嘴。……深潭般的眼睛,微笑的脸孔,翩翩的风度,幽默的谈吐,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是“机会主义”?姑娘敏捷地梳理清自己的思绪,果断地反驳开了:“你错了!我们这个李明不会是李立三。”“是李立三。”朋友一点不肯让步……
他去远方了,十一个月才回来。
莫斯科河畔的嬉戏只剩下了两个人,水上的荡舟也只留下了两条人影。两个人组成一个世界。他们的话儿,多得永远也说不完!李明是李立三,这又怎么样?犯过错误还不兴改么?他是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布尔什维克,现在是赤色职工国际的主席团成员,正在为共产国际努力工作着。难道他不值得尊重、不值得爱么?啊,他的目光怎么象火一样,烤得人发烫?她低下了头,金发散开来,盖住了红红的脸……
一年后,她成了他的妻子。
* * *
妻子有妻子的境界。
“你不是普通的妻子,”照片里的他深情地说,“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你。是你,和我一起度过了苦难。”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莫斯科,1938年。肃反扩大化的浪潮,一下子撞碎了新婚的小家。
莫斯科外语师范学院法语系。正在读书的丽莎被几个团干部围住了:“基什金娜同志,组织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李立三是日本间谍,托洛茨基分子,已经进了塔岗卡监狱,你还不交代!”
学院共青团员大会上。丽莎默默地坐在礼堂里。突然,主席台上发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李立三是人民公敌……”紧跟着,她就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了自己身上。她明白是要自己表态了。
通向主席台的甬道怎么那样长?“沓沓、沓沓”,她挪动着沉重的双脚,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想了些什么……
是两年前在共产国际宿舍楼举行的简朴的婚礼?——小屋的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中国菜,她和立三同志笑呵笑;
是丈夫奔波忙碌的身影?——开会、伏案、谈话、执行任务。他瘦了,黑了,可眼睛依旧是亮亮的,黑黑的,大大的……
“沓沓、沓沓”……也许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现在,她已经站到了主席台上,跟数不清的眼睛对望着。她终于开口了:“我相信党,也相信他。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在没有审查清楚前,我绝不能说他的坏话。”
空气仿佛凝滞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她慢慢地掏出团证,然后,闭住眼睛把团证递到了主席手中,紧跟着,急促地跑出礼堂、直到关上家里的大门,扑向慈祥的外祖母的怀抱时,她才让憋了许久的眼泪痛快地涌了出来!
历史证明了她的正确。1939年初冬,当她迎来“无罪获释”的丈夫时,她笑着,说着,一下子搂住了丈夫!
* * *
“丽莎,为我,你付出得太多了。”丈夫抚摸着妻子的肩,常常这样深情地说。
是为他么?当然;可也不全是。她爱他,主要是爱他的事业——他与她的共同事业;也爱他的祖国——他与她的共同祖国:中国。他们从相识那一天起,就都感到了彼此的追求是共同的,道路是一致的。
是1946年1月,李立三同志奉中共中央之命回国。之后,轮到了她的抉择。
“丽莎!再想想!”朋友摸着她的三岁女儿的头说:“苏联卫国战争刚结束;中国又要打仗,你何苦走得这么急!”
丽莎从乱糟糟的衣物中抬起头来,正看见了妈妈。呵,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变得这般衰老?她站着,背有些佝偻。她半张着嘴,没有阻拦,没有眼泪,没有叹息,甚至没有一句话。妈妈!当过缝纫工、女佣人,一生操劳受苦的妈妈!难道就这样离开她老人家,远走高飞?哦,妈妈,俄罗斯大地,家庭,村庄!……丽莎收拾不下去了,搂着一堆衣物哭了。她想起了自己的追求。十七岁时,当她响应苏维埃政府的号召支援西伯利亚建设,远离妈妈时,不曾哭过。二十七岁时,德国发动侵略战争,她到伏尔加河畔去工作,远离丈夫时,不曾有过犹豫。现在,她是怎么了?雨果不是说过么:“应该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战胜者。”难道,在新的追求面前,她就不能战胜自己、向前跨出一大步吗!
于是,勇敢的叶丽莎薇塔,在那一批中国革命家的俄罗斯夫人中,第一个登上了南去的列车,踏上了中国的土地。
* * *
她与中国的土地有缘。八五减四六,哦,现在,她已经在这片国土上生活了三十九年了。说来有意思,刚到哈尔滨时,她一个劲儿地央求在东北局做负责工作的丈夫,给她找点事儿做。可立三同志说:“还是先给你起个中国名字吧,丽莎,——李莎,怎么样?”“行,行呵,可是,工作……”“别着急。你会使筷子吗?会说中国话吗?不会?那就练练吧。”丈夫笑笑,拍拍她的肩。她嘟嘟囔囔的……“生活关”总算过了。第二年,她就担任了俄语教员。先在哈尔滨,以后是北京。她不仅成了中国籍的公民,而且是具有三十八年教龄的老教师了。此刻摆在她案头的一摞厚厚的作业,就是她刚刚精批细改过的。她累了。炎热的六月,她头上冒着汗。
……“李莎,你不但对中国人民犯了罪,你对苏联人民也犯了罪!”——那是“史无前例”的年代,秦城监狱。她愤怒了,愤怒的是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工作的权利!整整八年。没有笑脸,没有审问,也没有人同她讲话。只有在那种逆境下侥幸生存下来的人,才知道寂寞是多么可怕!她的天地,曾经是从伏尔加河畔到西伯利亚,从莫斯科到北京,那横亘万里、任她驰骋的土地!而牢房:从南到北五步半,从东到西十一步。她病了,患了十二指肠溃疡。可她却分明看见自己赤红的心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奔跑、跳跃!她要工作,她多么怀念自己的办公桌,怀念那一摞俄语作业!
哦,逝者如斯。她擦擦汗,亲热地拍拍批改完的作业,把它们码整齐,插上红笔帽,就又把一抱稿子放到了办公桌上。
“妈妈,天热,歇一会儿!”小女儿把房门推开一条缝,劝她。
她答应着,并不抬头。
“歇一会儿,天热,妈妈!”女儿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你来!”女儿意外地听到妈妈不悦的命令声,吓了一跳。“这是你写的?”妈妈指着稿子,那是一部辞典草稿。女儿也是俄语教员,最近参加了妈妈负责审定的辞典编写工作。“这个辞条注解可以借鉴两部辞典嘛,一个详,一个略,你为什么用略的?”
女儿没吭声,默默地抽走了自己的稿子。她知道妈妈平常温和极了,可一说到工作,就严厉得“不近人情”。
女儿轻轻带上门。
门,窗户,天花板。李莎的视线移动着。四室一厅,够好的了。
……山西,她被“流放”的那三年半,多苦,她也过来了。她从秦城监狱被押解到山西,仍旧是个“囚徒”。八年的监狱生活,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她张开嘴,发现喉咙已经不会发音;她抬起脚,发现两腿已经不会走路。可是,她到底看见了瓦蓝的天,黝黑的地!她弯腰掬起一捧土,那土又潮又黑,不知道那土里可曾搀进了她的泪?——那是忧国忧民的泪呵!她用全身心呼喊着:我出来了,我回来啦!——声音没有突破喉咙的禁锢,她却感受到了声波的震动,听到了自己心声的回音!那心声,不正是她毕生执着追求的理想?倘说二十八年前,当她为踏上另一个国度而战胜了自己的话,那么此时她就是战胜了谬误、战胜了淫威、战胜了法西斯的统治!她活着,不是为别人而活,不能看别人眼色而活,她有着自己的路,有着自己的追求!
革命者是人。她苦苦地思念数年不见的亲人。她惦念丈夫身上的衣服够不够,担心女儿的饭做得好不好,她多想紧紧地拉住他们的手,看他们笑、听他们呼吸、和他们一起生活!
消息传来了。
正是九年前她被抓走的那天——1967年6月22日中午,与她同甘共苦、朝夕相处的丈夫李立三同志辞别了人世;她还知道了,她的两个无辜的女儿竟曾双双入狱。——四口之家,人亡家破!
这难道是苍天对两位忠诚正直的夫妇的回答吗?难道是历史对两位不惜献出性命的革命者的还报吗?呵,曾经被封建毒汁浸泡得太长久的广袤的大地呵,你为什么在今天结出那么可怕的苦果?
丈夫走了,她的心空了。莫斯科河。如火的目光。紧紧的拥抱。爽朗的大笑……都远去了。他去了,他的担子也就落在她的肩上,她将要去做更多的事。
* * *
她还想做多少事呢?
书柜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她和同志们的成果:她所审定的《俄语同义词辞典》;全套《俄语视听说教材》;《高级俄语》;《中级俄语》;《俄语写作》;定稿的《苏联文学名著选读》(第一集);正在审定、注释的草稿《苏联文学名著选读》(第二集)……书柜的另一角,那个厚厚的卷宗口袋里,有她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向上递交的一份提案,内容也与她的本行有关:改革俄语教学现状……
忙呵忙,她的事,似乎永远办不完、数不清。她奇怪,怎么有人什么事儿都不干,找上门来,打算出国,请她帮个忙;还有人自愿当干儿子,替她去苏联……嗬嗬,真好笑。下午,她过去的一位老领导、老朋友来看她时,她就止不住说:“这个想出国,那个想出国,我怎么不想出国!”老领导笑了:“你本来就是在‘外国’嘛!”她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呀,我都忘了我是‘外国人’啦!”“你怎么会忘呢?”深知她的老领导故意说,“这两年,你不是几次到国际电台向苏联人民讲话么?他们还给你寄了信,表示祝贺、感谢呢!”“对,对呀,我心里一直想:中苏两个大国、两国人民是一定会好起来的。”
人生的路,她走了七十一年了。漫漫行程,从那片国土到这片国土,是多少距离,有谁量得出?历史,斩不断;路,在延伸。说她不累是假的,从她十岁戴上红领巾,哦,不,从十四岁投身苏维埃革命工作算起——在炮火硝烟中,在逆境艰险中,在屈辱冷落中,在舒适安逸中,在自己身心满是刀痕伤疤时,甚至在永久地失去了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亲人之后,她“前行”的意念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就是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她每向前一步,离那光华灿烂的理想就更接近了一步……
电话铃打断了她的遐想。是她的一群“老”学生打来的,——有校长,有副教授,有讲师,还有研究生。“我们想来看看您,欢迎吗?”他们用俄语问。“当然,请,还要给你们准备冷饮、热茶。”“那就不客气了……”一串笑声卡在电话里,却好似长留在空间。
她变得轻松起来,理理头发,把一束鲜红的石竹花正正地放在立三同志像前——当年,他与她站在被丛丛簇簇的石竹花环绕的十月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时,他对她说过:这石竹花多红,就象革命战士的心……
“请等一会儿,大家来看咱们了。”她抚摸着镜框里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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