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论“样子”
储瑞耕
5月8日中午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体育节目,得知蚌埠铁路地区出了一支颇有些名气的“妈妈羽毛球队”,其中引了一句非议她们的话,“妈妈还打羽毛球,还有球队,成什么样子?”消息不长,令我生出的感慨却不短。
样子,大概总还是要讲的罢。比如,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干部呢?注重才学,枵腹从公,管理有方,有所建树;不然,拿了人民的俸禄,在那里混天度日,不学无术,或假公营私,打官腔,瞎指挥,群众不免来一句“不成样子”。此为大而言之。从小处论,该严肃的时候严肃,该活泼的时候活泼;否则,整日价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或者象个威严的泥菩萨,那“样子”也不好。
然而,事情又颇复杂。有个样子的框框未必都好,不成样子也未必都不好。比如,女子们的三寸金莲,什么笑不露齿,步不显足,封建时代认为是“好样子”的,违背了便被认为是很不好的。我祖母生在清末,农渔家之女,要下田干活,上船捕鱼,寒暑不能免,风雨无所阻,没有条件去讲究“三寸金莲”之类的样子,于是遭了大半辈子“不成样子”的非议。新中国成立了,时代大变,女子统统不再裹脚,我很有些为祖母她老人家走在开新风之前列而自豪。
所以,“样子”是时代的东西。这种虐待妇女的畸形裹脚,固不必说。即令旧时代的样子蛮不错,到了新时代,也得变。
耳朵边常常听到“不成样子”的议论,如同本文开头非议妈妈羽毛球队。比如,多少年市面上都是国营店,于是出来个个体店便“不成样子”;领导者都要长胡子的,毛头小伙、姑娘在那里主事便“不成样子”;着中山装大顺眼,穿西装便“不成样子”。非议新出现的事物,内含便是历来的样子好,动不得。
我忽生奇想:不出来些“不成样子”的事物,世界就会要止步不前,就会僵死在规规矩矩之中!
那么,是不是说“样子”越怪越好,越出格越好?据说,西方有乐队马拉松赛,一二百小时不断演奏,这比赛不是比艺术水平,而是比谁最后一个晕倒,那样子天晓得有多好!我想这是万不该去学的。问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主要毛病怕还是在胆子太小,步子太小,太守“老样子”,视许多好的、进步的东西为“不成样子”。所以解放思想,求些“新样子”,是主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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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种参老人
王田
我真想念田大伯。春天回家探亲,爸爸一定叫我到乡下去,到梨树沟看望一下田大伯,他说田大伯有一年多没进城了。临行前,爸爸还特意将我带给他的两瓶北京二锅头酒装进我的挎包。
北方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一些,可是几场透雨过后,那山川,那田野很快就象绿色染过一样,再加上一簇簇果树繁花的妆点,更显得妩媚清新。早晨,我沿着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松软的乡间小路朝山里走去。
好一个梨树沟,满山谷盛开的梨花如同铺雪,走进长长的沟底,便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太阳从梨花稀疏处漏下灿灿的金丝,清风徐徐,落英缤纷,莺啼鸟啭,馨香袭人,几处新建的红砖瓦舍掩映在梨花丛中。无怪爸爸说田大伯住在梨花深处。
当我跨过石桥,拾阶走到田大伯家的院门,却不见一个人影。我好生奇怪,这大中午,人都到哪去了。正巧,一群放学的孩子从门前经过,七嘴八舌告诉我说:“田奶奶进城了,田爷爷在东北坡种参呢。”这又让我奇了,田大伯不是发过誓一辈子不再种参了吗?那发誓的情景至今还储存在我的脑海里呢。田大伯是爸爸乡下的好友,过去爸爸在乡下推广中草药栽培技术时就住在他家。大伯是个热心人,又有采药种药经验。因此,这项工作在梨树沟进展得很顺利。可是后来,田大伯却因这吃了苦头。而使他最为伤心的,是他辛辛苦苦培育了五年多的人参园,叫一群造反的学生一夜间给毁掉了,还要批他的资本主义。性情倔强的田大伯气得没办法,跑进城到我家喝闷酒,那雕刻般的古铜色的脸膛上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任凭爸爸怎样劝,最后他还是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种参了,再种烂我的手指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难道这倔老人真的改变了主意?
我顺着梨花下的小径,寻到东北坡,在平展展的参畦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给十几个年轻人讲着什么,这不正是田大伯吗?我悄悄地坐在一块草地上,直到人们散去,才走过来。大伯高兴地把我领进一间简陋的棚子里,一边问着我和爸爸的情况,一边生火做饭。
吃饭的时候,我问大伯:“您不是发誓永远不种参了吗?怎么现在又……”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大伯就放声大笑起来。他说:“那是老黄历了,自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咱这乡下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人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能闲得住吗?再说,好些年轻人都请我这老头出山,就连你爸爸也来劝我。这不,队里又把这块上好地拨给我了,你爸爸说这块地腐殖土多,还是微酸性砂质壤土,不但排水性好,保水能力也强。我想,既然人们这样信任我,支持我,再不干能对得起谁呢?”“种参赚钱一定很多吧。”“赚钱不算少,我们梨树沟已有几户种参的同外省市的制药厂签订了合同了。不过,说句心里话,这个东西变钱太慢,又非常麻烦。人参生长年限长,光育苗、移栽就要五、六年,中间还要摘蕾、培土、施肥、防病、防虫、防鼠。人参最怕日光直射,紧边上那几畦子还要搭棚遮阳呢。这样麻烦,有多少人愿意种啊,可是咱种参是单单为了钱吗?有计划种植药材主要是为了满足人们健康的需要,这还是你爸爸和我说的呢。”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梨花盛开的地方,因为梨花深处有一位种参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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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耕堂函稿
孙犁
致广州万振环振环同志:
今天下午读了你的两篇“往事的回忆”——“虔诚”和“菊妹”。按其结构来说,都可以称做小说,虽然都是你亲身的经历和见闻。
小说以描写,叙述,对话为主,而构成篇章。在这三方面,我认为你都做得很好。语言不烦絮,叙述简洁,描写也适当。在文字上的修养,你都是有很好的基础的。
最主要的是你的思想修养和感情表现,是高尚的,不是庸俗的;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无论是散文或小说,这都是作品的精髓所在,表现作者的气质和修养,是出于天生的,也即是自然的,想掩之而不得,想矫饰亦不可能的。
所以说,你的写作是有前途的,应该多写一些。主要是写真实的东西,包括取材和叙事。
两篇的结束处,都有些蛇足之感。前者结尾,两个男子的表现,是多余的部分;后者的结尾则为说教了。文章正文,事实已足以说明问题,就可不必再加这一段了。
因为精力,只选读了这两篇,并提些可能是不着边际的意见,请你原谅。剪报托报社挂号寄还。
祝好
孙犁六月十一日
致太原杨栋杨栋同志:
收到你九月五日信,非常感谢。
关于住房,哪里谈得上卢梭的“退隐庐”,连想也没敢想过。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安静二字,现在是越来越难说了。有时也想到山林,但人除了安静,还需要穿衣吃饭。比起衣食,安静就只能退居次要的地位了。所以我一直还住在这个人海里。
从这个城市中心到郊区田野,坐汽车也要走一个小时。一九四九年进城时,我是走进来的。现在如果有什么事情,我是绝对走不出这个城市了。一想到这里,就如同在梦中,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有种恐怖感,窒闷感,无可奈何感。
我的老家还有几间旧房。新近村里来信说,接连下了几场大雨,老屋就要倒塌了,侄子们打算分用那些木料。如果是这样,我的老家就是片瓦无存,回去也无立锥之地了。
市里对我的住房,也不是不关心。他们几次劝我搬到单元房,但我没有去。单元房上下干扰得厉害。我现在住的是平房,虽然老旧,四周嘈杂,上下还是可以放心的。当然还有雨漏之灾,狐鼠之患。
总之,我恐怕就要在这个地方寿终正寝了。
关于你要在十月份来看望我,如果你方便,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一个人生活,又有病,恐怕不能很好招待你。我不善交际谈话,会使抱有热情之心的青年人失望。
你要带给我几十斤小米,这确实太多了。我一个人,每天熬一次粥,能用多少米?另外,这里离老家不远,亲戚们每年都给我捎小米来。我没有冰箱,小米好生虫,一到夏天,我就得端出端进,忙于晾晒。因此,如果你要带,十斤就算不少了。
抗战八年,我吃的山地小米不少,至今对山区农民的养育恩情,还没有丝毫报答,我想起来也是很难过的。我感谢你那当医生的爱人的拳拳之心。
希望你多读书,细读书,多跑路,写得好文章,不断开创自己的新路。祝好!
孙犁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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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家庭生活协奏曲(二首)
潘烽
我领到房票我领到房票领回了——祖国的给予和一家人的欢喜五楼。阳面女儿蹦跳着摆脱冰冷的记忆笑声,将迁往耸高的地域一家人会向月亮诉说心头贮不下的欢愉与破旧的狭窄告别也结束了梦的拥挤从此,生活——将与太阳结为邻居……
欢愉的周日收音机里听众点播的文艺节目满足了我的期盼郑绪岚接受了我的邀请走来了蓬蓬勃勃的前奏曲省略了寒暄我们象亲姐妹一样走向太阳岛漫步在海边洗衣机的旋律加入了铿锵的合弦我欢愉哼着刚学会的歌儿
(虽说比不上郑绪岚)一个滴水珠的周日把晾衣绳压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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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时间与改革
舒展
年轻时,爱读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尤爱其中的名篇《渐》。
凡到过大平原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平展展坦荡荡一望无垠的开阔感。其实,这平坦是慢坡。我们之所以觉得平坦,是由于人的体积与视野,与地球比起来,实在太小了。只有体验过在海边目送远行的航帆向天边滑行的景象的人,才会产生原来大地乃慢圆之球的感觉。在登飞机之前,置身于输载旅客的传送带上,可站可行,徐徐前进时,也曾想到过,时间原来也是这样托着人类向无限走去的。
今人把时间比作金钱,言其宝贵也。钱,可以储蓄;世间却没有储存时间的金库。钱,花掉可以再挣;时间却象滔滔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钱的浪费,是有形的,可计算的;时间的浪费,却是无形的,难以估价的。
现在,由于大城市第三产业跟不上经济发展,人们买菜、住店、吃饭、打电话、买书、存车、做衣、乘车、修理、看病、打啤酒……样样得排队。呜呼——“金钱”浪费值多少!
时间存在过,时间存在着,时间还会不招自来;但时间有个怪脾气:不允许欠帐。谁欠了它的帐,不管你是一个民族、一个企业、一个人,它会毫不客气地向你索取利息。你不接受惩罚吗?那好,就象毛泽东同志说过的那样严重情况,并非不能发生:“被开除球籍”。落后、挨打的滋味,中国人没尝够么?
其实,时间比金钱宝贵,只不过不被人们认识罢了。亚里士多德曾经喟叹:“我们周围自然界中的不知道的事物中,最不了解的就是时间”。由于科学的发达,人类在不断深化对时间的认识:计算时间的办法,由水钟、机械钟、发条表、摆钟到手表、电子表、日光表……计算的规模与法力,也从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到几十亿分之一秒的微观,到宇宙航天学家所用的光年(即光在一年里所走的九万四千六百亿公里)的宏观。这比起我国道教对时间所产生的小生产幻想,掌管四值(年、月、日、时)的功曹(上达天庭表文的书吏)的权力,大得不可比拟。
时间不可分吗?既然有时,又有间(隔、间断性),说明是可分的。秒针的嘀嗒,就是时间的脚步,秋分冬至春分夏至,就是年的分割。人们说的第几届,就是时间对人事的分段。考察学业、政绩,也得论届。本届政府与上届政府,历史自会予以公正评说,但那需要对比,也就是时间。新老合作交替,乃自然规律。由彼届到此届,再由此届到下届,是一本烂帐、糊涂帐、呆帐、赊帐,还是一本清帐、盈利帐,那是不由得自吹的,人民心中有一杆秤,时间会揭下混日子庸官们的遮羞布。
习惯成自然。没有一定时间的渐变,形不成习惯。几十年的大锅饭,我们已经吃惯了。一些人中,慢慢吞吞的节奏,似干非干的效率,不前不后的标准,已经形成了。“团结你我他,都来吃国家”的处世妙诀已深入人心。你想改掉这些?难矣哉!你愣要改?我想尽一切办法搞臭你!我当然不能说我反对改革,我只能说搞改革的人不是好东西。
明朝人俞大猷有《咏牡丹》,诗云:“闲花眼底千千种,此种人间擅最奇,国色天香人咏尽,丹心独抱更谁知?”改革者受到非难、打击与孤立,他们的丹心谁知道?我们的党,我们的党中央,知道全国绝大多数人拥护改革,也知道习惯势力之不可轻视。鲁迅的伟大发现之一,是用韧战去克服习惯势力。
时间不饶人。倘若在嘲笑、干扰、排斥、迫害面前,改革者想当太平官,败下阵来,相安无事,那么,我们还会回到老路上去。子孙将会背着我们欠下的时间帐,使起飞更艰难,翅膀更沉重。
地球上的其他国家民族,会不会说:“中国人因为正在改革中闹内耗,咱们停止前进,等等他们吧”?不会的。有的人嘴上也说“不改革不行,改错了可以”;实行的却是“不改革可以,改错了不行”!打棍子消耗时间有理!
时间是最公正的。列宁说过,“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一切”(《列宁全集》第32卷、478页)。较量是不会停止的。让时间去裁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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