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
专栏：十月诗页
河西走廊：一次匆匆的旅行〔组诗〕
邵燕祥
兰新公路
天地何寥廓！
这是一条古道
又是一条新路
铺路人过去了
架线人过去了
走向天地交接处
天闭着嘴
地闭着嘴
天地何肃穆！
在雪山里徬徨
从野马滩越出
悲壮的西路军
染红祁连山中的白雪
染红黄尘滚滚的沙丘
天也不哭
地也不哭
天地何威严！
这里严关鸟不飞
这里平沙不落雁
千里长云横落在
万年的戈壁荒原
等待着一束思想的闪电
天俯着头
地仰着脸
天地何莽莽！
时间无限，空间无限，是谁
曾经补天倾，曾经追赶太阳
不是在前人脚印上踏步
这是需要巨人的时代
这是需要巨人的地方
天又苍苍
地又茫茫
魔幻地貌
风之蛇在沙丘上跑
沙的雨往车身上敲
一转眼，灰暗的穹庐
把大地整个儿笼罩了
从遥远的什么地方
似涌来呼号的怒潮
黑影幢幢，起伏，闪烁
忽而一起凝定了，静悄悄
满月如铜镜，影影绰绰
照见了颓墙、断堡，照见
败毁的戍楼，该还有兜鍪
白骨，抛撒在残壕
该是古战场，朔风中
能听见喊杀声干云霄
壮士军前半死生，酣战
伴着帐下的歌舞，筵席间的酣笑
胡笳声里，一万里关山
家乡月照抚着枕地的刀矛
依稀听见的，是幽幽鬼哭
还是壮志未酬的仰天长啸？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一切竟是风沙所塑造
风蚀沙塑了一个古战场，一座
旧舞台，一片神秘的地貌？
中国本没有上帝
却有上帝创世的烦恼
他不满于自己的创造
又亲手打翻，揉烂，砸碎，推倒
把大地留给后来者精雕
玉门四重奏
第一个玉门
（敦煌县西北的小方盘城故址，传说是古玉门关）
山上的雪是沉默的
地上的沙不甘沉默吗
让一切传说都沉默吧
只留下玉门关，留下一个传说
总是遥望那一片孤城
孤城上倾斜着西北的长天
却没有一个黄昏，晚霞
不变幻着绚烂的颜色
无声地，煎熬地，燃烧着
如火的残阳，如血的夕照
那金黄的斜辉里金黄的玉门关
原是炼彩石补天遗下的锅灶！
第二个玉门
（兰新路上的玉门镇和附近赤金堡一带，为玉门县旧治）
曾经有狼粪可以报警
曾经有芦苇可以筑城
曾经是春风不度的关口
年年九月有催砧杵的秋风
“干不死”在沙碛上开着碎黄花
西番莲在这里名叫大丽花
高原的向日葵立在道边探问：
哪里来？哪里去？哪里安家？
迢迢千里外，来到玉门
白杨萧萧，并不显得遥远
比邻送来了温暖的敦煌棉
蟋蟀声中正把寒衣裁剪
第三个玉门
（1939年在老君庙始建油矿，1955年在油田上建玉门市）
从天马的蹄迹上
涌出了清粼粼的月牙泉水
从野牛的蹄窝里
发现了乌亮亮的玉门石油
于是东岗的灯火
点亮了海市蜃楼
于是一千个、一万个孙建初＊
共着欢乐也共着忧愁
雪山不老，先已经白头
一吨空话不如一升石油
在第二代、第三代玉门人中
一个重大的计划已经成熟
＊孙建初（1897—1952），地质学家。对玉门油矿的创建和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玉门市树有孙建初纪念碑。
第四个玉门
（在玉门油田进行后期开采同时，玉门人正在酒泉盆地祁连山麓用地震法等勘探新的石油储量）
天上翻腾着云海
地面波动着沙海
地下多变的油海在哪里？
寻找：是永恒的主题
寻找，不怕问题多于答案
寻找，不怕失败多于成功
永不丧失对“非常规”的兴趣
绕开已知，向未知数进攻
在猜疑、蔑视、非难、挫折中
寻找沉潜于地心与人心的能
为揭开历史的覆盖
且倾听地下的雷声
酒泉
将军二十四岁死
而千古泉中流酒香
霍去病不肯独酌
我问二十四岁人
酒泉还在，那象云梦一样
波涛拍打沙岸的冥泽
只剩下一个默默的地名么
让酒泉水
注千千万万“夜光常满杯”
让祁连山的雪水
注满河西
浅梦中开深深的大运河
引世界屋脊上的众水
奔玉门，入疏勒河
直注饥渴的塔克拉玛干
涌一万顷蔚蓝的烟波
二十四岁
不肯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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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十月诗页
旅英诗二首
屠岸
谒墓
雨过天晴，空气湿润而馥郁。
我把带雨的鲜花献到你墓前。
雨洗的墓石把花朵五彩的律吕
反射到你头像上深思的眉间。
墓碑上镌刻着金字，我再次细读，
默诵：“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顿时，理想又昭示我人类的前途，
热血又在我胸膛里汹涌澎湃。
你的深刻的思想并没有停滞；
江河在奔流，马克思主义在发展。
世界在你周围沸腾呵，导师！
我懂得：你始终把握着人间的递嬗。
我的花献给你一家人，连你的保姆，
——
伟大的战士呵，慈祥的家长、外祖父！
〔附记〕1984年11月3日下午，赴伦敦海格特公墓，谒革命导师马克思墓。1956年3月14日，为纪念马克思逝世七十三周年，在原墓地新建墓碑。碑顶有马克思的头像。头像在浓眉重须中突出了一双沉思的眼睛。灰蓝色的石碑上端刻着嵌金的英文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下端也刻着：“哲学家们仅只用各种方式解释了世界。然而，关键在于改造世界。”石碑的中部，镶着一块洁白如玉的石板，上面用深色英文字镌刻着埋葬在这里的马克思一家五个人的姓名和他们的生卒年月日。
岗位
这里是伟大智者的工作岗位；
我呼吸到安静和紧张相凝结的空气。
想一想：深思的眼睛，紧蹙的双眉
在书本和文件的海浪里沉没又浮起……
不列颠博物馆阅览室作证：
在这里，他学习、思考了多少个年头；
二十四个笔记本顽强地声称：
他分析、综合，正为了迎接战斗。
每天从早晨九点，到晚上七点，
仿佛永远不愿意停止工作，
他，就坐在这椅上，伏在这桌边，
让满脑熔岩爆发出伟大的学说。
坐到这椅上，凭一腔虔敬，
我感到导师的体温直冲我激荡的心跳！
〔附记〕1984年11月2日，英国出版家协会的牛顿夫人带领我们参观了不列颠图书馆的阅览室，把马克思当年借书时所填表上签名的复印件拿给我们看，又带我们去看马克思阅书时的坐位。马克思在伦敦时，为了研究政治经济学的理论问题、经济学史、当代经济情况，以及其他有关学科，经常到不列颠博物馆阅览室查阅图书，有一个时期几乎每天从早晨九点到晚上七点都在这里工作。从1850年夏天到1853年8月，马克思在这里仅仅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著作、官方文件和期刊中所作的摘录就有二十四个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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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十月诗页
路口，站着孙中山的铜像
张雅歌
他曾为我们民族的复兴
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号！
那呼声掀翻了千年皇宫
仍不肯降落和消失，
化做青铜浇铸的灵魂与旗帜，
在历史河流的转弯处，
在武汉三民路口，继续
向着远方，向着未来召唤……
为之应声倒下的尸体和岁月已经腐烂，
为之泼洒的鲜血却浇灌出再生的祈望。
终于，这祈望汇进八十年代的大潮，
象七月洪峰安全通过葛洲坝的大闸，
涌进人间，涌向他的身旁，
托起健美、丰满、彩色的人生。
即使黄昏，也遮不住这人生的瑰丽，
从灯影里走来的青年男女，
耀目的紧身彩色背心，
柔曼的乔其纱连衣裙，
桃花鱼般旋转的小汗巾，
彩蝶一样翻飞的檀香扇……
象波光掀起的五光十色的浪花，
带着爱情，带着玉兰香和凉爽，
向他走来，向他诉说，
诉说甜蜜的情怀和感激……
年轻的如花的岁月呀，
在这青铜般沉重的历史回忆面前，
陡然增添了山海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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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十月诗页
大地
沙蕾
大地纵然满目疮痍
可它不会死去
它至多是休克，终会醒来
它相信自己是永生的精灵
它相信世界有希望
炮弹坑会被填平
相信倒塌的篱笆会被扶起
相信灯塔会在风暴中远眺
相信废墟上会造起新居
孩子们的欢笑装饰空白的四壁
相信冰冻的河会有绿波
荆棘道会变成玫瑰路
相信燕子会归来
故人会欢叙
啊，大地
培育了多少信心
甚至矿物也在地下笑
相信自己会象种子探出头来
人在大地上行走
他感到灵魂也会饥渴
生命最怕空虚
于是无厌足地求索知识
让智慧堆成山、漫成海
人不相信存在是悲剧
不相信杜鹃会泣血
不相信露珠是泪滴
生命的基调是喜悦
我们悲悯
只是悲悯那些迷失的生灵
我们一定会援手
我们的神奇的手
一定会重新创世，造人
人——大地的同谋者
手携手
让天堂，让神仙
让不死之药——和谐
从云端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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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十月诗页
赞太行〔外一首〕
闻山
我爱太行壮且雄，
危崖接天多奇峰。
绝壁如削挂飞瀑，
落潭千丈泻长虹。
云中日影遮村落，
白鹤飞旋觅仙踪。
林木苍翠生幽谷，
漫坡药草山楂红。
山民说道多豹子，
咬畜伤人比虎凶。
又说日寇入山来，
英雄子弟无影踪。
母亲怀抱宽千里，
游击战士动如风。
奇袭倭寇惊神鬼，
抱敌跳崖死从容。
民族脊骨钢铁铸，
志士气节万年松。
太行英名天下闻，
朱总彭总立高峰。
千里太行贯神州，
苍海碧波一巨龙。
谒张苍墓
槐林寻见张苍墓，
丞相还兼数历家。
代数几何样样懂，
中华俊杰世人夸。
张苍为汉文帝相，精数学，所删补校正之《九章算术》，为中国最早数学著作，包括几何、代数、算术，内容丰富，在世界数学发展史中有突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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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十月诗页
回声
周民
草丛没有声音，灌木没有声音，
针叶林、阔叶林都很平静。
残坦没有声音断壁没有声音，
山径的脚步也没有足音。
高崖没有声音深壑没有声音，
飞过的白颈鸦没有叫鸣。
阳光没有声音山雾没有声音，
黄鼬奔过林地格外轻。
天池没有声音积雪没有声音，
日出日落那么纯净。
我们的许诺已飘向远山，
象树种象藤条，象几支彩翎：
回声是悠扬的、徐缓的，
也许要等到夏日骤雨前的雷响，
也许要等到山核桃、香榧熟落的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