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一二·九”杂忆
赵荣声
催泪弹
在“一二·九”运动中两次示威游行之后,北平学生的中心工作是南下扩大宣传。参加南下扩大宣传第三团的各校同学们,为了避开军警的阻挠,于1936年1月4日上午十时,在北平西郊一个偏僻的村庄蓝靛厂集合。然后排成长队,高举团旗队旗,庄严宣誓,冒着风沙严寒,深入农村去宣传。
各校有许多同学到蓝靛厂来送行,埃德加·斯诺和他的夫人——穿着豹皮大衣的矫健的佩格·斯诺,更是早就来了。斯诺邀请了几个外国记者来采访和拍照,还动员了美国米高梅电影公司在北平的摄影师来拍电影。斯诺和燕京大学的同学很熟,临行递给燕京大队队长陈翰伯一包赠品。同学们问这个包扎得整整齐齐的盒子里面是些什么?斯诺笑着说:
“是催泪弹,要是军警来伤害你们,你们就可以用它自卫。但是现在不可以拆开。”
我们队伍南行,沿途宣传,天黑走到卢沟桥,第一夜寄宿在宛平县简易师范。有的同学想拆开斯诺催泪弹的盒子看看,因为当晚要和师范里的老师们座谈,并且要去拜访驻在卢沟桥的二十九军连长,没顾得上去拆。第二天我们走至良乡,住在第一完全小学,因为帮助良乡各校教职员成立救国会,又没有顾得上去拆。第三天我们走到琉璃河,天还没有黑就歇下来了,同学们还是忘不了这个催泪弹,就动手去解盒子外面的绳子,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最后揭开盒盖,哈哈,哪里是什么催泪弹,锡纸里面是一大盒巧克力糖。在哄堂大笑之后,大家分而食之。
斯诺对于学生运动的热情是令人忘记不了的。他馈赠这盒叫做“催泪弹”的巧克力糖和他当时风趣的玩笑话,我们也记忆犹新。
幸福的歌声
“一二·九”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们梦寐以求,最理想最高的愿望就是见到共产党中央领导同志和工农红军。由无声的中国变成沸腾的中国,经过全国学生运动和西安事变逼着国民党改变了政策,要不是共产党领导正确,哪里有这么一天?
1937年1月,党中央由保安进驻延安。4月初旬,十个燕大同学所组织的延安访问团终于能够克服险阻到达延水之滨宝塔山下,是因为斯诺从陕北回来,把《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的草稿和二百张照片拿给我们看了,把他拍摄的小电影放映给我们看了,向我们介绍了延安见闻,并画了一张草图告诉我们怎样走,使我们幸运地获得了这样一个较早进入革命圣地的机会。
我们到达延安,第二天黄昏就被带进毛主席的窑洞,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毛主席对于“一二·九”运动给了很高的评价。这时,全国最关心的是抗日战争的问题:能够打得起来吗?这个战争是怎样一个打法呢?听到毛主席一席长谈,使我们顿开茅塞,看到被凌辱百年的中国将要在这样一个情况判断和战略规划之下,经过奋战最终变成胜利者,兴奋极了。我们又提出第二个问题:这么腐败的国民党怎么能够与他合作呢?毛主席当晚没有谈完,让我们参加数日后举行的延安活动分子大会,听毛主席关于统一战线问题的报告。
这时延安正在开西北青年救国代表大会,对于初次进入苏区的白区学生访问团非常欢迎,听说我们都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更为欢迎。让我们坐在会场的前排,把我们当做北平学生代表,让我们作“一二·九”运动的报告。我们考虑事先没有受到北平学联的委派,不敢僭越自称为北平学生代表,对于“一二·九”运动却很熟悉,确有许多事情可说,用不着演说稿,便以个人身分将十几个月以来的斗争实况讲了一通。晚间,中央局安排宴会和晚会招待“西青救”的代表,我们也被邀请参加。晚会之前,“西青救”这些来自陕、甘、宁各地和红军中的代表们非常活泼,齐声歌唱,唱着唱着,忽然齐喊:“请—北—平—同—学—唱—歌!”我们会唱的歌很多,立刻就唱了当时尚未传入苏区的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强大》和《快乐的人们》。掌声刚停下来,忽然“西青救”的代表们又齐声高喊:“请—毛—主—席—唱—歌!”独唱非毛主席所长,毛主席端坐不动。“西青救”的代表们又连续的喊起来,并且佐以有节奏的掌声,末了,只好由坐在毛主席身边的贺子珍同志站起来唱了一只歌子解围。我们听了会场上此起彼落的雄壮歌声,看到延安的人们上下一心、精诚团结,领导同志这么平易近人,真是兴奋极了。直到今天想起这些往事,那一晚的幸福的歌声犹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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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劫后相逢又言别
  ——送友人西去
林默涵十年流放幸重逢,又听骊歌语未终。白发频添冤狱后,青春尽付战尘中。行人踯躅西天月,驻马嘶鸣北国风。此去黄沙千里路,天涯何处歇飘蓬!
      一九七七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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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倨傲不逊
  张梦阳
《棋王》这小说有嚼头。单单棋王遇名手一遭,就能咂摸出点儿滋味。
且说棋呆子王一生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盘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奇,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有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这个同学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一些最新指示,说若好好学习,棋锋必健。
“倨傲不逊”,的确不是好品德。对自己、对外界处于主观盲目状态,往往容易骄傲。然而棋王的“倨傲不逊”却另当别论。既然名手未通的残局,他走通了,为什么通者反倒要做未通者的徒弟呢?
这呆子傲得有理!
至于那名手,也并非等闲之辈。不然,不会国内闻名,也摆不出宋时留下的残局。然而,他虽称名手,遇到棋王,却小巫见大巫,棋艺矮了一大截。不过,眼前这棋王还没有得到社会承认,是个既不出名、又无地位的穷知青,不仅尚未在棋坛称王,恐怕连进入棋界的“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呢!于是乎,在名手看来,收棋王为徒,实在是一种恩赐,是在介绍和发展棋王进入棋界。当然,这种界只能在师傅管辖之下。所谓连着棋品的人品,就是以这界为标准的。入界就是遵照了最新指示,棋锋必健;越界就是没有人品,棋品必劣。如果棋王果然就范,那么名师手下出高徒,棋王的高招皆出于名师指点,名手摇身一变成为名师,岂不乐哉!可惜这呆子竟不知趣,自然须念这“倨傲不逊”的紧箍咒了!
古往今来,这样的“倨傲不逊”咒语,不知扼杀了多少英才!
说棋王“倨傲不逊”,着实冤枉。其实他还有谦逊,甚至谦卑的一面呢!后来这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接连败阵。呆子心想怕是遇上了异人,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险些成了专政对象。
对名手“倨傲不逊”的棋王,对捡烂纸的老头儿竟如此谦逊恭谨,在世俗看来简直是一怪人。
由此不禁想起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来。要说这郑燮,诗画双绝,狂怪不羁,清高超脱,可谓是倨傲不逊的典型了。然而他却对明代徐渭的诗画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刻一图章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堂堂大才子自命人家门下走狗,实在未免卑下了。可是于浊世卓然傲立的国画大师齐白石却为之倾倒,作诗云:“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居然要在三家门下轮流当走狗,岂不奇哉!
奇人自有奇才,也有奇言奇行,更有奇异的执著精神。他们执著追求的是真学问,真才能,真正的人类文明的灿烂成果。不管你是捡烂纸的老头儿,还是国内名手,有真货色就崇拜,就学习;没有,就不买帐。
有此执著精神,治棋艺,有望成为棋王;治科学文化、学问技术,有望攀上现代化的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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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天津古戏楼
  张仲
天津古迹不多,却保存了广东会馆的古乐楼。
广东会馆是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唐绍仪、梁炎卿等广东同乡,捐银十四万余两,于1907年建成的。它的旧址是康熙时始建的长芦运司衙门,地广二十三亩余(会馆、馆产民房各占一半)。会馆象一座大四合院,砖瓦木料多购自广东,院门宏阔,罗汉山墙高耸,厅堂皆出廊厦,内部装修华丽,颇有岭南特色。
乐楼俗称戏楼,是会馆的主要建筑,位于后部坐南。戏楼为古典舞台常见的伸出式格局,台口敞开无柱,坐在“池子”内的四五百观众,可从东、西、北三面围观;楼上有十五个“包厢”。戏楼的木结构十分严谨。台顶由额枋、兰普、斗栱迭构,形如幽深而疏朗的藻井。戏台后壁嵌大幅的透雕“天官赐福”图,画面上的天官、童子、群猴、蝙蝠造型生动;云气、松柏、灵芝,富装饰美。戏楼檐板、门窗也雕有狮、凤、牡丹等传统纹饰。
这座北方少见的戏楼上,1911年就演出过革命新剧;1912年8月24日,同盟会北方支部廖醒魂等,曾请孙中山先生演讲;“五四”时,经常举行群众集会或演出;梅兰芳、杨小楼演出过京剧。
但在黑暗的岁月,人们从这里经过,只看见穿黑制服的警察进进出出。日伪和国民党政府都曾在这里训练自己的鹰犬。解放了,它才成了中学校。庆幸的是,最近有关领导部门已提出修复这座保存完好的戏楼,把它变成一处古代剧场建筑艺术的实证和群众文化游览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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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往事的启示
  柳萌
许愿
我小时候,多病。
我是我们家的长孙,目不识丁的祖母十分疼爱我,惟恐病魔夺去我的小命,她便与母亲商议:我若能平安度过十岁整“寿”,扎一副纸鞍,在阴历正月去娘娘宫朝拜。
真有意思,到了十岁上,我病弱的身体,果真壮实些了。足未出乡里的祖母、母亲,真以为是有了神灵。她们都是善良、诚实的中国妇女,许过的愿,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偿还的。那时我的家境并不好,她们二位又不是当家人,要想积资扎一副纸鞍,并非易事。于是,她们省吃俭用,东借西讨,总算积够了一点钱,托人在县城扎来一副纸鞍。我至今还记得,那是用各色彩纸扎成的,形状、大小也同真马鞍差不多,漂亮极了。
阴历正月的一天,我背着这副纸马鞍,在祖母的带领下,排在还愿的孩子长队之中,等着依次跪拜娘娘宫的神位。孩子嘛,总还是孩子,互相看着那副“模样”,不禁觉得好笑。虔诚的大人们,怎能容忍这样的不敬,他们不住的申斥,不住的哄骗,真象对待不听调理的小马驹似的。
我在神位前跪拜完毕,又将纸鞍掷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好象做完了老师留的作业,轻松得很。我的祖母呢,更是乐不可支。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从她平日少有的微笑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如今每每想起这四十年前的往事,我真有点后怕担心:幸亏许的是副纸鞍,倘若许下的是副真马鞍,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她们该会怎样去筹措呢?
如今想来,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平日不是也好许愿吗?给某某住房,给某某任职,让某某出国,等等。当然,他们现在手中的权,要比当年我祖母手中的钱,好象更有把握些。但是,如果领导班子有民主作风,并非一人说了算,许了愿,还不上,那该怎么办呢?
渡河
我的老家,在冀东平原。那年唐山大地震,生养我的那个小镇,听说也遭了空前大灾,我记忆中的街容巷貌,顷刻间化为一片瓦砾。唯有那哺育乡人的蓟运河,依然无忧无虑地流淌着……
儿时,每年的炎炎夏日,总是离不开河滩,在苇林掏鸟,在河中戏水,至今想起都觉得惬意。孩子们的心都是不专注的。掏鸟、戏水玩腻了,便跟摆渡的大人说好话,乘船到对岸去玩。
那时摆渡是收钱的,我们白蹭船,人家是不肯的。
摆渡的有位栓叔,平日里好跟孩子们逗,孩子们都很少怕他。每逢栓叔掌船,只要给他说几句好话,或者帮他做点杂事,他就会让我们上船,一趟,两趟,有时他一高兴,会让我们跟好几趟。假如我们中的谁,再说几句:“栓叔,我爸说,下了船,让你到我家喝酒去。”这栓叔更来劲了:“小子们,听栓叔给你们唱两口。”于是,清澄的河面上,漂起了他沙哑的声音:“我稳站船尾把橹摇,摇摇摆摆下河梢……”他唱的这是啥调,我们不懂;他唱的这些词儿,还是长大后听懂的。当时只是感到快活。
等我们在船上玩厌了,彼此挤挤眉眼,扑扑通通地跳入水中,还喊:“栓叔,没人让你喝酒,说让你喝尿哪!”栓叔并不恼,只是憨厚的笑笑,顶多说句:“坏小子,下次再不让你们上船了。”其实他下次照样让我们在船上耍。
现在听到人说,有谁办事过河拆桥时,起初我是气愤的,后来一想起这个故事,我也就心平气和了。所不同的是,孩子的心地是纯净的,成了年再这样未免会使人觉得为人不正,所以在与人交往时还是厚道、诚实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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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焊花朵朵〔木刻〕
张家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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