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文风小议
高扬
近两年不断有人对某些说理文章、领导机关上报下达文件和负责人讲话的程式化与冗长提出批评,可是改进不大。因为工作和学习的需要,我常常阅读这类文章、文件,疲惫之余,每每陷入沉思。
我想,文风是有时代特征的。在社会安定、思想大体统一,以至“定于一尊”的时候,文章不免“形式多于内容”。其极致是写“代圣贤立言”的、说了等于不说的八股文章和十年动乱中写歌功颂德及血口喷人的文章。这情况,凡涉猎过我国政治史、文学史和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是知道的。可怪的是,在提倡解放思想、“务去陈言”的新历史时期,为什么文风转变竟颇为艰难呢?有一次,又在想这个问题,头脑里忽然闪出年轻时候读过的《儿女英雄传》中的一段故事。一个农家的闺女张金凤,由于离奇的遭遇和满清小贵族叫安骥的结了姻缘。满族女人是不缠足的,张金凤的母亲向她的亲家母提议把张金凤的小脚给放了。张金凤听闻之下,犯起愁来,愁的是放了脚,不知怎么走路了。我们现在的不少作者(包括写文件的人)是在清规戒律的严格约束下学习、思考和写作的,“习惯成自然”。按过去学到的思想、语言和格式写文章、文件,“驾轻就熟”,不让那样写,他们就茫然了。何况当今的不少审稿“首长”、编者、甚至读者也把那种文字当做正统,从而排斥、甚至鄙视别样的文字,以为“未入流”。
怎样才能写出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都符合时代要求的文章、文件呢?我国古人论文章,包括诗赋等类文章在内,有的说:“欢愉之声难工,而愁苦之音易好”,这是说作者要有艰难的生活体验;有的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说作者要有丰富的知识和阅历;有的说:“庾信文章老更成”,这是综合上边的意见,以庾信的身世来证明,要写出上好的文章,还得加上年龄的“老”,因为庾信如果不“藐是流离,至于暮齿”,是写不出《哀江南赋》那样千古传颂的名篇的。
在饱经动乱之后,我国当前的形势恰似云蒸霞蔚、水流花放的明丽的春天。难道有些作者就不能象经济战线工作和另外一些作者那样,认真地除旧布新吗?
我们不但要鉴古而且要知今。写文章的条件已经今非昔比了。古代文人,能读到的书少,知识的积累靠直接经验的比重大,所以学习难,写文章尤其难。进入了信息时代,传播知识的方式多样化了,知识的来源丰富而且学习方便了。虽然作者靠直接经验取得知识还是重要的,但是依靠的比例已经大大下降。正因为这样,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统计证明,人的智能的成熟期是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而不是更大。我们现在不是有许多中青年由于“业精于勤”而文章斐然,已经能够卓然自立于作者之林了吗?而且,征之于古,又何尝都是“文章老更成”,不少跻身显贵,养尊处优的老名士,在当时和身后就贻“江郎才尽”之讥,而贾谊作《过秦论》、《上治安策》也才二十几岁嘛!
我迫切希望,有志的中青年,在当前举国上下为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而奋斗声中,刻苦读书,到风浪里翻滚,写出具有时代精神而又格调清新的文章来,猛烈冲击文坛上仍然流行的类八股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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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心香一瓣

心灵的护佑
——怀念我的父亲傅抱石
傅益瑶
人怎么能没有父亲?人难道可以没有父亲么?
我父亲傅抱石的纪念馆就要落成了。几天前,就在我为纪念馆的陈列,而四出向他生前故交求借当年所赠的时候,曾这样问过一位年幼丧父的朋友。
她没有回答,只怔怔地望着手中的茶,一杯早已没了热气的茶。我突然感到心上掠过的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冷:哦,我不是也早已没了父亲,我不是也早已失去了那方无所不在的托庇——这是每一个浑沌天地中之女孩视为阳光和水,视为房厦与衣食,视为身与心在无论怎样的遑遑中都能求到安适的所在呀!而我确曾有过父亲!我伏在那瘦削然而坚实温热的肩头十七年;而后,在我还没有弄懂怎么家中突然没了父亲的轻嗽,没了他端着茶杯下楼的脚步,没了他每完成一幅昼思夜想的画之后的快活的大叫——“妈妈,今天什么菜”……就已面临一个比当孤女还要严酷得多的现实——文化革命开始了。
我蝺蝺独行于人世二十年,我曾怀着那样的热切与惊惧向父亲呼喊,求他再来摸摸我的头,求他再唤一声“乖仔”,求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让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或那里,在一个我可以一口气跑得到的地方……然而,迎着我的,只是谜一样的人生的课题,一个比一个严冷,一个比一个繁急。我执拗地,一而再地把眼睛转向父亲。他如星座般地不动声色,只把清澈的光辉洒向你祈祷的心坛。
父亲!父亲!!
我曾有过怯懦,只想躲起来,躲在妈妈、哥哥、还有世叔世伯们背后,求他们看顾怜恤。但想到父亲,想到他在阴冷的冬天,为筹措几文学资,徒步数十里向表叔求告,而得到的只是一顿奚落……
“不许向人借钱!”父亲说,从未有过的严厉,而只是在我领略过饥馁与冷漠之后,才懂得了这高于一切的准则——自立。
我曾退缩。在武藏路,在父亲以他的才气与勤谨为我们中国人挣了面子的艺术圣地。我背负着太多的爱意与期望,觉得每挪一步都是那样吃力。我曾想求世间体谅,想大声说,家由男儿继承、业由丈夫支撑吧!请原谅我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可是想到父亲虽是百般溺爱——我们可以淘气,可以撒娇,甚至可以公开反抗各种熠熠闪光的头衔的桎梏,唯有不可以贪闲、不可以自轻、不可以苟且于以色炫世。父亲的失望令人不忍,今天想起来还有如芒刺在背:那是我们姐妹倾心于电影明星小照、倾心于银枪呢大衣的时候。
我曾经失去自信。在这浩瀚无垠的绘画天地间,多少俊才英杰倾其毕生研摹求索。我如大海中的一滴,就算随着浪涛时起时伏,难道可以改变潮汐?然而父亲人在绘画中、神在绘画外。他熔进山川大泽、熔进山泉雾霭、熔进屈子的九歌、熔进民族的欣喜与苦难。他也是海的一滴,却自信代表了海的全部性格。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读者。他耐得住寂寞,坚信好作品要经受得住百年考验——这比人生要长得多。
我也曾虚浮。我的心曾那么容易为世间的旖旎所动:爱华服美食、爱宴乐交游,甚至险些堕进得来太易,从而也许并没什么份量的溢美。只要想到父亲的清廉、淡泊、侠义,想到他终生对艺术怀着孩童般的纯情,就如周身燠燥而终于回到淙淙的泉边。喧啸酬酢不复侵扰,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洗尽心上的粉尘。
不,我有父亲。他的暂别,只为试试女儿的能耐和勇气。就象一个被带到街上看杂耍的小女孩,我紧紧牵住父亲的衣襟,不肯离之须臾。父亲养我到十七岁,又伴我整整二十年,也许延续一生,以自己的操守,担当儿女心灵的护佑。
父亲不曾离我而去。每多一份从画心得,每增一点人生历练,我都觉得向父亲更靠近一点。何人能理解我这巨大的幸福呢——每当结束一幅习作,学着父亲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之后,低声问:
“您看这幅怎样,爸?有情了吗?有人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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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探海纪事
陈章汉

兴化湾,海的热情而恬淡的形象。我是在一位讨海姑娘的背上开始认识它的。
帆一般颜色的衣背上,汗渍渍的一滩,时大时小,时伸时屈,那便是大海的潮汐?我仿佛寻着了海风的足迹。
我的耽情兴化湾,是因了海的慷慨和狡黠——每次退滩,它必定坦然地裸露出绵延百十里的一片滩涂,任你踩任你踏,任你滚任你爬;却叫你怎么也捉摸不透,这灰褐色的绵软的泥地,究竟属海、属陆?只让你朦朦胧胧地觉着:岸,不是大地的尽头,也不是海的边沿……

敢于离开可靠的岸,探足这不知深浅的海涂,正始于海姑娘的怂恿。
许是担心我这嫩生生的脚丫儿扎不得马鞭草、盐蒿和蚝壳,她不知从哪扛来一块前头高翘、中间斜插两根长柄的木板,要我坐在上面让她推着走。
瞧这模样儿有多古怪——象平板车却没有轮子,象小舢板却又不见船舷……
“土巴士!”我咧咧嘴打个趣,却见海姑娘白了我一眼。不待我坐定,她便两手扶柄,一脚踏在板上,一脚往后一蹬,小橇儿哧溜溜滑下了海涂。
呀,“土巴士”的滑行竟是这样的神速!两边的泥地仿佛幻化成两盘留声机的唱片,左边一片顺时针转,右边一片逆时针转,越旋越快,渐渐地感觉到连人带橇要飞起来的样子。我心里悠悠的、酥酥的,想想又有点过意不去——听背后那粗粗的鼻息!
“别得意!你不过搭个‘便车’,等会驮海鲜回来,罚你下橇推!”
我一赌气跳下橇板,竟象掉个大邮包似的,着着实实地扑倒在湿漉漉的海涂上……
我只有惊异。
地之边,海之角。速度、惯性、抛物线和力,竟这样无所不在,这样急于教训人?!

挣扎着站起来,小橇儿已经隐没在港道的拐弯处。
泥地上抛下那道七八寸宽的长长的橇印,光洁而明亮,象流星的飞逝;平展而迤逦,如锦缎的铺陈……
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我踩着美丽的橇道款款寻去。
不料没走出几步,便见海姑娘急急地踅了回来,胸脯一鼓一鼓的劈面便嚷:“闪开闪开!踩糊了橇道,回来时要赔命。……”
我心尖一抖——回程也是这条路?怎知道,归岸的泥橇,负载重、吃土深,又逢上坡,橇道上任何一个脚窝都可能把橇板吸住在原地,而屁股后面,正追着上涨的湖水呐!
偷眼看看岸边,讨小海的男男女女追着笑着涌下海涂。杂杂沓沓的脚步,竟没有一个落在我们的橇道上,仿佛恪守着一道神圣的天条似的。
象被什么螫了似的,我慌忙抽出双脚,离开这维系着收获和希望的橇道……
啊,探海之路,任你拓展,任你追寻,却不能任你践踏。脚印,不全是可爱的吗?

择一条与橇道平行的路线,我赶上了海姑娘。一脚踏上橇板,和她那只趾缝特别大的脚丫并排撂在一块;另一只脚学着她的样,象放排入点篙似的斜斜地往泥地上蹬。
海姑娘只浅浅一笑,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潮水退去的方向。两只握柄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捏得更紧、更紧——她要把握住方向,把握住两个人的方向!她不放心我!
远远可以眺见低湖区的养殖场了。我感觉到她的眼睛水灵灵地动了,话也絮叨叨地多了。
——你了解缢蛏?土话叫?,两只长长的脚实际上是它的头……
——你了解牡蛎吗?用竹子养殖的叫“竹蛎”,一万只蛎竹算一亩;用条石养的叫“条石蛎”,一千条条蛎石为一亩……都是双壳的软体动物。还有花蛤、泥蚶、贻贝……
趁她谈兴正浓,我好象不在乎地请她坐在泥橇上讲;她也似不经意地放手,让我独自升起一面无桅的帆,驶向兴化湾腹地,驶向姑娘们种植着丰收和秘密的海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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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杨晓
经过坎坷的路,
在污泥里提炼芬芳;
一个奇想亮在心里,
我的诗也和你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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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漫步

鉴往知来,取精用宏
——书《京剧谈往录》后
吴晓铃
近来读到几本关于京剧的著作,如:李洪春先生的《京剧长谈》、翁偶虹先生的《翁偶虹戏曲论文集》、佟志贤等同志的《郝寿臣传》和吴小如先生的《台下人语》,都各具特色。“洪爷”以硕果仅存的老一辈演员的身分谈古论今,提供极为丰富的史料,称得起是“海内孤本”,弥足珍贵。偶虹学长是京剧作家里创作最勤、作品最富、在舞台上保留剧目最多的一位。从他的著作里,读者可以汲取从理论到实践的多方面的营养。《郝寿臣传》是中国戏剧出版社规划编纂的《戏剧家传记丛书》里的一种,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工作。小如贤弟的《台下人语》则是从观众的立场进行评骘。我说“各具特色”指的是作者从不同的角度来谈自己的经验和体会,是所谓“一家之言”,而“一家之言”终究有其局限性,甚或存在着一些主观见解;当然,也必须承认有其独到之处,读者要善于抉择和取资。
我们也喜欢另外一种著作,如北京出版社在今年4月出版的由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的《京剧谈往录》便是。这部书收集了二十一篇文章,很值得重视。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分析。第一、文章内容所及的人和事,就时序来看,上限不逾清末民初之间,下限则是当代。这就是说,虽说“谈往”,而这个“往”是我们所熟谙的,甚或是所亲验的,不是所谓“三代以上”的历史传说时期,读起来,对其人其事都有亲切之感。第二、文章的作者和所谈的其人其事关系至为密切,用史学家的观点来看是“信而有据”的信史或实录;站在学术研究的立场上来看是第一手材料的掌握,科学性强。例如:叶龙章谈他主持过的富连成科班,王金璐讲他学习过的中华戏曲学校,陈志明回忆他的祖父陈德霖和父亲少霖,张伟君为她的爱人荀慧生写的略传,迟金声分析他的老师马连良的艺术特点和传承,所在无论巨细都属于第一手文献资料之列。第三、文章的内容涉及面大都极为广泛,读者可以各取所需,应用到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上去。例如:司戏曲教育之责的人可以从叶龙章的经验里得到如何因才施教的启发,师法某些流派的中青年演员能够从一些文章的叙述里得到继承发展和推陈出新的途径上的指标。因之,它就富有较为深湛的教育含意,不是簿记和流水账所能范囿的了。第四、我想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里大多数文章都阐明了一条艺术规律,即:艺术是发展的、进化的,不是因循停滞的。举凡有才能、有思想、有见地的艺术家,总是在继承丰富遗产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甚至大胆的革故,由此,我们才能在百花园里得以欣赏到万卉争嫣的美景。艺术的繁兴,流派的并茂,祖国戏曲在今后能够益发在国际间和国内享有更高的声誉而经受得历史的考验,端在于此。
我愿意把这部书介绍给读者,而且不限于京剧界和戏曲界的读者,是想到它会对于人人都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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