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神木赋〔报告文学〕
卢祖品
坐落在杭州市解放路东的王星记扇厂,又一次成为人们瞩目的地方。这倒不是扇子本身的魅力,也不是扇厂多采的历史,而是因为去年出了一个人物,把这个濒于破产的著名老厂,重新扶上中兴的道路。
说是奇迹也不尽然。当改革之风从神州大地吹起,王星记的新生并不是罕见的现象。
要说不是奇迹吧,它在整个杭州以至浙江,确曾令人疑惑和瞠目,激动和欢欣。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不断咀嚼它的余韵,体味它所展示的丰富的内涵。
我们面对面坐着。
他桌上有只碟子,用清水养着一段被锯截下来的木头。两枝嫩芽已开出青青的、扁长的叶瓣。这种木叫神木,是一位海员朋友从马达加斯加带回来的。神木质地坚韧,生命力忒强:久旱不死,只要有点清水,就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他端详着神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端详着他,想:这个人象不象神木呢?
……情况确实严重。外贸订货骤然下降的消息重重击打着他。厂里人声沸沸,叹息,埋怨,牢骚,使他心上的乌云越积越厚。
俞剑明好几天睡不安稳了。他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从没承受过这么巨大的压力。即使因“炮打中央文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老挨“批斗”的那些日子,也不能同现在相比。
那时日子虽然艰难,内心却很坦然。因为他知道人心的向背,正义的力量任谁也遏制不了的。艰难,只是暂时的现象。
现在,外贸轻便扇的订货量,从去年四百九十万把突然跌到三十四万把,足足下降85%。这可不是闹着玩哪!要知道,王星记扇厂产品的70%是轻便扇,这一来,1983年的产值、利润就将分别下降25%和30%。全厂四百二十四名职工和几千个家属,眼看着吃饭都成了问题,做领导的能不焦急么?!
而且,厂里劳动纪律涣散,大家垂头丧气。可怕的是对自己失去信心啊!“哀莫大于心死”。他不满意王星记内弥漫着的悲观气氛,可是有什么力量能挽狂澜于既倒,又有谁能独力支撑这个难堪的局面呢?——干部讲话没人听,生产指挥系统已经失灵。
他本来没有逛街游湖的习惯,难得领略秀甲天下的西湖风光。倒是喜欢挑灯夜读,伏桌写作。现在,他的思绪萦绕着王星记的历史和现状,在无数数据与疑点中,打发象铅一样沉重的日子。
是的,从光绪元年(1875年)那位制作高档黑纸扇的高手王星斋创办王星记扇庄起,这里出产的各种扇子就在国际博览会上多次获奖,并作为贡品进贡朝廷,或是帝王回赠外国使节的珍贵礼物。想当年,梅兰芳演《贵妃醉酒》时,手中那把绚丽的黑纸花扇,就是王星记用金箔裱褙扇面,再绘上色调浓艳的“杭画”花卉精工特制的。
一个世纪过去了。王星记扇庄已变成今天的杭州王星记扇厂,社会主义的雨露阳光使它日益兴旺发达。除了大众化的扇子,还有古朴精致的象牙扇,文雅精巧的女绢扇,富丽大方的宫团扇,造型优美的舞蹈扇,新鲜别致的帽子扇,小巧玲珑的袖珍扇,熠熠生光的孔雀扇等四百多个品种,三千多种花色。走进王星记,如同置身于一个琳琅满目的“扇子王国”。
想不到进入八十年代第三春,这个“王国”竟交上了厄运!
俞剑明不因为吃“大锅饭”而患上常见的软骨病,也没有在极左空气污染下染上“左”倾保守的顽症。
他知道,王星记抗战前进入鼎盛时期,产量、质量跃居全国第一。后来曾经数度衰落,但是都被它的主人一一化险为夷。共产党人总不能干不过一个资本家吧?如果一味地摇头叹息,革命者的进取精神哪里去了?
有一天,他找到市经委副主任赵诚同志,试探着问:“你看我们厂能不能承包?”
其实,赵诚通过市工艺美术工业公司的负责人,已经知道了俞剑明这个想法。他们也认为“承包”是个好主意,先后征求了厂长、支书的意见。这两位厂领导都上了年岁,而且一提“这烂摊子”就摇头,未上阵先打了退堂鼓。
赵诚很了解眼前这个新中国同龄人的才干和胆识,觉得王星记内堪当此重任者,非俞莫属,但还是故意问他:“谁来挑梁?”
“我——”俞剑明站起来,心情十分激动。
连日来,俞剑明手中的电子计算器,象雷达探测器一样扫描着王星记的五脏六腑:它的积弊与痼疾,它的失望与痛苦,它的潜力与长处。绿莹莹的数码一再表明,只要作出努力,种种信息反馈的令人颓丧的数字绝不会变成事实。
寒冷的冬夜,妻女已经熟睡。他桌上的烟缸很快又要积满烟蒂了。淡淡的清烟牵动思绪,沿着斑斑驳驳的墙壁向上飞升,飞入高空。在骚动着的夜色里,他的心绪渐渐变得热烈而昂扬。
“一定要层层落实经济责任制,使产值在1985年达到四百三十七万元,利润达到七十七万元,都比1982年提高35%。”
写完这一串数字,他搓搓手,得意地笑了。
俞剑明进而写道:“如果三年后完成上述计划,我一不要升官,二不要晋级,三不要表扬,四不要奖励。如未完成上述计划,我愿意:一、就地免职,二、退还三年所得奖金,三、行政记大过,四、工资降一级。”
这是背水一战的军令状啊!看来,他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了。用不着别人,他就先给自己施加重重的压力。
读者同志想必记得,城市经济改革那时尚处于酝酿阶段,怀疑论者还颇有市场;在一段时间内,“改革”二字象彗星从报纸版面一闪而过,人们对此噤若寒蝉。
一些爱读古书的青年工人提醒他:“剑明啊,自古改革无善终。商鞅的故事你是知道的。”
有人则干脆预言:王星记的改革将是“一个伟大的失败”。
认识他的人,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只有七岁的女儿涛涛不理解父亲的处境。一天早上,收音机里广播一条新闻:“……杭州王星记扇厂,最近出现新事一桩:五十五岁的老厂长盛志力同志主动让贤,向上级机关要求免去厂长职务,改任调研员;三十四岁的副厂长俞剑明同志积极挑起重担……”涛涛听了,立刻找到正在练气功的爸爸,拉着他的手不住地摇晃:“爸爸,爸爸,广播里的阿姨表扬你哩。”
承包合同的谈判相当棘手。
他的谈判对手,表面上是扇厂的主管单位——杭州市工艺美术工业公司,实际上还包括上级的上级。还包括王星记内的部分政工干部。还包括同一个谈判对手不同时间的思想认识……
俞剑明立的“军令状”,被当作惩罚的条款之一列入了合同。这本来够可以了,但是上头还不满意:“要罚全体职工都得罚,光罚俞剑明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他真急了,高声抗辩说:“我订的厂长承包责任制,犯不着全体职工都搭上。如果你们认为太轻,我宁愿再降一级工资,另外再增加一千元罚款,全厂达不到指标,差多少赔多少。”
不料对方笑着回答说:“你能连降两级?一级行了。至于全厂,不论缺多少,都要罚九万二千二百元。这条不能动。”
王星记的同志算了一下,完成合同每人才分得奖金一百八十元,每增加一元奖金就为国家创造十九点九元的利润。要完不成,即使差百分之零点一也罢,每人都得罚二百一十七点四五元。
那时真有这样一些同志,他们对俞剑明的改革方案实际上采取了富有弹性的态度:开初是支持的;风向一变,不能讲“改革”了,他们也跟着变,不支持了;风向再变,他们又转为支持了。王星记的承包合同,在谈判桌上走马灯似的转了两个月,条件苛刻到叫人几乎无法容忍,就反映了那些同志思想的变化。
俞剑明心里明白,合同期限本来定为三年,上面硬要砍掉三分之二,缩成一年;罚款一再“升级”——这,无非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他咬牙咽下了这口气。但是拿不准,厂里职工受得了受不了?他要大家用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表明态度:要不要在这份合同上签字?
4月中旬的一天,王星记举行职工代表大会。当讨论到那些咄咄逼人的条款时,会议的空气一下升到白热的程度。结果,五十四名代表一致赞成俞剑明在合同上签字。大家都愿意同厂长共命运,也来个“背水一战”。
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洪水,把党纪国法冲得七零八落。王星记跟国内外的扇业同行竞争失败了,不就因为纪律松弛才叫产品质量下降找不到销路的吗?!失败令人痛苦,但也提醒俞剑明:绝不能在厂规厂纪前后退半步。
现在,轻便扇齐头打眼工韩阿忠正在瞪眼吹胡,听候厂长发落。
“偌大年纪和女同志吵架!你凶了,你骂了,调查确实,你说怎么办吧!”
韩师傅脖子红到耳背,可又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来反驳。双方处于僵持状态。俞剑明递过一支“西湖”牌,“嚓”地点燃打火机。
怎么办呢?按照规定,扰乱生产秩序者罚款五元。可是几天之前,这位老工人在严禁烟火的车间里抽烟,已被罚过一次了。他家庭境况并不好,早就失去老伴,独自抚养孩子。而且他过去表现不错,评过公司和二轻局的质量标兵。再罚,真有点下不了手呢!
俞剑明想起2月下旬发表“就职演说”那天,以厂部名义颁布了维持生产秩序整饬劳动纪律的“第一号通告”。不料墨迹未干,两个职工姗姗来迟,其中之一竟是门卫的女儿。做母亲的当着厂长的面狠狠克了她一顿,心想你就饶她这一回吧,“新造毛坑三日香”。但俞剑明神情肃穆地站立一旁,不声不响。门卫只得掏出钱包,并把女儿的名字公诸于众。有一次,一个科室干部外出开会,风尘仆仆赶回工厂时迟了几分钟,也得写检讨张贴出来。至于厂长,他经常是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离厂的。您韩老前辈,就不能给年轻人带个好头么?思量再三,俞剑明用力攥紧拳头:“照章办事,出罚款通告。你经济上的困难由我承担。”说罢掏出十元钱,塞到韩师傅手中。
老人一时惊愕得不知所措,满眼泪水——新厂长拿的四级工工资,也有家有小啊!
几天之后,俞剑明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香烟纸,上写着:“俞厂长:我错了。我一定改掉脾气暴躁的毛病,遵守厂的纪律……”烟纸下面,是一张拾元人民币。
俞剑明以新法治厂,很快就革除了上班时扎堆聊天、打扑克、干私活、搞赌博,以及哼着流行曲到处转悠、堵着干部胡搅蛮缠等不良现象。
全厂职工今非昔比啦!他们一起进入了新的起跑线。
现在,王星记放下官商的架子,再不等顾客上门了。它派出大批业务骨干,分赴全国十多个省份洽谈业务;迅速成立过去长期悬而未决的销售科,配置专职人员,把销售的视野扩展到长江三角洲、经济特区和东南亚各国。
现在,王星记煞住了形式主义歪风,恢复了实事求是的传统。俞剑明每月召开一次生产碰头会,与会者讲本月情况、下月计划,有问题当场拍板,或指定专人限期解决。每次会议半个钟头。
俞厂长每天下车间,上午绕三圈,下午转三转,几成定例。许多问题,他了解得比车间主任还早、还详细。
他严厉批评香木车间主任有“贾桂思想”,办事缩手缩脚,职权范围以内的事情也不敢作主。自那以后,主任同志有了明显的进步,不料今天又来请示报告说:“锯木小组的边国胜节约奖又超了,全厂数他最高,发不发?”
“干吗不发?怕木料节约过头吗?”
俞剑明接着扳起指头跟他算了一笔账:以前,一吨檀香木最多做二千五百把檀香扇,定额落实到人,提高到二千七百把。在这个基数上再超额,开板方的每多开一把奖一角,锯片的精打细算更难,一把奖四角。而一把名贵的檀香扇批发价是十八元。国家得大头,集体得中头,这五角钱奖给工人不应该吗?
“所以,他奖金越多,越证明我们原材料节约工作做得好。”
厂长笑了,车间主任也笑了。
但是,俞剑明对朱念慈师傅的态度,有人就不以为然。俞剑明想:朱师傅能在一把九寸四十笳全棕黑纸扇上,用金粉书写了一万一千多个漂亮的蝇头小楷,去年轰动了美国田纳西州诺克斯威尔博览会,被誉为“艺术珍品”。今年又在九寸六十笳的黑纸扇上写了二万五千字,字字珠玑。这样的人才,厂里有几个?浙江有几个?全国有几个?可够得上国宝哩!“常人贵远贱近”。近在眼前的国宝都不当作一回事,这对吗?
俞剑明毫不犹疑地写文章介绍他,请求上级给他提工资,为他创造一个较好的工作环境。没错,朱师傅的艺术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大家都佩服厂长那股子犟劲:只要看准了,别人没说过的话他敢说;别人没干过的事他敢干;上级的指示凡是不符合实际的,他不随声附和。
却说王星记正干得热火朝天,市二轻局忽然传来一个文件,听了叫人心里直发怵。一些好心的同志希望他“顺着点”,不要走得太远。俞剑明锋利地回答:“排除干扰”。
他坚定地走着,不犹疑彷徨,不左顾右盼。
他走着一条坎坷的路,然而也是光明的路。
事态的发展是合乎逻辑的。打从他“临危受命”之后,厂里的生产一直稳定地上升。当新年的钟声叩开了1984年的大门,回头一望,王星记一年来的产值、利润都突破了合同定额的水位。
俞剑明回首往事,说实话,心里可是有点后怕哩。但他暗暗庆幸:“幸亏当初不理那一套!”
俞剑明成功了。按照合同,全厂职工每人应得奖金二百五十四点六元,厂长应得三千三百零六元。但是根据某个文件的规定,上级单位不敢批准王星记发放奖金。天哪,这不等于撕毁合同吗?共产党讲话不算数?俞剑明立即请律师,他要向经济法庭上诉了,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好在新上任的杭州市委书记厉德馨同志高瞻远瞩,坚决支持他。事情反映到党中央,胡耀邦同志作了批示,俞剑明的承包合同才得以兑现。
然后,他把三千多元奖金作为党费全部交给党组织。他在信上说:“世界上有远比金钱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赤诚之心。”
我来杭州时,俞剑明已被提拔为市二轻总公司经理,正为二轻系统的改革“杀开一条血路”。
我信步走进他的书房。书柜里许多文学的、历史的、政治经济学的中外名著。使我诧异的是,竟还有不少笑话集,如《笑林广记》、《外国笑话集锦》等等。
我调过头来。他看见我询问的目光,便说:“睡觉前翻翻,联系白天可笑可气可恼之事想一想,一笑置之。”
“然后带着朦胧的笑意沉沉入睡,对吗?”
笑,于他也成了一种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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