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三连冠”
〔报告文学〕
何慧娴 李仁臣
张蓉芳挥臂一击,急如流星的排球重重地砸在美国姑娘手臂上,象鸟儿一样斜翅飞出了界外。
3∶0,中国女排赢了!我们赢了!!
奥运会冠军的大门,终于被她们敲开!
梦寐以求的“三连冠”(连获世界杯、世界锦标赛、奥运会的世界冠军),终于如愿以偿!
长滩体育馆沸腾了!这个历史的镜头,使多少守候在电视旁的炎黄子孙热泪盈眶,欢呼雀跃!掌声、笑声、鞭炮声汇成欢乐的声浪,振荡在8月的晴空里,带着祖国亿万亲人的祝贺、慰问和感谢,飞过波涛滚滚的太平洋,飞向洛杉矶!
不平静的1984年8月8日中午(北京时间),已经成为一座永久的纪念碑,载入中国女排的奋斗史。在祝捷的欢乐时刻,让我们沿着袁伟民和中国女排姑娘走向胜利的足迹,去寻找她们洒落在“三连冠”之路上的汗水和泪珠,苦恼和喜悦,曲折和奋进……

“你敢不敢说这句话:我们非要拿这个奥运会冠军不可!”
三个穿运动衣的人——袁伟民、郎平和杨希正在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袁伟民手上夹着一支烟,半天不吸一口,期待的目光,落在郎平的脸上,等着她的回答。
郎平的思绪象翻腾不息的海水。袁指导的这句话,语气平和,依然带着苏州乡音,但她听来却象一把铁榔头敲击她的神经,震撼她的心。
室内暖融融的。她的一颗心,却仿佛裸露在寒风中,紧缩着。这位一向爱动脑子、机敏豁达的北京姑娘,此时心事重重,竟不知怎样从话匣子里理出一个头来。
她知道,袁指导的脾气是不饶人的,说在节骨眼上的话,更是一针见血:“你最大的长处是肯追求,总是不满足,总是向前看。你刚进业余体校,就整天盼着打北京队;到了北京队,又想进国家队;到了国家队,一心想拿世界冠军,要成为最佳运动员,世界排坛的尖子。现在,两个世界冠军已经到手,你就不想再把奥运会冠军拿下来?”
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板上。按照郎平的性格,她何尝不想尝尝“三连冠”的滋味!可是,今天的中国女排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已经不是拿过两个世界冠军的那支队伍了。
就说坐在面前的杨希吧,现在是袁指导请来的客人。她和陈招娣这次“回娘家”,是来帮助训练,做新队员工作的。
从秘鲁捧回第九届世界排球锦标赛金杯之后,孙晋芳、曹慧英、陈亚琼等五员老将光荣引退,杨锡兰、姜英、郑美珠、杨晓君等一批新秀补充进来。这个扯筋动骨的大胆决策,使中国女排奋进的风帆,驶入一片顶风逆水的海域。虎视眈眈的世界女排列强,都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把我们的航船击沉在抵达光辉彼岸的途中。
最初的挫折,发生在1983年深秋的日本福冈。四年来,与中国女排交手屡战屡败的日本姑娘,第一次翻过身来,重新夺回亚洲女子排球锦标赛的金杯。这个金杯,四年前曾被郎平和曹慧英双手举过头顶,接受观众的欢呼,留下难忘的镜头。谁料想,这次竟让它飞了,而且输了个0∶3。这怎么向老队员交代?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
悔恨的泪水,在领奖台上就涌出了眼眶。一片阴云,笼罩在郎平的心头。
她第一次感觉到,面前的路竟是这样的艰难。在队里,她的位置连升两级,变成了老队员,又担任着副队长,过去别人带她,现在她带别人。不说别的,连早上多睡一会儿的这点福分也享受不到了,还得象当年的孙晋芳那样,每天都得早早地起来,去叫醒那些想多眯一分钟也好的新队员。在球场上,她树大招风,是众矢之的,美国队把她的动作输入电脑,日本队潜心研究她的每一条攻击路线……主攻手的担子越来越沉重,防御她的屏障越筑越坚实。真是难!难!难!怪不得在她的日记本上,隔不了几页,甚至隔不了几行,就出现一个“难”字。
此刻,郎平不敢迎视袁指导锐利的目光。这目光能把你的五脏六腑看透:
“你的难处我知道。现在,正是我们队转入新老交替的时期,需要你那股追求的劲头。我知道你有拿‘三连冠’的愿望,但是为什么不敢响亮地说出来?这又不是开记者招待会!人贵一口气。这口气是上、是下,自我要求就大不一样。有了非拿‘三连冠’不可的精神境界,才能创造达到这个目标的物质条件。不付出超人的代价,就想得到超人的成绩,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袁伟民清楚地看到,实现“三连冠”,这把“铁榔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主攻手是否精神抖擞,八面威风,关系到整支队伍的士气。
好马一鞭,响鼓一锤。袁指导的良苦用心,她全明白:下死决心,当“三连冠”!在这一点上,袁指导自己硬得象块钢,也要求每一个队员象钢一样坚强。
驰骋赛场的郎平,不愧为一名骁勇的战士。在困难面前,她没有退缩,每次上场都使尽混身解数,作最大的努力。她要用行动抹去福冈输球的阴影。时隔一月,在一次国际女排邀请赛上,她面对高大对手的拦网,频频起跳劈杀,眼看再拿两分就把一场球赢下来了。突然,一阵钻心的痛楚,使她跌坐在地板上。不好,小腿抽筋了!同伴们正为她着急,只见她咬紧牙关,一跃而起。“世界大炮”继续轰鸣,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1983年农历的岁暮。中国女排在湖南山城郴州迎来了她建队后的第八个冬天。
这一天,张蓉芳一大早就起来了。房间里一点不冷,排球集训基地的同志,特意为前来冬训的中国女排烧了暖气。生机盎然的水仙,在案头绽开淡雅的玉蕊;南国的寒风,摇曳着窗外不凋的碧树。只是,这里的天空不象北京那般晴朗,倒象张蓉芳此时的心情。
近来,她常常失眠。昨晚,熄灯半天了,她还独自在走廊的窗前凝思。眼前的景物,是那么熟悉、亲切。不远处那个大草棚,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太简陋了,新建的训练馆矗立其旁,代替了它的使命。但是,这个撒满她们汗水的大草棚,却留着她最美好的记忆。
四年前,她和中国女排的伙伴们在这里卧薪尝胆,终于在第二届亚洲女排锦标赛上实现了“冲出亚洲”的愿望,开始“走向世界”的攀登。
光阴荏苒。四年后,她作为中国女排艰难时期的队长,又来到这里。“新女排”要去夺取“三连冠”的最后一个金杯,这是更严峻的考验。
哪一种比赛能与壮丽的奥运会媲美?哪一个运动员不把夺取奥运会桂冠作为最高的追求?但是,时间只有半年了。这支“老冠军、新队伍”通往奥运会的路,布满荆棘。张蓉芳怎能不急?
不知是徘徊的脚步,还是轻轻的叹息,惊动了伏案工作的袁伟民。他推门出来,见是张蓉芳。八年的相处,使他对这个老队员的性格了如指掌。好胜逞强的毛毛,在困难和对手面前,一向是个咄咄逼人的挑战者。如今,挑战者自己正面临着挑战。
当引退的孙晋芳、陈招娣她们沉浸在蜜月幸福中的时候,她这位重任在肩的“元老”,却被出其不意的病魔击倒在病榻上。急性胰腺炎消蚀了她二十斤体重,人瘦了一圈。病后,她第一次出现在工人体育馆的排球网前,苗条得象个中学生,有的观众甚至都不敢认她了。
病魔无情,毛毛执拗。大病初愈,很小的运动量也会给她带来痛苦。她咬着牙坚持锻炼,一点点长劲儿,一步步恢复失去的素质和体力。
郴州的冬训异常艰苦,经常是一上球场就长达四小时。细心的袁伟民发现,张蓉芳口袋里总是装着几块巧克力华夫饼干。训练间隙,她便喝几口水,悄悄把饼干咽下。袁伟民知道,准是讨厌的胃病又在折磨她了。这种饼干,两角二分钱一块,每天得吃三、四块,一个月要花二十几元,都由她自己掏腰包。有节俭美德的张蓉芳,对该花的钱毫不吝啬,只要能为国争光,她心甘情愿。
“别急,毛毛!情况会好起来的……明天你休息,不要去球场了。”
张蓉芳没有遵照袁指导昨晚的吩咐留下来休息。她想:“谁不累啊?袁指导不累?邓指导不累?郎平、晓兰、梁艳、杨子……哪个不累?”富有弹性的步履虽然变得沉重了,一颗自强不息的心还是引领着疲惫的双脚,迈进了训练馆的大门。
一个人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比在身体上战胜自己,不知难多少倍。中国女排对一位队长的要求,远远超过了对一位“怪球手”的要求。过去,张蓉芳把深沉的思索,化成技术上的追求,赢得了国际排坛“怪球手”的美誉。现在,她处处按照一位尽职的队长严格要求自己。开会听得多讲得少的习惯,被她改掉了,变为经常的“首席发言人”,会议主持者。熟悉张蓉芳的人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变化啊!队长的重担,把她磨练得更成熟了。新的权威形成了。女排姑娘们钦佩自己的队长,喜欢自己的队长,一声“毛毛姐姐”的昵称,唤出了她在新队员心中的地位。

“杨子,来,给我一个!”
“杨子,再来!”
一声声呼唤,冲着她飞来;一只只好球,从她手上传出。绷紧的排球网前,昔日站着孙晋芳的地方,如今活跃着天津姑娘杨锡兰。她是一根新的金线,串连着中国女排的颗颗珍珠。
度过严峻的冬天,伴着明媚的春光,中国女排远涉重洋,又一次飞落美国西海岸,作访问比赛。两把好剑,在相互撞击中才能显出谁更锋利。调整后的中国女排与美国女排四次较量,在香港和波鸿邀请赛上赢了,在“瓦尔纳之夏”和不来梅邀请赛上输了,二比二,平分秋色。这次相遇,双方都非常重视。从4月15日到24日,两个队捉对儿打了五场,足迹遍及洛杉矶、迈阿密、达拉斯、明尼阿波利斯、波特兰,最后来到旧金山。
旧金山,对杨锡兰并不陌生。两年前那次美国西海岸之行,中国女排虽然取得四胜三负的成绩,但在这里却是败走麦城,给世居这座城市的华侨、华裔留下了沉闷的记忆。
今天,杨锡兰从球场上望去,只见观众中,有一半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一到旧金山,我领事馆的同志就转达了海外赤子的殷切期望:“这场球,我们一定要赢!”
偌大的体育馆,一下子安静下来。杨锡兰掠了掠额发,微微猫着腰,背在身后的左手,传递着战术暗号,就象按着枪的扳机,一触即发。
银笛鸣,白球飞。美国姑娘开局顺利,以2比7领先。暂停之后,袁伟民面授机宜:“你们不要急着赢,只管咬住她们的比分,最后她们会紧张的。”杨锡兰她们拿出了平时练的“咬”劲,扣、传、拦、发,一丝不苟,一口气追上8分,对方也添了3分,场上出现10平。
忽然,美国队教练塞林格站起来叫暂停。他叫队员站在端线上,自己与美国裁判交涉起来。他指着观众席,认为使用闪光灯的人太多,对电视转播不满意。杨锡兰甩一把汗水,暗自想到:“果然不出袁指导所料,她们有点沉不住气了。”
此次旧金山之役,打了个漂亮的3比0,一雪两年前之耻,当地唐人街上欢欣鼓舞,祝捷的电话不绝于耳。
出访前,袁伟民心里就打好了主意:“如果先胜两场,就让新队员打。”在达拉斯进行的第三场比赛,他果然换上姜英和侯玉珠打主攻,让郎平和张蓉芳坐“冷板凳”,当替补,以磨练新手。六场球打了个五比一,在塞林格博士的心理上,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不安定感,打出了我们新老队员之间的信任感。
最使袁伟民高兴的是,杨锡兰挑起了二传的大梁,新的场上核心捏合起来了。新队员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老队员做后盾的人物,压力大,责任大,成长得也快。在飞机上,袁伟民问郎平和张蓉芳:“你们现在看到这支队伍的希望了吗?”
郎平笑了。张蓉芳也笑了。这发自内心的笑,使袁伟民看到,她们对孙晋芳的怀念换成了对杨锡兰的信任。

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多皱纹;浓密卷曲的满头黑发,新染了几许银霜。一个人的成熟与衰老是同步进行的。
波罗的海之滨的苏联名城里加,留着袁伟民青年时代的记忆。二十年前,他作为中国男排的主力二传来过这里;今天,他作为中国女排的主教练,又出现在热情的拉脱维亚观众面前。
在这里举行的中、日、美、苏四国女排邀请赛,不算重大比赛,却有特殊意义。袁伟民把目光集中在日本女排身上。从福冈到里加,当中隔了半年,中日双方都渴望在新的较量中决一高低。
日本女排总教练山田重雄,从主席台上俯视着场边的袁伟民。袁伟民一副专注的神态,一只手托着下巴,象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他在思考什么呢?
是不是还在玩味军事家郭化若那封寓意深长的信?这位精通《孙子兵法》的将军,借兵家之言,论赛场之事,点拨在要害处,令人茅塞顿开。袁伟民很欣赏信中那个“斗智不斗力”的观点。在郴州集训期间,他和邓若曾既抓苦练,搞“突击周”,攻薄弱环节;又抓巧练,请张蓉芳、梁艳、李延军三个手快脚快的姑娘谈跑动进攻的体会,开“诸葛亮会”,研究克敌之策。中国女排在训练的科学性上,更上一层楼。昨天晚上,他独自关门思考怎样与对手“斗智”,最后决定主力阵容的站列顺序往后倒三轮。
这一倒,有点出乎对手的预料。因为从香港超级排球锦标赛以来,我们一直都没倒过。日本队按照我们以往的排阵习惯部署力量,在同一个位置上,原来做的是防郎平的准备,三轮一倒,变成面对张蓉芳了,两人球路不一样,象防“大炮”那样卡位,就未必能招架“机关枪”的扫射。这场球,中国姑娘回敬日本女排一个3比0。惧怕中国队的阴影,又笼罩在日本姑娘头上。
第一盘棋下输了,总想再来一盘。四国邀请赛第二阶段,移地列宁格勒。中日间的冠亚军决赛,为山田重雄和他的队员提供了扳本的机会。
“战幕”拉开,又一个始料不及的新情况出现了:中国女排上场队员中没有郎平和张蓉芳。日本姑娘张大惊讶的眼睛,纷纷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教练,仿佛在问:“怎么办?”
山田重雄也没有想到,对阵的袁伟民会从“棋盘”上撤掉两颗这么重要的“棋子”。场上队长的标志佩带在杨锡兰的胸前,她和梁艳、杨晓君、郑美珠、侯玉珠、姜英,就是袁伟民用来拿这个冠军的主要兵力。
这个阵容,一上来就把日本队打懵了,竟以12比0遥遥领先。她们的快攻特长受到扼制,我们倒象流动着的活水。第一局日本队仅得了2分。第二局,双方打到14比13时,袁伟民放出郎平,“铁榔头”一锤定音。第三局,她们以15比6扳回。第四局,我们以15比5告捷。
袁伟民、邓若曾和领队张一沛运筹帷幄,女排姑娘齐心协力,赢得了四国邀请赛上的全胜,打了一个漂亮的奥运会前哨战。她们带着心理优势,迈着坚定的步伐,昂首进军洛杉矶!
争气的中国姑娘,英雄的中国姑娘,长江黄河为你们欢笑,十亿神州为你们骄傲!
然而,我们透过你们激动、兴奋的心扉,也分明地听到你们的心声:“三连冠”是终点吗?不,这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1984年7月—8月写于北京——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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