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土豆在哭泣
雷抒雁
江苏外贸部门有关单位,官僚主义作风严重,本在同楼,竟电话来去,扯皮不休,致使两船销香港土豆霉烂倒海,经济损失折合人民币六十六万元。
——见1984年2月26日《人民日报》请你静心地听一听听一听遥远的东海之滨有一群土豆在哭泣它们哭自己不幸的遭遇哭乡村父老被白白抛洒的血汗以及被蹂躏的那一片
赤诚的爱国心意象一群憨厚的乡村小伙这些土豆经过精心挑选结结实实都有一副多棒的身体早晨,乡村的父老用终年劳累的、枯瘦的手最后抚摸一遍送它们离开生身之地那情感,如同当年为了战争送出征的子弟只说是要飘洋过海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只说是到了那里会更有用武之地它们给乡村的父老换回了油盐、布匹还要去给国家换回外汇,或者机器这不是普通的土豆是正在富裕的乡村向时代展示的自豪和荣誉可是,谁能想到
长江边这一个繁忙的港口却是它们永久的葬身之地开始,土豆在呼喊想引起人们注意黑暗的货仓象黑暗的牢狱,缺乏生机可是,只见脚步匆匆来去冷漠的脸胜过冷酷的狱吏接着,土豆在抗议抗议它们遭受的非礼待遇它们生病了开始浑身无力随后溃疡化脓难闻的气味已在污染空气土豆?小小的土豆问题怎么能打乱那里铁一般的秩序那个冷血的官僚主义者怎么会为一点土豆焦急慷慨激昂的发言讨论心安理得的工资奖励象一些地方的领导人一样也许他们更重视用笔栽培“土豆”圆圆的,在纸上轻松地画来画去土豆在悄悄哭泣真后悔来到这里它们思念乡村思念养育它们的土地在那里,它们发芽、开花拚命地生长,鼓鼓的象孩子们吃饱饭的肚皮
乡亲们爱它们、夸它们一点血、一点汗给它们除草、施肥、灌水土豆有土豆的理想让穷苦的乡亲赶快富裕不能忘记养育者的情意一部乡村的历史就是一部劳累与饥饿的记忆我们的土地是汗水和泪水打湿的土地可土豆遇到的某些“死官僚”却象一群百万富翁的子孙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爱惜他们象酒瓶、象茶杯除了倒出一些昏醉哪里还有一点劳动者的气息!也许乡村的人不看报纸不懂得那些历史上惊心动魄的爱国主义事例他们只知虚弱的人需要补养只知革命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利益当年,为了补养八路军伤病员老妈妈杀过仅有的一只生蛋鸡如今,为了补养祖国购买国库券,她走过山路的崎岖乡亲父老呵你们可曾知道你们的血汗,你们的心意在这里正白白地流进海底!输血却又在失血勤劳养肥着疏懒我的祖国啊矛盾而又艰难多少财富在腐烂腐烂于扭结的、迟钝的时间而时间,也在腐烂腐烂在旧体制沉重的门前建设——资金——困难祖国以响雷在呼叫怎么就打动不了某些人麻木的心肝!可怜的土豆呵可怜的六十六万元从海底站起来去党的纪委,去人民检察院到那里去擂鼓鸣冤!土豆啊,请不要哭泣你会听见厌于歌唱玫瑰与夜莺的诗人在为你呐喊你会看见一层层海浪正在汹涌澎湃地翻卷不用再总说明天我相信今天党以有力的手正挥动改革的杠杆多少代的愚昧多少代的贫困今天,就要改观我们能不能栽培些这样的土豆:在官僚主义猖獗的地方不会腐烂却会爆炸如同炸弹!
1984年夏,写于整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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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高山飞瀑的女儿
  戴明贤
黄果树观瀑亭下的石梯,抱着大山纡回盘旋,直下幽暗的犀牛潭深谷。每下十多级便有小小石台,让你舒口气,伸伸腰。挂在千尺悬崖上的瀑布,则不断变换着角度,衬着不断变化的背景,在召唤你,诱惑你。等到凭倚在大平台的石栏上,与大瀑布凝眸对峙,这时,你眼中、耳中、心中,乃至整个躯壳里,便只有它了。一切形容都已多余。只觉得与气魄、潜力和能量直接面对着面。它虽这样伟岸、飞腾,一往无前,却纯是一派阳刚之美,而无丝毫暴戾之气。它只摄人,而不慑人。
很久不见今天的主宾、那位八十二岁的萧娴老人下来。一回头,发现在一块突出的石台上,有几点人影簇立着,在向瀑布指点。那个咖啡色的身影,便是她了。看来老人是下不动这迤逦的石梯了。髫年离乡,皤首归来,初次造访家乡的第一名胜,却已可望而不可及。我不觉有点怅然……
隔了一阵,我陪着另几位南京来的客人去拍照,使者接踵而至,催我们马上回宾馆,说萧老要写字,并说:“老太太等不及了!”
我们喘着粗气跑进敞亮的大客厅,果见萧老正解衣提笔,站在临时搭就的大案前。刚瞥见我们的影子,便伸笔往墨池里蘸。电视导演乱嚷着:“等一等,萧老,换个灯泡……”
“不等了!”老人口说手动,雪白宣纸上立刻出现了粗如手臂的笔画。这迫不及待、近乎孩童天真的动作,引发了一屋子人的轻笑。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桠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洒向君家雪色壁……”我常佩服东坡先生能把画家的灵感汹涌、逸兴遄飞,描写得这样活龙活现,不想今天在老书法家身上,竟亲眼得见了!听萧老的女儿说,老人不论在家在外,一律寡言少笑,动了喜怒哀乐,尽都是濡毫对案,靠翰墨倾诉于素纸之上。那么,今天催逼老人“森然欲作不可留”的,不是注于空肠的烈酒,而是大瀑布那一股清雄磅礴之气了。
宣纸上转眼出现了“白水奇观”四个擘窠大字。老人运笔如风的气势把我镇住了。女书法家代有人出,写经题画,多以秀婉清逸取胜;象这样力能扛鼎、恣肆沉雄的,可谓稀如星凤。小时候听老先生们讲说“黔南奇女子”萧娴,如何童稚挥毫惊四座,叫康南海大师发出“雄深苍浑此才难”的赞叹,象听一段古代的传奇,没想到今天竟及亲见挥毫。虽然亲眼得见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负载着八十二度春秋的瘦小身躯,怎么还贮藏得下这样惊人的力量和气魄!
归途中,客人们大赞瀑布,我却为下一项活动担起心来,怕扫了他们这种欣喜欲狂的兴致。
下一个日程安排是我引起来的。那日,在黔灵山的双桂楼上小憩。两位客人偶然从小卖部买回两张蜡染品,受到大家夸奖。我偶然联想起一位蜡刀如神、妙语如珠的苗族蜡画高手。我曾经访问过她,为她写过一篇短文。当时我认定这是一位民间的天才,却也没想到短短两三年后,她便漂洋过海,名噪太平洋彼岸,为祖国争得了荣誉。我便把采访中的种种细节,当作闲话说给南京的客人们。不料他们听得入迷;更不料瘦小身躯深陷在大沙发里似睡似醒的萧老,也句句听进了耳朵。她站起身说:“一定要见见她!”电视导演立刻决定:把这项活动加进电视片中去。
计划是去蔡官屯造访她的那个苗家石寨。但安顺市的同志告诉我们:那条小路太崎岖,老年人经不住那份颠簸。于是改为派人去接她进城,到萧老下榻的地方会面。
第二天上午访响水龙潭,泛舟游于龙宫内院。她——杨金秀,陪着萧老,恭谨而亲切,就象昨晚她对我说的:“我很高兴来见萧老。她就是自家的老奶奶嘛!”
此刻,杨金秀用小蜡刀蘸了蜡液,开始往白布上画直线。在两尺多长的白布上,分若干笔拉了一半;将布调过头,又分若干笔拉完另一半。没有直尺,不折叠,没有任何记号。全凭蜡刀沿着一根纱前进。两根直线合龙了,所有的笔触之间,不露丝毫接头的痕迹。周围一片啧啧的惊叹声。杨金秀把白布对折起来:直线的两端重合在一起,毫厘不爽。满屋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接着,画了一枝带藤蔓的花。花枝叶片,就跟经过特技处理的电影片头字一样,沿着一道看不见的轨迹,迅速而自信地次第出现。她握着蜡刀的右手,漫不经心地往外一绕、一挥,画出一根卷曲的须蔓。有人问:“这是一只飞鸟吧?”
“是鸟。”杨金秀说,“是艺术化了的鸟。”
毕竟是出过国,能用上“艺术化”这样的词儿了。过去她对这种形象的变形,可是说得更朴素,也更美。她说:“我们画的不是真的花。我们画的花是笑颤颤的。”
画完这个简单的图案,杨金秀放下蜡刀说:“今天时间短,我只是画几笔给萧老看看,蜡染是怎么画的。我另外准备了一块画完的,送给萧老做纪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一直坐在她身边,紧紧抿着嘴唇看她画蜡的萧老,连连点着白发苍苍的头,颤巍巍地立起身来,紧紧握住了杨金秀的手。
两双手相握,中间隔着几千里的路程、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哩。如果沿用怡红院主人的名言,女子是水做的骨肉,那么,她俩的性格,一个是黄果树上游的活泼奔流的白水河水,另一个是瀑布下面深邃无波的犀牛潭水。而作为艺术家,她们同样是黄果树大瀑布的雪浪,刀笔在握,迸发出来的灵感和创造力,便能石破天惊。
她们是贵州大山的忠实女儿。萧娴在几座大城市度过的日子,十数倍于在桑梓居住的时间。但她从未嫌弃过偏僻而贫困的故乡,在作品中总是大书“黔南萧娴”。杨金秀在多伦多,以惊人的画蜡技艺轰动全城,有人尊她为“博士”,她回答:“我是真正的贵州苗族农民。”谢绝了外国友人出高薪聘她任教的建议,如期归家。
萧娴少小离家老大回,恰值杨金秀两次出国之间的空当,今日此会,可谓有缘。家乡对萧老的接待是隆重而亲切的。从市长到村民,还有花溪区书协的小伙子、接待组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把她比作自己家中的老祖母。杨金秀呢,被称颂为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望着她们,我记起萧老的女儿所说:萧老曾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中,迫于生计,疏远了视如生命的书法;直到垂暮之年,才得全力投入翰墨生涯。我记起杨金秀由于跨不过“农转非”的门坎,多年要调入蜡染厂而不得。有人请她画蜡,还得替她出工,挣回那一份大约够寄一封航空信的工分。其实,在那段年月里,靠五花八门的关系学越过这门坎者不知有多少。至今她还是农民。不过,对沐浴着责任制春风的她,这门坎已没有意义了。有的人还劝她办一个蜡染厂,与那所国营的分庭抗礼哩……在劈劈啪啪的掌声中,我默念着老舍笔下的一句台词:“老的小的,都赶上好时候了。”
黄果树瀑布狂奔大吼,算是久已遐迩闻名,但谁知道就在它的周围,还隐藏着一个完整的风景区呢?在我们这个僻远而羞涩的山乡,自然面貌千百年来再没变动过,但新的风景却在近几年中层出不穷:?阳河、白龙洞、者斗洞、响水龙潭……一个比一个神奇,一个比一个壮美。波宫水府般的龙潭尚未完全疏通,又发现了号称“地下都市”的打鸡洞。这不是偶然的。它们是水利、电力、旅游等事业发展的副产品,正如第一二个五年计划中发现的铝镁钨汞,都是随时代的需要,应运而生。那么人材的矿床呢?想来也是同一个规律吧。就在前几天,兴义一个六岁小姑娘写的擘窝大字,令书家们惊喜交集,议论着“可能我们贵州又出了第二个萧娴!”是的,深山大泽,其蕴藏岂能限量。
诗人何其芳有一首论诗绝句说:“堂堂李杜铸瑰辞,正是群雄竞起时,一代异才曾并出,那能交臂失琼姿!”抬眼望着四围青山,我想,盛唐已矣,今日才真是神州大地群雄竞起的好时候哩。只要善于发现,善于引发起他们“森然欲作不可留”的创造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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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曲〔水印木刻〕  苗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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