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农村的今天和明天
——河南临汝见闻
李准
麦子已经黄梢了,布谷鸟在绿杨深处殷勤啼唱。它催促着人们赶快收拾镰刀,准备收割小麦。今年小麦颗粒饱满,看来又是个丰收年。老年农民和布谷鸟是朋友,他们在整理绳索,捆扎扫帚,捏桑杈,钉磙框,按照布谷鸟送来的信息,安排收割和打场的用具。
但是,年轻人却不按这信息办事了,他们许多人离开了土地。他们在农村创造了新的时代节奏。公路上满载着货物的大卡车、小四轮和手扶拖拉机,象流水似的竞相奔驰。开车的有穿着鲜红翻领衫的小伙子,也有戴着太阳镜的农村姑娘。他们紧闭着嘴唇,专注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脸上露出一种“征服城市”的表情。村镇公路两旁出现的小工厂象“雨后春笋”。什么“试剂厂”、“汽水厂”、“孵化厂”、“陶瓷厂”、“冰花烤漆厂”、“食品加工厂”……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在油漆未干的木牌上。有的专业户干脆写在新砌的砖墙上,什么“出售鸡饲料”、“加工小磨香油”、“收购鸭毛”、“电猫捕鼠”等等。
一年一度收麦前的“小满会”内容也变了。往年,会上摆的货物大多是犁耙、绳索,镰刀、木锨一类的农具。现在,这些农具摊子被挤得偏居一隅了。五彩缤纷的时式女衫和筒裤挂满了一里多长的河滩,琳琅满目的各种塑料鞋和皮鞋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女式高跟皮鞋特别畅销。这些高跟皮鞋不再踏在豪华的地毯上,它被爱美的农村姑娘们“下放”到普通村庄的土地上。
一切都在迅速的变化着,传统的和现代的事物全混杂在一起了。吹唢呐的手臂上戴着手表,收购活鸡的骑着摩托车,卖凉粉摊子上摆着“小香槟”,卖大碗茶的改行卖汽水。人们开始用钟表计算时间,他们不再说“吸袋烟工夫”,“吃顿饭时候”,新的生活节奏改变着他们的时间观念。
临汝县位于洛阳市东南八十公里,是个偏僻的山区。但是近年来,这里却变化得使人眼花缭乱,“劳动致富光荣”成为这里生活的主旋律,人们对生活提高的渴望表现得是如此强烈。这个县有七十三万人口,二百三十万亩土地,其中耕地面积一百零三万亩。1983年底,全县“两户一体”发展到四万户,占全县总农户的24%,1983年全县工农业总产值为三亿七千万元,其中农业总产值为一亿七千万元,工业产值九千五百万元,而乡村企业的产值却达到一亿零六百万元,这四万个“专业户”和“重点户”所创造出来的生产总值,约等于全县农业产值总收入的三分之二。截至目前,全县专业户和联合体又发展了一万七千户,占总农户的36%。今年他们计划使乡村企业总产值达到一亿六千万元,这个数字约相等于1983年全县耕地的总产值。
从临汝县来看,自从贯彻中共中央1984年一号文件以来,“两户一体”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力是如此旺盛,过罢年后,单是运输专业户,就新购进汽车二百一十辆,新发展的小煤窑一百三十个,新开办的炼焦厂七十个。农民“离土不离乡”,来到城镇新开办的工厂和商店五十四家。就是这些原来在家“赶牛腿”种地的农民,现在拿起了方向盘、钢米尺、磅秤和古老的算盘,走进了商品生产和流通领域市场,登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大舞台。他们的心目中有两出戏:一出是在近三年内要使全县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一出是生活达到“小康水平”。
进入市场,农民变聪明了!
我们来到尚庄乡白马石沟村,访问了党支部的田金玉同志。他五十多岁了,从外表上看,实在没有“新企业家”的派头,一张又黑又长的脸,一口被旱烟袋熏黄了的牙齿,说话慢斯条理。可是你和他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你会发现他有一种沉毅豁达的性格,有一个思考型的冷静头脑。照群众的说法是:“老田心里有一杆秤”。
党的三中全会以后,田金玉看到农村致富有了希望,他挨家挨户动员群众集资买牛。当时群众手里还没有钱,为了集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把买布衫、撕花布的钱都拿了出来。田金玉一共筹集了五万元资金,亲自带了三个人,先后买回四百多头牛。人勤牛壮,第一步棋走对了,白马石沟连年粮食增了产,穷山沟变成了富山沟。前年大搞植树造林时,他又带领群众封山造林三千四百多亩,并且自己包了一个山坡,植树一万多棵。去年县委号召大力发展商品生产,强调支部书记要带头致富。田金玉想来想去,白马石沟唯一可以卖成钱的东西,就是那一山瓷土。他想到既然禹县的瓷厂来这里运瓷土烧碗,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瓷土也烧成碗卖?烧碗要有懂技术和会经营的人,附近农民中只有尚庄的尚本立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是这个人脾气倔,前年就因为和尚庄的碗厂闹别扭,不干回家了,现在尚庄碗厂的烂摊子还在那里放着。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田金玉曾和尚本立有一段故旧。前年尚本立离开碗厂时,家中一无粮食,二无锅碗。老婆前年死了,孩子参军了。家徒四壁,饭都没有吃。田金玉是个豪爽爱帮助别人危难的人,他得知后,不吭声给送去了一百斤白面一口锅。尚本立感动得掉泪,田金玉却说:“因为你是军属,我不能叫你揭不开锅。”
现在,田金玉去找尚本立了,他说了说想把尚庄碗厂的设备买过来办个碗厂的计划,尚本立问:“是你自己办?还是公社办?”
“要是公社办呢?”
“公社办,我不干。塞来一群人吃闲饭,咱说这样干,他说那样干,弄不好。”
“要是我办呢!”
“要是你干,我情愿当你个兵。”
这样说定后,田金玉用他这个人的信誉到县银行贷了一万五千元把碗厂办起来了。他在本队挑了二十九个男女青年,交给尚本立进行短期培训,便开始生产。去年烧了十五窑碗,全厂三个管理人员,厂长、会计和“外交”员,都参加劳动。全厂年终结算还赚了五千元。
“真正的干家不怕竞争!”田金玉参加了一段市场交易以后,脑子更加灵活起来,他发现农民生活不断提高,对日用餐具也要求高了。过去烧制的十八厘米大粗瓷碗销路不畅了,就改烧十二厘米的小细瓷碗。他坚持薄利多销,保质保量,作出来的碗要求不掉沿,不磨嘴,还要轻薄美观大方。
今年开春,洛阳土杂品公司和他签订了五十万只十二厘米小碗合同,可是价格只七分五厘一个。除了成本,一个碗只有五厘钱利润,厂里边的管理人员又发愁了,他们说:“卖一个碗还赚二分钱,作一个碗只赚五厘钱,利太薄了!”田金玉说:“五厘钱也干,不要和卖碗的比,只要能顾住工资就行,希望在以后。”
从办厂以来,这个碗厂生产碗三十多万个,总产值达三万八千多元,净盈利一万五千多元。田金玉还准备在白马石沟办第二个碗厂,并且还准备利用本村的优质瓷土,办一个美术瓷厂。
田金玉是会成功的,因为他有一套新的经营思想。他生长在深山沟里,平常多见石头少见人,说起话来也不是很流利。可是市场这所大学校启迪了他的智慧和能力,他在经营上有十六字经,这就是:“你无我有,你有我优,你优我廉,你廉我转”。
“撒切尔夫人”和她的伙伴
我佩服农村小青年们的幽默感,他们给庙下乡第四生产队队长张春女送了个时髦的外号叫“撒切尔夫人”。
过去这个队队长最难当,一年换几次,都象“走马灯”一样很快倒台。村里男人们都轮遍了,后来大家就选举张春女当队长。张春女“组阁”后的头一天,先在大街上当众制服了一个“街痞子”,从此声名大振,同时也获得了这个绰号。
张春女今年五十岁了。在她家的“客厅”里,她简直忙得象一个耧斗里的铃铛。她让我们抽烟,接着两只手抓过来十瓶“可乐”汽水,放在桌子上让我们品尝。就在这时候,供销社烟叶仓库来找她安排人往车站送烟叶,卫生检验站的人来向她报告汽水卫生检验结果,邻居一个农民托她向货栈借帆布,紧接着小孩子来报告,她家的猪掉到井里了!要她赶快下井捞猪。猪刚从井里捞出来后,门外汽车喇叭响起来,她家新从南京买回来的一台“江淮牌”大卡车开回来了!
张春女就是在这种喧闹声音包围中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她这座客厅简直象个茶馆,可是仔细看来,每件事情她都处理得有条不紊。她打开了三瓶汽水盖往桌子上一放说:“喝,尝尝我们的汽水,看比洛阳市的‘鲜桔’牌汽水怎么样!”我们问到怎么想起来办汽水厂,她笑着说:“今年春天在县里开劳模会,我们小组几个人在讨论时,说到汽水现在在农村销路很快,有的小孩一天喝五六瓶,可是汽水还得到洛阳运,因此,我们就说咱也办个汽水厂,就这样我们四个人你拿两千元,他拿两千元,订了个章程,买了个锅炉,不到两个月就把汽水厂办起来了。”接着她小声说:“今年下手晚了,瓶子没有订够,要不,我们只需要两个月就把全部设备投资赚回来了。”
“你们总投资多少钱?”
“八千多元。要是有瓶子,一个月就可赚五六千。”
在临汝县,我接触到不少专业户。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大方和豪爽。他们现在要办个什么事情,拿出两千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谁有困难,向他们借钱,拿出三百五百元,也不算什么。当然他们希望多赚钱,但这些农村企业家们,也不完全是为了赚钱。他们是对这种新的事业充满着兴趣,他们追求着一种新的荣誉感:那就是“为社会作出贡献”!
张春女告诉我,他们庙下村是个集镇地方。过去游手好闲的人多,打牌下棋的人多,地种的不象样子,整天这家吵架,那家生气。如今他们第四队没有一个闲人了。全队三十八个劳力,每个人都有职业。近两年来,她帮助全队办起了九座豆腐坊,一个小鸡孵化厂,成立了一个搬运队,一个基建队。还买回八部拖拉机和一部汽车搞运输。1978年,这个队总收入只两万五千元,经过这两年大搞商品生产,副业上去了,农业也上去了。1983年全队的农副业总产值达到十七万元,户平均收入四千一百元,人平均由两年前的八十元猛增到八百元。
从数字来看,庙下乡第四队并不算很富裕。但值得注意的是,“一人富带动全村富”这种新的社会风气。他们共同为社会创造财富,并没有“以邻为壑”和“尔虞我诈”。相反,群众和群众,群众和干部之间,正产生着一种新的团结和睦关系。
“赚钱比偷钱容易”
在临汝县南部寄料、蟒川、小屯几个乡里,群众中流传着一句幽默语言:“现在赚钱比偷钱还容易”!
小屯乡朝川村有个运输炼焦专业户李文义,今年四十一岁,大个子,宽肩膀,嗓音洪亮,满面红光。走起路来,好象要把地下的砖头踏碎,办起事来,却非常细致精明。
他一直负责朝川村的副业,有一套经营管理经验。有一次他到县里看电影,电影的名字叫《何处不风流》。这个以上海市几个退休老干部帮助待业青年自谋职业的故事,对他产生了奇异的力量。他想到朝川村人多地少,土地瘠薄,多少年来只啃这一块土,群众生活一直处在贫困中。很多小青年没啥干,游手好闲,赌博偷盗。他们什么都偷,偷人家庄稼,偷煤矿职工的衣服,有时连人家晒酱的酱盆子也偷偷端走。有个叫刘铁锁的青年,自己包点地不会种,每天靠给人家打短工混饭吃。有时混不来饭吃,就在自己破屋里关门睡一天。前些年,光临这个村子最多的是公安人员,全村有七八个小青年在县公安局挂上了号,每天传讯调查,铐来索去,弄得人心惶惶,穷还是照样穷。
李文义看到这种情况,感到十分痛心。他想着这些小青年为什么走上犯罪道路,主要是没有个正经职业。他又想到为什么有些原来是先进的大队,整年只抓粮食,还是富不起来;而有些原来落后的大队,注意到多种经营,现在却富裕起来了。看来土地翻来翻去,翻不出个啥名堂,要改变本村的落后面貌,必须大搞多种经营。
1983年初,他利用本地煤矿多的优势,联合了四十多个农民,在河滩里办起了一个炼焦厂。他自己钻研炼焦技术,日夜参加劳动。从3月干到8月,挣了纯利润两万多元。可是正当炼焦厂干得红火的时候,山洪暴发,把他价值两万多元的焦炭和全部炉道、工棚都冲跑了。
人们灰心丧气,小青年们预感到又要失业回到家里。李文义是条硬汉子,他知道在这关键时刻必须挺起脊背。为了鼓舞士气,在今年初全县认购国库券时,自己一下子认购了一万元,成为全县首屈一指的光荣户。接着他又筹措了三万元资金,同全村三十六个农民,开办了一个小煤窑。给全组三十个劳力找到了工作。他自己家里,在今年春天买了三台汽车,让两个儿子一个女婿搞运输。并带领全村男女青年组织成煤炭产、炼、运一条龙的经营企业。
现在的朝川村,不管白天黑夜,绞车飞转,炉火通红,汽车哼来哼去。一个妇女,拿一张锨装一天炭,就能赚四五元,小伙子们开着汽车向洛阳等地运焦炭,一天两趟,一天就收入二百元。公安局的干部不再来光顾这个村了,过去被劳动改造释放回来的人,也成了生产积极分子。
随着各种专业户的出现,大批妇女走出了家庭,离开土地,涌向市场和商品流通领域。在临汝县的集市和物资交流会上,你会经常看到一些年轻姑娘们,在摆着衣服、鞋帽和日用百货的小摊子。她们穿着漂亮时髦的衣服,说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要价还价,笑容可掬,举止大方,态度热情,只要你是真心的买主,她们总要想办法使你把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
在寄料乡太山庙村,我们访问了女司机夏萍姑娘。她父亲是个矿工。她弟弟在煤矿招工时当了工人,她却因为是个女孩子而没有被录取。夏萍为了争一口气,下决心自己闯出一条路。“没有必要让工资这条绳子把自己捆住!花木兰还能从军打仗呢!”1981年她让父母亲贷款给她买了一部南京134型载重卡车,为了掌握开车技术,她买了驾驶员读本,并向别人借来技术资料,日夜钻研,刻苦学习。1982年夏天,骄阳似火,她一个人在烤热的干河滩里插上标杆,练习转弯抹角,进行基本功训练。到了1983年1月,她终于领取了正式驾驶执照。她开始向大城市拉煤送炭,别人跑短途,她专拣长途跑,一年多来,她跑过郑州、鹤壁、开封、武汉这些大城市,一年出车二百多趟,行程十二万公里,作到了安全行车无事故。
1983年她个人纯收入一万五千元,除还清债务外,还剩了几千元。今年头三个月,她又收入几千元。我们到她家的那天,她刚从孟津县送焦炭回来。头天夜里十二点出车,今天中午就回到家里,一次赚运费一百五十元。途经洛阳市时,她在洛阳花市上花了九元钱买了四盆花,她让我们欣赏她才买来的几盆月季和海棠,她家院子里养了许多花,她在花丛中笑着。这个农村姑娘,在公路上开起车来,风驰电掣,简直象一个下山猛虎,可是脱掉工作服,她仍然是一个腼腆的少女,而且仍然保持着女孩子们的爱花天性。
现在,在寄料乡这个山沟里,开汽车搞运输的农村女孩子已经不是夏萍一个了。有“两姐妹”队,有“六姑娘队”,她们的谈话内容已不再是纺棉花和鬼神传说,而是各种汽车的性能和内燃机构造,各个城市的交通规则以及这些城市的各种商品信息。妇女解放的水平,是时代精神文明的重要标志。在寄料乡,我看到了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的同时,精神文明正在新一代农民中蔚然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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