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手的诗篇
黄岭
在体操运动技巧训练大厅里,我认识了一个十九岁的女运动员。羊角似的短辫显露出她的质朴,圆圆的苹果脸红得可爱,身材适中健美,全身洋溢着欣欣向荣的青春气息。她曾和两位姐妹一起,以精湛的技艺和高难的动作,获得了金牌。我问她:“在通往冠军的道路上,你感觉最深的是什么?”
她低头不语,神色腼腆。难堪的沉默使我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便久久地注视着远处正在训练的少男少女,喃喃地称赞说:“体操技巧运动员简直是健美的化身!”
她突然打断我的话,把一双手伸到我面前,说:“这双手也美吗?”
这位姑娘的手粗糙得惊人,皮肤黝黑,毛孔大而密,汗毛黑而粗,茧很厚,简直象一双铁匠的手,如同带刺的仙人掌一样。我一时语塞了。
是呵,我在欣赏技巧表演的时候,只看到小鹿跳跃、乳燕凌空般的美姿,只看到柔中有刚、动静相宜的造型,以及运动员们健美的身姿,从来没有注意她们那双手呵!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我曾经有一双柔软、白嫩的手,妈妈说是一双兰花手,只是到技巧队以后,慢慢变成这个模样!”
兰花手变成仙人掌,她的感情泛起过微澜细波,有过懊悔,有过惋惜。但后来终于懂得了这双手的价值,它不是一双普通的手,站立时,要托起姐妹,倒立时,要支撑战友。她的手既能在空中挥舞,也能在地上行走。这双手是那么坚强有力,简直是两根小小的钢筋;这双手又是那么健美灵巧,在用青春的生命铸造的图案中,它是必不可少的线条。
后来当我看到耐寒、耐旱、刚强坚韧、一年四季长绿的仙人掌时,就情不自禁赞叹它旺盛的生命力,就会想起三人体操技巧运动中底座的那位运动员,想起她那仙人掌一样的手。比起兰花,我更喜欢仙人掌,喜欢它顽强、蓬勃的性格,一旦扎下根,它就茂盛地生长,难怪美洲的墨西哥把它定为国花。
从这位姑娘的手,我想起作家赵树理在《套不住的手》中塑造的老农陈秉正的那双手:手掌呈四方形,指头粗而短,根根指头都展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看,简直象用树枝做的耙子。
老汉对自己这模样的手却十分自豪,因为它坚硬、顶用,“破荆条不用牛角塞子”,只把手指塞在中间就破好了;同时它又十分灵巧,用高粱秆扎装蝈蝈儿的笼子,能扎“得有门有窗”,分“楼上楼下”,小窗户上还能做不同图案的格子,中间的小窟窿连蜜蜂也钻不进去……这篇小说就是一首手的赞歌。在我们希望的田野上,不就是千千万万双这样的手,正把“穷”、“白”两座大山铲平,把“劳动致富”的大厦建造吗?
有了手的苦斗,才会有胜利;有了手的拚搏,才会有成功。日本电影《海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首手的赞歌。隧道专家阿久津带领工人们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战,经历了多次失败,流血流汗,牺牲了不少宝贵的生命,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打通了从本州到北海道的海底隧道。就在打通的那一刹那,两鬓花白的阿久津,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溢出滚烫的泪花。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举起右手,有力地挥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倾注在挥手之中。这双坚定有力的手呵,在唱一曲无声而充满激情的歌!
画家兼文学家丰子恺对手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也曾使我钦佩不已。他把五根手指描绘得妙趣横生:大拇指形状其貌不扬,自惭形秽,常常退居下方,不与其它四指并列。它矮而胖,构造比较简单、别的手指两个关节,它却只有一个。但在五指中,它工作最辛苦。拉胡琴,它紧扶琴架;吃果物,它剥皮;而有什么悠闲、舒服的事,象抽烟之类,却让食指和中指去领受。它诚实肯干,所以人们称赞呱呱叫的好人时,总是伸出大拇指。食指呢,工作挺复杂,还要干许多试探性工作,尝尝食品,试试冷暖,它受到刀伤、轧伤、烧伤的机会较多。中指身材最高,处于中间优越的地位,皮肤细嫩,颜色红润。无名指象个姑娘,辅助其它手指干活,它还和中指、食指等一起亲切向人们招手、微笑。小指犹如天真活泼的儿童,经常不厌其烦地干些细小活儿。这五根手指谁也不能少,各有所长,互相配合,形成一个整体。
法国有句谚语说:“左手要右手洗,右手要左手洗!”它说明了一个极其朴素的真理:人们应该象左右手一样互相合作,团结帮助。因为手指永远洗擦不到自己的手背。左右手都是如此。但我还觉得手的感情也是很丰富、很强烈的。我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就十分重视在表演中恰到好处地运用手指的艺术。单就抖手这个动作说,他认为向外抖表示憎恨、厌恶和拒绝;向内抖表示畏怯、惊恐和慌张;上下左右抖动表示喜悦和欢乐……这种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含蓄深刻的手的语言,胜过那冗长而干瘪的万语千言!
每当我在群众大会上看到人们高高举起森林般的手臂时,我总是激动地想:这千万双手是那么普通,那么平凡,而又是那么有力,那么伟大!这里有开动机床的手,有挥镰收割的手,有扣动枪机的手,有拨动琴弦的手……这是些勤劳的手、智慧的手、壮实的手、灵巧的手。它们描绘着春天,播种着希望。如果说技巧运动员,用健美的身材和灵巧的手描绘美的图画,今天,我们十亿双手。不正在按照党制定的蓝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造金碧辉煌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殿堂吗?


第8版()
专栏:

茶馆风波
王若望
近读顾执中的《闲话茶馆》(刊于5月26日《人民日报》),他对若干大城市的茶馆业之兴衰,作了有趣的相当全面的调查,足证顾老先生平时留心民情风物,从纵的横的方面作对照研究,颇发人深省。读后感到遗憾的一点是:为什么首善之区的北京,茶馆未见恢复?文中这么说:“老舍时代的茶馆,天桥有,大栅栏有,中山公园、北海公园等到处都有,现在仍寂然绝迹,迄未苏醒过来。首都风光少此点缀,未免美中不足。”
北京市的茶馆为什么恢复不起来?那答案就在六天前《人民日报》的一篇通讯:《“焘山庄”的遭遇说明了什么?》里找到了。其中有一段这么说:北京闹市区西四有个个体户苏焘山兴办的“焘山庄茶座”,开业后颇得各方好评,接待顾客数万人次,连来华访问的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也曾专程光顾。但是这家茶馆终于被迫宣布关门了,去年市工商局吊销了他的营业执照,某科长有一条理由谓:“你看过老舍的《茶馆》吗?上茶馆的是什么人?尽是流氓地痞。今天让你开茶馆,明天你就会开酒吧,再发展就会是夜总会。”于是,生意兴隆的兼卖小吃的小茶馆只得关门了(据报道说,该茶座最近获准恢复营业)。
如果老舍能活至今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写的一出话剧会引出这么一种社会效果来。不过他又会发现:主张振兴茶馆者抬出他的《茶馆》为护符,主张封闭茶馆者也举他的《茶馆》作靠山,老舍与老舍作对,茶馆与茶馆打架,他老人家怎能不张惶失措、啼笑皆非呢!遥想当年,关闭上海的“大世界”(现改成“青年宫”),那理由跟上述的某科长的论点差不多:“大世界是旧社会的藏垢纳污之处,我们新社会还能允许它继续存在下去吗?”记得苏联立国初期有一篇讽刺超左派的小说:《不走正路的安德伦》,某科长和主张关闭“大世界”的某负责人很有点安德伦味道,因为安德伦是竭力主张摧毁旧俄的一切文物和风俗的,只是某科长和安德伦多了一条未来学论证:即对西方文明入侵的恐惧。看来,他是把茶馆当作精神污染来反对,留下了难忘的时代烙印!
顾老先生文中提到上海,只举了复兴公园有一处茶室,据我所知,除公园设有茶室,城隍庙还有一家,街头巷尾茶馆复业者几乎没有,偶见一老虎灶热气腾腾处安放一两张桌子,接待茶客,那不是消闲饮茶,简直是寻罪受。不妨说,上海的茶馆业尚未振兴,大多数退休工人只得在马路边聚众打扑克消磨晚年。倒是郊县集镇,思想比较解放,允许开茶馆,往往还有故事员和评弹艺人前往助兴。看来,城市里对茶馆业的开放政策,也还要借助由农村兴起的改革之风的那股力量咧。
不过,无论是北京或是上海,在马路边喝大碗茶还是方便的,这是由于它露天供应,板凳桌椅一概免了。可是,这儿也还有那么一种想法,即认为无产阶级革命派怎么能进茶馆去消遣闲聊呢!渴了,让无产阶级站着喝杯茶,简单朴素,岂不更符合革命气派?这种想法不是来自安德伦,而是来自陆文夫作的《美食家》里的高小庭,高小庭身为苏州大饭店经理,他不赞成恢复名菜佳肴,只要烧一大锅大众菜,来一个客人盛一碗,顾客自我服务,加强劳动观点,这才是“为人民服务”。在高小庭眼里,无产阶级只配站着喝大碗茶,只配自己找一只碗吃大众菜。
《闲话茶馆》最后一段云:“有人说:茶馆虽小,却能体现国家的大治和高度民主的气氛。仔细一想,真有些道理。”此言极是,我甚至认为,茶馆里允许言论自由,那是体现国家高度民主的窗口之一。这里不妨把顾先生开头讲的过去茶馆里允许言论自由的幅度分三个层次作一个比较:一种是旧时代贴着“莫谈国事”招贴的茶馆,在里面议论朝政犯了忌,真的捉将官里去;第二种虽张贴有“莫谈国事”、政治问题不许讨论,但真有人议论国事,可并没人打小报告,又没有录音机,那招贴不过是虚应故事,搪塞官方;第三种是“四人帮”,他们最怕街谈巷议,最怕“扩散”丑闻,干脆的办法就是关闭所有茶馆,开茶馆的除阿庆嫂外,一律作资产阶级处理(小业主即资产阶级呀),罚他们扫马路。弄得我国十多年来消失了茶馆业,以致北京市工商局那位科长头脑里只知道老舍的“茶馆”,而不知茶馆乃劳动人民休养生息消遣取乐之地。他才发出令人捧腹的奇谈怪论来,其情可悯,未可深责。从上述茶馆的兴亡史来看,要数“四人帮”的统治最野蛮、最恶毒,难道还不该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吗?
当然,随着搞活经济,对外开放而促进更多的茶馆开张,那里面的言论自由的幅度应该是更深更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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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艺新书

重新唤起记忆的《白薇评传》
《白薇评传》唤起读者对九十高龄女作家的重新记忆、认识和尊敬。白薇从1922年开始走向文学创作道路,同郭沫若、成仿吾、郑伯奇、冯乃超等创造社重要成员都是朋友。她用自己的生花之笔,从二十年代中期至四十年代末期,创作了近七十部戏剧、小说、散文、长诗、民歌。代表作品有:《打出幽灵塔》(多幕剧),《火信》(长诗)和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革命神受难》等。
阳翰笙评价白薇时指出:“在左翼女作家中,她和丁玲的成绩比较突出,她俩可说是齐名的。”
白薇与女作家丁玲、萧红以及田汉、廖沫沙、萧军、沈从文、司徒慧敏、郁风、董竹君等都过往密切。与鲁迅有师生般的友谊,当她闻知鲁迅逝世的噩耗后下了决心,“继承先生苦斗的战士精神,和敌人搏斗在浩大的战场上去!”
《白薇评传》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白舒荣、何由。书中附录了白薇著作目录,并由阳翰笙为之作序。
(张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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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晨 〔《江南水乡》油画组画之一〕 潘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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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中国的金字塔
公刘
河北省唐县黄石口村,有一座晋察冀烈士陵园,曾遭到日本侵略军平毁,解放后重建。所有为革命牺牲的县、团级干部中,仅剩下一位骑兵团团长、一位骑兵团政委、一位县委书记,尚有碑碣可寻,而逝世时年龄均不满三十;其余二十七座坟墓,全部成为无名英雄。这三十座坟墓均作金字塔形状,麻灰色花岗岩所砌,庄严肃穆,既触发哀思,又激励斗志,故作诗以歌咏之。我看见了中国式的金字塔,整整三十座列成一个梯队;金字塔里并非埋葬着法老,清一色倒是些革命者的遗体。我看见了中国式的金字塔,不必担心它会泄漏神秘的毒气;清风从绿树间徐徐吹过,正是烈士们阔大深沉的呼吸。我看见了中国式的金字塔,它们矗立起才不过半个世纪;死者从容地奉献了的青春,好象一片永不凋落的晨曦。我盼望我们的大地不再受污染,我盼望幸存的寿星将往事追忆;我盼望我们的军号嘹亮一如往昔,我盼望我们的红旗壮丽永远高举;我盼望这些中国式的金字塔,能被记载,被描绘,被编进歌曲;我盼望这些被残害的元帅和领袖,能将灵魂化作成熟的谷粒;我盼望这些中国式的金字塔,会铺开不断攀登的精神石级;我盼望他们不因没有子女而悲痛,而是满意地承认有无数合格的后裔。这样的金字塔才称得起伟大,这样的金字塔才够得上奇迹;他们当年咽下去的铁弹,应该铸成中国起飞的钢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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