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6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我要入党〔报告文学〕
林江 临青
生命垂危时刻,他说:“我要入党!”
1970年5月,国营某机械厂工程师王绍笃为扑灭山火、抢救国家森林资源英勇负伤。烧伤面积93%,三度烧伤60%,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王绍笃面目全非了。
周恩来总理指示医院全力抢救。专家们连夜飞到佳木斯。王绍笃扭曲变形、血肉模糊、血压难测、心音微弱,专家们有的一言不发,有的轻轻摇头,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了病房;一封封特急电报把亲属催到了床前。注射过镇静剂的妻子刘英,被人搀扶着走进病房。她曾在见到其他伤员时晕倒过。现在她强打起全部精神,瞪大眼睛。然而一切都是陌生的、可怕的;熟悉的、亲切的,只有丈夫那微弱的呻吟……
一位领导同志凑近王绍笃,问:“还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还有什么要求呢?一个在党的培养下读完了大学的知识分子,一个正当盛年,充溢着创造力的中国公民,一个被眼前的“大革命”剥夺了为国防尖端攻关权利的战士,该有多少生活的欲望呵!王绍笃嘴唇蠕动着,在他黑暗的视野里,世界仿佛变得浑沌了。但是,那些忽然从心底里涌现出来的名字——保尔·柯察金、董存瑞、黄继光、吴运铎……却象一片星光,给这浑沌的世界带来了一种希望的光明。他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楷模,他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象他们那样的人!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入党、入党……”
万幸,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的红外线照射、抗菌素治疗,还有二万二千CC鲜血,终于驱走了死神。他是遍体伤痕、关节强直重返人间的,他失去了清秀的容貌,失去了十指,左脚下垂内翻,似乎永远不可能站立起来了。有人估计,他最多只能再活三两年时间。
怎样生活下去?王绍笃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在黄山,在渤海,在他疗养的地方,王绍笃想了很多很多……痛苦使人思索,思索使人明智。他想:“既然活着,就要坚强、乐观,我的初衷不变,努力做一个共产党员!”
他已经残废了,可他决心“用创造和贡献获得党员资格。”
王绍笃挺直腰板向生活宣战了。这需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他是铸造工程师,要绘图吧,却没有十指;该去铸造现场看看吧,却无法走路。他连吃饭、喝水都要妻子喂呢!这可怎么创造、怎么贡献?“向命运讨还血债!要手!要脚!”
他要求医生切开了虎口。战战兢兢第一次夹起勺子的时候,王绍笃兴奋地叫出声来:“给我笔!给我笔!”笔是颤抖的,人字刚刚写了一撇笔就掉到床下,怎么拣也拣不起来。他让妻子把笔绑在手上,每天不停地写呀、画呀。虎口磨破了,血丝染在纸上,但是字迹毕竟渐渐清秀起来。当他有一天奇迹般地运用丁字尺、圆规画出铸件图的时候,妻子惊异得发呆了!她把图纸看了又看,捧起丈夫的手,曾经有过细长灵活的五指的手,如今只剩下一块秃掌。然而,就是这只手终于又能绘制出清晰的图纸了!王绍笃笑了,妻子声音颤抖地唱起歌、拉着手风琴围着他旋转。王绍笃看着妻子轻盈的舞步,心想:总有一天,我也会跳舞的!我要踏着舞步走进车间,走到模具前,用自己的手铸造坯件。哪怕只铸造小小的叶片,它毕竟是在推进火箭飞升的涡轮泵上旋转哪!
1978年1月,麻醉针刺进脊椎,氧气管插入鼻孔,骨科专家给他进行左脚矫形手术。因为他常年用药,肌体抗药性强,麻药用多了会有生命危险,用少了呢,不起作用。在长达十三个小时的手术中,王绍笃忍受着扁铲、鎯头敲击骨头的剧痛,“‘生潮涨了!生潮涨了!死了的凤凰更生了!’”他背诵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凤凰再生还要火焚呢,我不过疼两小时,‘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信念的力量不仅使王绍笃闯过了手术关,而且鼓舞他从无数次摔跤中顽强地站立起来,终于在1979年5月3日那个阳光灿烂的时刻,告别了无所事事的历史,走向阔别九年的车间。车间领导在他左右陪伴、照应着,集聚在厂房门口的同志们投来温暖的目光。王绍笃迈着关节僵直的双腿,一步一步,微微有些发颤,然而迈得执著、坚定,人们屏住了呼吸。火车汽笛在远处亢奋的吼叫。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王绍笃觉得妻子拉响手风琴翩翩起舞了。他真想喊啊:我终于踏进了创造和贡献的大门!而且是踏着舞步啊!
其实哪里有什么舞步!王绍笃那艰难的步态实在令人心酸、发怵。许多人都哭了。王绍笃也哭了。这个男子汉,为了植皮去掉黑痂把全身泡在盐水里时,他都没哭。现在呢,竟然止不住满眶的热泪流淌而下。就在那片洒落泪水的土地上,站立着一位告别了残废历史的新人。
面对党旗的时刻,他说:“我要用祖国赐于的血液谱一曲鲜红的天鹅之歌。”
酷暑,令人窒息。月季晒卷了叶子,美人蕉却挺直绿色躯干,把血样的花朵举得高高,那花红得热烈、凝重,一往情深。
王绍笃没有去海边疗养。他坚决要求设计铸造模具。大家都在为新型运载火箭加速工作,自己怎么可以去享清福呢?妻子汗流浃背一盆盆地倒换凉水降低室内温度。王绍笃只穿裤头,站在电风扇前,一边思考着设计方案,一边大口大口喘气。因为汗腺大部分烧死了,他只能用这个办法散热。伤痕累累的双腿上,裂口淌着血丝黄水,妻子默默地蹲下身子用酒精棉球擦拭干净。远处的小河边,有人摇着蒲扇散步,有人躺在竹椅上品茶。王绍笃爬在热烘烘的桌子上勾画草图。尽管电扇飞转,他还是热得一阵阵发懵,有时竟然昏晕过去。
严冬,寒风呼啸狂卷。枯叶打着趔趄跌进冰河。小树一次次被风扳弯之后重又挺直身子。王绍笃要去车间,但却走不出楼门。楼门简直象个漩涡,他又一次把门推开,差点被风卷倒。卷倒就惨了。双腿弯不过九十度,每天起床都是妻子竖电杆似的拉他站起。有一天他摔倒在铁道上,挣扎了很久也站不起来。铁轨冰冷沾掉了手上的嫩皮,寒风铁丝般地抽打全身。要是夏天多好啊,他想:晒太阳总比吹风要好。他咬紧牙关索性去想提高铸件精密度的问题。当别人扶他站起来时,四肢都冻硬了。不过,那时还没有拐杖嘛。现在有了。三个支点的稳定性大大超过了两个支点,走!王绍笃终于走出了楼门,顶着寒风走向车间。
就这样,王绍笃设计出二十八套模具,绘制出近三百张图纸,还编制了四份工艺规程。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人们总能看到这个步态艰难的人拄着拐杖,迎着太阳走去,迎着太阳走来。来来去去总是向着一片光明。
1981年4月,王绍笃终于走到了党旗面前,那旗殷红殷红,象是注入自己体内的血。王绍笃举起变形的手宣誓:“我要用祖国赐于的血液谱一曲鲜红的天鹅之歌。”
一位专家说过,这样的伤员能够维持生命就算世界奇迹了。而王绍笃怎么会大大超越了一般生理学认定的极限,不但活着,而且还在创造和贡献呢?这使人想起法国医生阿兰·邦巴尔。这个为海上遇难者找寻生路而独身孤筏漂流大西洋的人说:可怜的海上遇难者啊,我知道,你们不是死于饥饿和寒冷。而是在成群海鸥的凄厉叫声中死于绝望。
粉碎绝望的唯有希望,而希望之火是由信念点燃的。正是燃烧着希望的信念之火,使王绍笃的生命获得了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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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爸爸留下的歌
杜毅
仲秋夜,已三更。我倚着新疆宾馆八楼微带凉意的窗棂,俯瞰乌鲁木齐市的夜景,只见月色溶溶,万籁俱寂,新疆的特产高树“钻天杨”随风婆娑,飒飒作响。远处一个醉汉在喧嚷。多么熟悉的儿时忆境!新疆是爸爸杜重远最后工作、牺牲和安息的地方,也是我和弟弟妹妹生长、坐牢,幼年受难的地方。我恍惚看到爸爸从杨树林中走来,穿一套藏青色暗格西装,领带上的银丝在月光下闪忽发亮。爸爸方面宽额,一拢撂后的浓密乌发,身材魁梧,精神饱满,常常笑容可掬地俯下身来,教我同他轮唱《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爸爸醇厚的男中音,加上我银铃般的童声,很有节奏地回荡在我家门前杨树丛中……
四十年前,爸爸不作高官富贾,甘为孺子之
“牛”,来到新疆,呕心沥血地致力于培育抗日人材,努力改变新疆的落后面貌。然而壮志未酬身先殁!军阀盛世才撕下进步的伪装,对大批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实行血腥屠杀。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被杀了;我爸爸也被害身死,终年时还不到四十五岁。他一生爱祖国,抗外侮,满腔热血溅边陲,最后竟被盛世才毁尸灭迹。年年清明,妈妈欲祭冤魂无觅处,只能带领三个蹒跚学步的子女站在家门前,遥望爸爸最后离家远去的方向。远处,斜阳,残雪,几只山羊在哀咩。每逢爸爸诞辰、忌日,妈妈总在爸爸遗像下,点起蜡烛,以志爸爸生前对它们的赞扬:“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蜡泪滴滴有如离人泪,烛火摇曳中,听妈妈向我们追述爸爸生前闪光的往事。
凉风掀动着宾馆的窗帘,我仰望夜空,新疆的中秋月分外娇。然而,在那月到中秋也不明的浩劫年代,爸爸的英魂又遭鞭挞。那时,我家门前大字报狼藉;抄家者出出进进;妈妈被斗昏厥,我扶送她上车逃往外省;患病的妹妹躲进墓地,仿佛只有在那儿,她才感到安全,荒冢不会殴打她,白骨不会逼她去游街……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如此强劲有力,吹绿了大地,也吹亮了我的家。如今我们又来到阔别三十八年的儿时故地,看望爸爸的忠魂。尽管时间很紧,我还是来到了昔日的“洋行街”,今日的“二道桥”,久久伫立,徘徊在一家儿童商店玩具橱窗前,观赏一只只娇美如花的娃娃。那个红靥,红裙,梳着很多小辫子的维族娃娃,把我拉回到那没有玩具的童年……有一天,爸爸给我披上斗篷,带我来到当时唯一的一条街——洋行街。在一家白俄开设的儿童商店里,女店主拿出一只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爸爸为我选中一只红衣裙,梳着好多小辫儿的维族娃娃,腰间还系着一根大红烫金飘带。不料,爸爸一摸衣袋,忘了带钱,娃娃买不成了。成年人一定很难想象,一个飘着彩带的玩具娃娃,对年仅三岁的我具有何等魅力!我趁女店主招呼别人、爸爸转身走出之际,将娃娃藏进斗篷。回家后被爸爸发现,一向慈爱的爸爸变得从未有过的严厉,立逼着我将娃娃送回。事后,爸爸抽出很多时间来教育我,还讲了很多童话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爱撒谎的孩子的鼻子,会延伸得又长又丑,直到他变诚实之前,鼻子再也缩不回来。没过几天,院中“飞”来一只纸鸢,金头绿眼桔红嘴,栩栩如生。我拾到后,毫不犹豫地立即交给爸爸,主动提出“送回”原主。爸爸摸摸我的鼻子,笑了。不久就给我买回一个特大的更加美艳的维族娃娃,红衣红裙,还系着一根长飘带……后来,爸爸已不在人间,妈妈和我们还蒙在鼓里,我每天还抱着布娃娃坐在院门外一条长石凳上等候爸爸归来,已是炊烟四起,我就坐在石凳上,娃娃身上的彩带在晚风吹拂中飘呀飘……
夜更深,月东移,宾馆楼外似乎传来男声低沉有力的歌声。这歌声又唤醒了埋在我心中的爸爸留给我的另一支歌,那是当年为欢迎来疆建设的先驱们,由爸爸撰写的《欢迎之歌》:“我们是新新疆的青年,来自天山南北四方八面。欢迎啊欢迎,年轻的导师来为建设新疆而战……,团结,紧张,质朴,活泼,哪怕荒沙万里,戈壁无边……”爸爸不是音乐家,更不精通乐理,但他用生命的心血谱写的这首歌曲至今仍有着无比的生力……
随着这心中的歌声的起伏,我仿佛看到爸爸短促而光明的一生,爱国战斗、公而忘私的一生。我看到他少年有志,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在祖国私设使馆,爸爸带领留日学生归国请愿。我看到他因“新生事件”身陷囹圄,在上海的日伪法庭上愤怒质问:“爱国何罪?中国法律安在?”声震庭宇,群魔惊慑。我看到爸爸迎着抗日的烽火,屹立在露天广场上向民众宣讲“卧薪尝胆、抗日到底”的道理。我更看到了他在新疆担任新疆学院院长时战斗的日日夜夜。他殚精竭虑,培育良材,熬干了多少灯油啊。他在被剥夺自由,身陷囹圄后,还致函延安党中央,申请入党,并为新疆各族儿童写出《民间小寓言》。在牢中,爸爸连续受刑二十六昼夜,又被注进毒液三针,气如游丝,爸爸横眉冷对刽子手。可怜他衣衾尚温,便被狱长掷下高墙。
爸爸留下的歌,歌声缭绕。我用心地听,用心地听,听出爸爸对我们的频频寄语,听出爸爸的未了心愿,愿海峡两岸的炎黄子孙,聚首携手共建家园;我还要努力去做,爸爸从小把我当“木兰”植,我要做爸爸心目中的好女儿。
曙色入高楼,乌市尽浸晨曦中。一幢幢红楼掩映在钻天杨的绿幄里;一阵阵花香袅袅于晨风送爽处;宽阔的大道上,一对骑在童车上的孪生姐妹正加快蹬轮,追赶跑步锻炼的爷爷。远处车铃,近处笑语,朝霞斑斓处,留有爸爸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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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深圳四题
田间
深圳归来
海上世界翻天,
千帆直指天边。
新中国的窗口,
光环向时间挑战。
我是一个小兵,
前来也是追和赶。
大鹏之城
浩浩大鹏之城,
新的日月悬空。
楼在湖上看新月,
湖在楼中照新人。
无限豪兴开拓者,
正燃烧那火热的心。
蛇 口
我不是蛇原是龙,
仙神就在胸中。
海上世界一挥手,
山石都睁开眼睛。
创业者来改革者来,
将苍穹铸一座金钟。
叙 别
与香港十几位朋友在深圳相会
我们之间原有桥,
今天呵衷肠更相抱。
万里风云挡不住,
同向未来把手招。
你望我飞我望你笑,
常伴祖国的新腾跃。 (六月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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