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3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明子和咪子〔短篇小说〕
冰 心
明子的真名不叫明子,他姓徐,叫徐明。咪子的真名也不叫咪子,它是一只猫,叫咪咪。明子和咪子是奶奶给他们的爱称。
咪子是明子给奶奶抱来的。奶奶退休后,闲多了,不但要明子和爸爸每天来吃晚饭——因明子的妈妈得到“交换学者”的奖学金,到加拿大进修一年——还要找些别的事做,象在阳台上种些花草什么的,因此明子就想劝奶奶养猫。
明子最爱猫了,但是妈妈不爱猫,说:猫不象狗,它到处爬,到处跳,一会儿上桌,一会儿上床,太脏了。无论明子怎样央告,妈妈总是不肯。如今妈妈出国了,楼上的陈伯伯——爸爸的同事——他家又有了三只小猫,长毛的,个个象毛茸茸的小花毛团似的,可爱极了。大家都说陈伯伯太爱猫了,送走一只猫,就象嫁出一个女儿似的,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家,他才肯给。明子想,说是我奶奶要,他不会不答应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一放学,明子就上楼对陈伯伯陪笑说:“我奶奶您认识吧?她最爱猫了,她退休了闲得慌,想要您一只小猫作伴,行不行?”陈伯伯看着他笑说:“你奶奶要,可以抱一只去……”明子又陪笑说:“我把三只都抱去给奶奶看,即刻就送回来。”陈伯伯只好让他把三只小猫都放进书包里,他挎上书包,骑上车飞快地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住得不远,骑车三分钟就到了,奶奶还给明子一把大门的钥匙,可以一直进去。明子兴冲冲地进去时,奶奶正在给妈妈写信呢。明子从书包里把小猫一只一只地放在书桌上,它们一边低头闻着,一边柔软轻巧地在笔筒、茶杯和台灯中间穿走。其中有一只是全白的,只有尾巴是黑的,背上还有一块小黑点。就是它最活泼了。一上来就爬到奶奶手边,伸出前爪去挠那只正在摆动着的笔。奶奶一面挥手说“去!去!”抬起头来一看,却笑了说:“这只猫有名堂。这黑尾巴是条鞭子,那一块黑点是个绣球。这叫‘鞭打绣球’……”明子高兴得拍手笑了说:“好,好,‘鞭打绣球’,就留下它吧”。奶奶笑着说:“要留下它,也得先送回去。我们要先给它准备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明子连忙又把小猫都送回给陈伯伯,说:“我奶奶谢谢您啦,她想要那只有黑尾巴的。”——他不敢把“鞭打绣球”这好听的名字说出来,怕陈伯伯不舍得——陈伯伯一边把小猫放回母猫筐里,一面说:“好吧。你一定也常去玩了?可你不能折磨它。”明子满脸是笑,说:“哪能呢!我们准备好就来抱。”一回头就跑。
明子帮着奶奶找出一只大的深沿的塑料盘子,铺上炉灰,给咪咪做厕所;两只红花的搪瓷碟子,大的做咪咪的饭碗,小的做咪咪的水杯;还有一只大竹篮子,铺上一层棉絮,做咪咪的卧床。奶奶说:“咪子可以睡在我的屋里,但是‘吃’和‘拉’只能在厨房桌子底下,夏天还得放到凉台上去,不然,臊死了。”这一切,明子都慨然地同意了。
咪子抱来了,真是活跃得了不得!就象妈妈说的那样,整天到处跑,到处跳,一会儿上桌,一会儿上床,什么也要拨拨弄弄。于是奶奶就常给它洗澡,洗完了用大毛巾裹起来,还用吹风机把湿毛吹干了。早饭后在洗牛奶锅的时候,还用一勺稀粥先在锅里涮一遍,又把自己不吃的蛋黄,拌在牛奶粥里给咪子吃。奶奶把咪子调理得又“白”又“胖”,就象一大团白绒球似的!咪子平常很闹,挣扎着不让明子抱它,但是吃饱之后就又贪睡。奶奶常在晚饭前喂它,什么鱼头啦、鸡尖啦,剁碎了给它拌饭。咪子一直在旁边叫着,等奶奶一放下它的饭碗,它就翘着尾巴过去,吃完了,用前爪不住地“洗脸”,洗完脸又懒洋洋弓起身来,打着呵欠。这时明子就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咪子一动不动地闭上眼,蜷成一团。明子轻轻抚摸着它,它还会轻轻地打着“呼噜”。每天晚饭后,奶奶和爸爸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闲谈。明子只坐在一旁,静静地抱着睡着的咪子,轻轻地顺着它的雪白的长毛摸着,不时地低下头去用脸偎着它,电视荧幕上花花绿绿地人来人往,他一点也没看进去。等到“新闻联播”节目映完,爸爸就会站来说:“徐明,咱们走吧,你的作业还没做完呢!和奶奶说再见。”这时明子只好把柔软温暖的咪子放在奶奶的膝上,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个星期天中午,奶奶答应明子的请求,让爸爸带陈伯伯来吃午饭,说是请他来看咪咪长得好不好,并谢谢他。陈伯伯来了,和奶奶寒暄几句,明子把咪子举到他面前,他也只看了一眼。他一边吃饭,一边和爸爸大讲起什么电子计算机,怎样用编成的语言,把资料储存进去啦,用的时候一按那键子,那资料就出来了什么的。明子悄悄地问奶奶:“电子计算机是什么样子?对养猫有没有用处?”奶奶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我想要把咪子的资料装进去,要用的时候,一按键子也会出来吧。”吃过饭,陈伯伯谢过奶奶,说:“下午还要去摆弄计算机,先走了。”爸爸也说“徐明还是跟我回去午睡吧,起来还要给妈妈写信呢。”明子只好把咪子抱起,在脸上偎了一下,跟着他们走了。
明子回到家一上床就睡着了。他忽然做了个梦,梦里听见咪子一声一声叫得很急,仿佛有人在折磨它。四围一看,只见眼前放着一个大黑箱子,似乎就是那个电子计算机了,咪子在里面关着呢。它睁着两只大圆眼,从箱子缝里望着明子不住地叫。明子急得嗒嗒地拍着那大黑箱子,要找那键子,就是找不着!
他急得满头大汗,耳边还听见嗒嗒的声音,睁眼看时,原来还睡在床上,爸爸正用打字机打着给妈妈的信封呢。明子翻身下床,摘下挂在墙上的奶奶家大门的钥匙就走,爸爸在后面叫他“别去吵奶奶了……”他也顾不上答应。
奶奶家的大门轻轻地开了,奶奶的房间也让他推开一条缝。奶奶脸向里睡着呢,咪子趴在奶奶的枕头边,听见推门的声音,立刻警觉地睁着大眼,一看见是明子来了,它又趴了下去,头伏在前爪上,后腿蜷了起来,这是它兴奋前扑的预备姿势!
明子侧身挤进门来,只一伸手,这一团毛茸茸的大白绒球,就软软地扑到他的胸前。明子紧紧地抱住它,不知道为什么,双眼忽然模糊了起来……
1984年5月18日晨


第8版()
专栏:

生日请帖〔短篇小说〕
赵 蘅
爸爸今早宣布要推迟冬冬的生日。为这事,冬冬哭了足有一个钟头。本来嘛,生日是哪天就是哪天,哪能随便改呢?就象属性,我明明属牛,改属虎行么?
冬冬带着两只红肿的眼睛上学去了。按理说,今天他满十周岁。一米四的个儿,圆头大眼,走起路来跟小跑似的,神气十足,可现在算倒大霉了!他搭拉着大脑袋,踏着积雪晃晃悠悠地往前挪步。脖子本来就细,加上那顶带大绒线球的筒帽,和绗着密密实实排线的大棉袄,他简直象个失去弹簧控制的玩具娃娃。只是那只棕色的人造革书包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他还从来没有对书包这样小心过呀,平素不是胡乱地往肩上一搭,就是一个甩手扔到了床上,好象它是飞镖或是拽包什么的。
他能不小心吗?书包里头有他的秘密——就在去年爸爸送他的生日礼物红皮烫金日记本里夹着呢!
那是在半个月前,当天上开始飘下白白的雪片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啊!他用双手去接冰凉的小雪花,喊着:“欢迎你,冬天!”因为他的名字就是“冬”,是冬天生的,妈妈说他是含着雪花出世的呀。“12月28日。今天是12月……哎呀,快啦!快啦!还有两个星期!”他兴奋地叫起来,满屋里打转,东翻翻西翻翻,最后从书架上妈妈的画夹里找出了一张大白纸片,然后用小刀裁成了两半……
从此,冬冬一天总要瞅好几遍挂历,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数日子:16,17,18,19,20……大数减小数,减来减去,唉,日子过得还是这么慢!
生日,对冬冬来说太有魅力了!顶小的时候他没记忆,加上妈妈说那时工资太低,那一定是没钱买蛋糕罗。他头一回吃上生日蛋糕是满八周岁那天。蛋糕是出差的爸爸特意从上海捎来的,是爸爸用长了工资的钱买的。妈妈请来了楼里所有的独生小孩,足有六七个。大家吃着又大又圆、又香又甜的生日蛋糕,弄得满嘴都是奶油。女孩们蒙上纱巾边扭边唱,男孩们比划着醉拳和稀奇古怪的武士动作。你想想全部孩子的笑声加起来有多响?简直要把楼震塌了!怪不得所有的妈妈都被吸引来,她们美滋滋地站在门口,瞅着自己的宝贝儿眯眯笑。小宝贝们更来劲罗!要不冬冬的嗓门怎么都喊哑了?后来是九岁生日,十岁生日。不,十岁是今天,可爸爸不让过。想到这,冬冬眼眶里又盈满泪水。
当妈妈的哪受得了儿子这样伤心。冬冬一走,她就数落起爸爸来了:“你怎么对孩子这样武断,你把他刺激坏了,我可不答应!”她想起十年前的凌晨一点。养这么大不容易啊!唉,本来只有一个,还不让他快快活活一辈子?
爸爸正生着闷气。冬冬走后,他呆坐在沙发上还没动弹过呢。儿子不服气他的宣布,惹得他咆哮了一阵,这是老规矩。这会儿暴风雨过去了,他感到浑身还有点发颤。“现在怎么啦,过生日非要吃蛋糕,请人?年年这样,有完没完?我又不是财主!象我小时候……”
“又是我们小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反驳他说,“你小时候连电视机的影儿都没见过,别忘了今天是八几年!哪能老是打腰鼓、扭秧歌,吃炸酱面?也不怕孩子笑话你!”
“笑话?”爸爸愤愤地说:“我不信他们一代光知享受,不知奋斗,将来会有出息?”
的确,冬冬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提起爸爸,冬冬是很自豪的。他写的作文《我的爸爸》还在班上朗诵过呢。一开头他这样写着:“我有一个对我要求严厉的爸爸。他老是很忙,累得脸又瘦又黑,可是每当我学习成绩有了进步时,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就发出了亮光。他常对我说:‘人光知道吃喝拉撒睡,就连猪都不如,因为猪的肉还可以吃!’”
冬冬写得一点不假。爸爸是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生,这两年又自学了两门外语。他在电影厂工作,曾为国家争得了好几次金奖。他很少有工夫顾顾儿子,即便和儿子待会儿时,也总是讲些人生啊,目标啊,价值啊,贡献啊,他以为儿子都听懂了。可是今天,为一个小小的生日,唉……
冬冬的爸爸头一回感到自己和儿子相差三十岁,是个不小的距离。
晚饭后,窗外又飘起雪花。冬冬还在灯下赶写作业,不知怎的,今天的作业尤其显得多。屋里安静得只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如果书桌上的玻璃板这时能变成X光镜的话,也许真能照出冬冬这颗充满失望的心。
今天马上就要过完了,他想。也就是生日要没了。一个人一年就这么一次,还要再等明年,等到明年下雪的时候。谁叫自己的生日是冬天呢?要不是爸爸,今晚家里该多热闹啊!围着十根小红蜡烛唱歌,一个个都映红了脸。萌萌姐姐一定是送我好看的剪纸,我早发现了,她老早就学会剪的。欣欣准又送我三国小人书,他和我一样特迷这故事。一扯起什么诸葛亮、刘备、曹操、黄盖什么就没完没了。还有英英、冉冉……
咦,他们怎么都不来敲门?冬冬竖起大耳朵仔细听着。但是什么声儿也没有。他想准是爸爸也向他们宣布了。爸爸老爱撵他们走,好象我一跟他们玩儿,学习就要退步似的。唉,爸爸什么都好,就这点老不跟我们小孩一条心。他不也是从小孩变大的吗?
冬冬叹口气,接着抄第十七课字词。
当他迷迷瞪瞪快要写完作业时,不知是爸爸故意还是怎么的,搁下手中的大厚书,忽然要看冬冬的日记。他说:“好久没看了,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冬冬的心猛一跳,连忙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里,象怕丢了似的,紧紧捂住那本红皮烫金日记本。
“快点呀,冬冬,快拿来我看看!”
“来了!”冬冬应着声。慌里慌张地忙从本里抽出了那两张纸片,塞进书包顶里边,然后他把日记本交给了爸爸。
爸爸疑惑地在儿子脸上扫了两眼,又望望桌上的书包,什么也没说,打开了日记本。他笔直地站在沙发扶手旁,听完爸爸对日记的讲评,已经九点了。
冬冬睡熟了。他在梦中一定过了一个快乐的十岁的生日。在他圆圆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云。但这红云的样子并不甜,好象带点苦涩。
“真象动画片里的娃娃!”爸爸凝视着儿子的睡容自言自语。
“哼,这样可爱的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还不知足?”
爸爸没有去反驳。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儿子的书包:数学书、语文书、基础练习本、抄书本、横格练习本……就在所有的书本底下,他发现了两张纸片。
这是两张五六寸大小的纸片。纸片四边描着曲曲弯弯的、又象花瓣、又象小铃铛似的五彩图案,它们象一群美丽的小天使手牵手,围住了纸片中央的许多字。爸爸一眼认出这是冬冬的笔迹,虽然比起作业本上的字要工整得多。
“你发什么愣?”妈妈搁下画笔,好奇地凑过来。她也怔住了。
他们一起小声读了其中的一张:
1983年12月28日是金冬冬十岁生日。请萌萌、欣欣、英英、冉冉、涛涛、威威、乐乐,拿着这张请帖来玩。每人必须带一个小节目,唱歌讲故事都行,最后下楼放鞭炮。(落款他画了一头小牛)
第二张也是请帖,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
1983年12月28日是你们的儿子金冬冬十岁生日,请爸爸妈妈来参加我们的晚会。我们还要象爸爸希望的那样说说自己的理想。(生日蛋糕不用买了,你们省点钱) (落款他又画了一头小牛)
“我不是不给他过生日啊!我只是想把生日和新年合并一起,少费一份钱。”
爸爸说这话时,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象白天冬冬一样。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欠儿子的,不是一块生日蛋糕所能补偿的。


第8版()
专栏:

送 肥 〔剪纸〕
谢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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