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谁在拨弄八音匣?
唐瑜
我和金焰熟悉起来,是以一篇骂他的文章作为敲门砖的。
我之成为影迷,是从二十岁才开始的。我那时候看电影,就和现在国外在举办的什么“某人电影回顾展”一样,我专挑选某人主演的影片,一部一部的赶着看,那怕是在远郊区,我也无一漏去。我首先是看阮玲玉的,其次是金焰的,他们有不少是合演的。
他演过不少好片,也演过一些宣扬封建道德的影片。岂有此理!我当时已在报上写一些似通非通的文章,就此批他一通。
是事出偶然还是有意的安排,我的一位好友郑应时(也是金的好友),请我们到他家吃饭。一经介绍,金就指着我的鼻子,眯缝着眼皮,笑得象个孩子,他说:“你就是在报上骂我的……!”这就是那个当年风魔着万千电影观众,特别是青年学生的“电影皇帝”!那时,我虽然也向往革命,但还没有觉悟到要打倒明星制度,批他一下其实也是很皮毛的。
从此,我们相交了整整五十年。
我得到老金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因事在深圳特区。到广州之后又忙着其他的事,我只好和广东影协几位朋友打了个吊唁电报。
除夕前一天我回到北京,女儿在打扫卫生迎接节日。突然,一阵悠扬的《魂断蓝桥》的乐曲响了起来。
这是一只德国古老的大啤酒杯底下的八音匣“弹奏”出来的。当你擎起杯子时,就发出乐声。它是老金一件心爱的外国“古董”。我在这只古董上“丢了脸”。
那时他住在徐家汇西北远离喧闹的市廛的一座小洋房中。这一天为了老金的生日,屋里挤了一二十人。
吴永刚眯着眼朝我说:“今天这箱啤酒,我想应该是你或我请客”。他指着玻璃柜上那只古董酒杯:“我们把杯子倒满了,在音乐结束前喝完了,谁就算获胜,对方请客;如果没喝完,就算败了。随便你挑选那一方。”
我举起手表示应战,由我喝酒,郑应时给我做表情,劝我不干,我装没有看见。随后八音匣上了发条,灌进啤酒。
第二瓶倒完了,杯子里的酒还未满,我立刻阻止倒入第三瓶。“行了,我请客,大家来,喝酒!”
转眼已是五十年。青年时代的豪情呵!不过,我此后也不再赌酒了。
三十年代末的抗日战争,结束了老金的黄金时代。四十年代是各人生活颠簸的年代。
1939年初春,我们在重庆黄桷丫山上夏云瑚(《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制片人)的别墅中,一夜之间在壁炉中烧掉了七八棵树根,大家都睡在炉前的地毯上。此后,他去香港,我也到了缅甸。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回到昆明,听说他在桂林,烦人托了一个在电台工作的朋友,约好白天在无线电台上和老金谈话半小时。
抗战结束,我以为可以从昆明的西南公路再到缅甸,但是此路不通。老金此刻住在昆明南屏戏院附近一个公寓的四楼上,我和他在这里同住了几个月,由于没有任何工作,终日悒悒寡欢。1939年他曾在这里拍摄过孙瑜的《长空万里》,认识一些飞行员,他们就常请他去玩、喝酒。
有一个深夜,老金一直没有回来。凌晨三时左右,人声嘈杂,四个人抬了一个周身血迹衣服撕烂的人进来,我不禁一惊。只是从衣服和轮廓上,我才认出是老金。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三十年代,他一年就演两三部片,如今将近十年了,成日晃晃悠悠,他唉声叹气和我谈他的心境。这一天,几杯入肚,酒下愁肠,他感到难受,他走出屋子,看到一辆汽车,心中发狂,伸出拳头,向保险玻璃泄气,猛力一击,玻璃片片片碎裂,但不掉下,他痛极缩回,比那一击更痛彻心肺,血花四溅,他往回奔走,直冲入铁丝网中。
没有待他的伤口完全愈合,因为一个友人的关系,我们搭乘了一架英国的运输机到了香港。
香港,满目疮痍、市况萧条,飞机场上杂草横生,小船舶零落静寂地停泊海上,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孤岛。
离开昆明之前,我们尽量把多余的东西都处理了。现在每人随身只带一只小旅行包,但老金却外带一只小铁工具箱,约莫有三十公斤重。
这位“电影皇帝”,是一位精巧的铁木匠。但在此时此地,即使他真的改行当铁木匠,也还是难以糊口。
于是,他只得蜗居于一个友人的地下室;我则回到内地另寻别路。
解放了,这时我在广州,他给我写过两封信,从字里行间看来,他心情是愉快的。他怂恿我回上海,但我已确定去北京。
1953年,我们都参加了赴朝慰问团。他一到北京就来找我,仍是和我们第一次相识时一样,眯起眼睛,笑得象个孩子。他把一包东西塞在我手上:“给你”。我打开纸包,叮叮当当地响起了《魂断蓝桥》的曲子。这是那只八音匣。我推还给他:“不,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收”。他说:“它对你来说,是愉快的纪念,因为从那时以后,你没有喝醉过,我却在你从香港走后,和但杜宇又喝醉了一次,倒在小便沟里睡了几小时。”我说那个杯总是我的失败的见证。
随同八音匣在一起的,是一包这巧铁木匠自制的多用刀——精制的木柄,可按照需要安上各种小刀和锯子,刀刃锋利无比,我至今未敢拿出来使用。
我们在慰问团中分在同一个组中,我除了和摄影队研究工作之外,经常和金焰在一起。我们约了几个人一同到他在平壤郊外的老家。他老迈的妈妈身体还挺硬朗,每天都要在一架木制的机器上编织草绳。他的小妹已十几年没见到了,她现在是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个文化机关中工作,也赶来会面了。
离开他家走上大路时,金日成同志的汽车正开过去。美国飞机的嗡嗡声布满天空,甚至飞临屋顶,甚至脸目清晰可辨,它也无法阻挡地面人民军队胜利的进军;它也逃不出失败的命运。
他和我谈过要自编、自导、自演一部抗美援朝影片的计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向有关部门提出过。那时运动象大海的波涛,一浪接一浪,特别是文化界。有一次,一位长辈和我谈起老金,他说:“金焰怎么多年来没有看到他演的什么戏,是不是人家怕‘封建’——不敢惹他这个‘电影皇帝’,还是为了彻底打倒明星制度?!”我也毫不了解,也听有人说他挑肥拣瘦,可是,他不也在《母亲》等几部影片中演过一些配角的戏吗?
那时,我很少去上海,金焰也没有来北京,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冲击,我们一直没有谈起过。不过我早在动乱初起时,由一些年青演员“造反派”来京在审问我的时候从口中就透露了老金的信息。
一个稚气的青年,得意地给我看一张老金、吴永刚穿着美军剩余物资的服装的照片。在他看来,这大概是一桩绝密罪证。其实这种服装正象现在买一件绿衣服一样方便便宜。
我最后一次看到金焰是去年的夏天,我在客厅里坐等了一刻钟,他还没有出来。我站起来踱步时,偶然从他卧室门口一看,他仍坐在床沿喘大气,我心口感到一阵不好受,急忙缩回身子。大约再过十分钟,他才伛着身子走出来。
他每天要忍受多少次这样的痛苦啊!
如今,他是解脱了。千真万确解脱了。
谁又在拨弄那只八音匣?!此刻,那《魂断蓝桥》的乐曲在我听起来已不是那么悲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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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读书与写话
宋振庭
有些热心的朋友问我读书和作文的诀窍,我大半是无言以对,因为自己虽然也挤时间读过一点书,写了一些散文、杂文,但都根本未曾想过这个事,所以也就说不出什么来。问者一多,这才不得不想一想:读书和写文章原来也有诀窍的么?而我好象只能答出一个笨办法——啥叫读书?就是和作者谈话、谈心;啥叫写作?就是写话,写自己想说的话。
书,无论中国书,外国书,都是人写的;无论今人或古人的书,都不过是人说的话。因此读书就是听作者说话,不同的只有一点,写出来的话,比口说的话要简练得多,讲究一些。有的还打扮一番,装腔作势。有的不便直说或不敢直说而又要说的话,还免不了绕绕弯子,叫作“王顾左右而言他”。但你只要透过这些,仔细听,也仍然不过是在写他想说的话。
我们常说的一句话,叫知人论世。怎么做到知人论世呢?仔细听他说的话是一个办法。有的人心口不一,言行不一,但只要听其言,观其行,两相对照,总还可以探知其人,得出个结论来。
不过,读人家的文章也有难处。最难的就是他不一定同你说真话,或倾心而谈。一个人迫于时势、地位、场合、文体,一般的都要装装腔调的,这往往被称作“讲话要得体”。因此就不易于同他赤裸裸地谈心。他的日记、情书、家信等等,比较地裸露些,往往又不肯公开发表,一到他想到公开发表了,他又多半要加些修饰,现在的官话叫“整理”,那就是要化化装,有的甚至是假的。这确是个大难处。但是,你再想一想,和人谈话,听人讲话,又有几个完全不化装,而只说真话、大实话的?你和他的交情不到这个地步,想对面倾心而谈,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难虽难,倒也不是完全无法读懂。只要借助于分析,弄清他说话时的地位、背景、心况,了解了他说话的动机,也是可以探知他的真意的一二的。
举例来说,曹操这个人物,历来争议较多,说好,说坏,竟至可以全然相反。但你若不太轻信《三国演义》的说法,多读读此人的书,对他的了解就不一样了。此人第一,是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大诗人。第二,此人尚通达,不拘细行,比较体任自然。第三,此人也真敢薄汤武,非周孔和历史的成见、偏见,与两汉的经师等对着干。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思想比较解放。但读他的书时可得注意。他也得装腔作势,如发表宣言,为人作墓碑等这样的文章时,是一种面孔;可是一到诗词、家信,和好友谈话时,就露出真面孔来,就不再隔着几层面纱,罩上那种神圣的光环了。他的“表”(就是给皇帝写的报告)有的也说真话,或不得不说真话。如他的有名的自白书《让县自明本志令》那一篇,就敢说出真情实话。说出天下如没有我,不知要多少人称王,多少人称帝。又说,你们看我权势太大,一定会有野心,篡位当皇上,其实我现在还真不想这么干。又说,那么叫我交还兵权退位吧,我也不干,早上交了,晚上就抓了起来,图虚名而遭实祸。历史上把这种话能象他这样坦率地写出来的还真不多。我比较地爱读三曹或四曹(加上明帝)的书,就由于这一点。一来想打破历史的传统成见,自己看看纸面后的真人实情;二来对这几位比较的还敢多少讲点真话的人有些格外的敬意。
鲁迅书赠瞿秋白一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对我教育很深,我到现在才稍稍明白这话的深刻含意,是经过多少“血泪相和凝”的甘苦之后才讲得出来的。天下甚大,同志甚多,这不假,事无不可对人言,啥也不怕,共产党员毫无私心。但若能得到各方面都可倾心、倾怀一致的知己,又谈何容易。从此我也悟出,读古人书为啥会有时偏爱一些人的缘故。为啥鲁迅花那么多的时间去研究嵇康,嵇中散,就是有此原因在内的。
偏爱我的文章的同志问我,作文、读书有什么经验教训吗?我这里也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答曰:我刻了一个钤画时的闲章,文曰:“除坦直外,乏善足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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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巫山姑娘
王尔碑
那天,我们相遇,在大宁河,快要开船的时候。
许是我的白发和外乡人的踟蹰,她的目光里流出低低的友谊的琴声。她搀我走过跳板……然后,让我坐着,在一扇窗前。
神女峰在远处。
云雾中走出许多仙女,在远处。
她,在船上,默默地站在我身边。
——不说话的巫山姑娘呵,不说话的滴翠峡和水中的白石子呵,你的人生就是一幅天然的图画,不需要语言吗?
大宁河笑了,笑出一幅幅蓝色的缎子。
我们的船,在柔软的水面上缓缓飘行。谁知,一拐弯,会遇着银窝滩的惊涛骇浪?这时,忽然出现她的声音,泉水般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对我说:“不要害怕,不怕!不会怎样的……”
风吹着。
水浪花迎面扑来。
她急急为我撑开雨伞。
呵,她的小小的苍穹里,尽是纷飞的蝴蝶!
有一只红蝴蝶,飞进我的心中了……
临别的瞬间,她问:“你的家在哪儿?”我说:
“在远山,清清的小溪旁,那条溪水,一直流进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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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言当其时
秦耕
言贵精当,更贵适时。当其时,可一语千金;背其时,则一文不值。据《墨子闲诂》记载,一次,子禽问他的老师墨子:多说话到底有没有好处?墨子先打了个比方:“虾蟆蛙蝇,日夜而鸣,舌干檘,然而不听。今鹤鸡时夜而鸣,天下振动。”然后说:“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时也。”
言不当时,于人于己都有害无益。北宋学者杨时在《言默戒》中,把这个道理讲得十分透彻。他也是先以鸡鸣设譬:“邻之人有鸡夜鸣,恶其不祥,烹之。越数日,一鸡旦而不鸣,又烹之。”对此他认为:“或夜鸣,鸣之非其时也;旦而不鸣,不鸣非其时也,则自为不祥而取烹也,人何与焉?若夫时然后鸣,则人将赖汝以时夜也,孰从而烹之乎?”古时无钟,以鸡鸣定时。倘若鸡“鸣之非其时”,当鸣不鸣,不当鸣而鸣之,也就只配做成大菜上席了。“人之言默,何以异此。未可言而言,与可言而不言,皆足取祸也。”(见《杨龟山集》)
事物都是以时间地点为转移的。如果说历史上真有什么“一言兴邦”的事情,那么我想,这极其宝贵的“一言”,一定是说在了节骨眼上的。假若关键时刻装聋作哑,缄口不语,事情过后却鼓起腮帮,指手划脚,喋喋不休,充当“事后诸葛亮”;需要他站出来说话时,他退避三舍,一言不吭,事过境迁后,他却声嘶力竭,说个没完。这种聪明透顶者,谁可“赖汝以时”?春秋时期有个高纠,在晏子手下做官三年,只知点头称是,从未说过一个不字。这对昏庸者或许中意,然而晏子却难以容忍,所以将他赶走。
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人帮。除了神仙,凡人都需要批评指点。然而现实生活中,有人硬是看着同志犯错误闭口不言。有时甚至出现“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严重情况,他也漠然处之,一言不发。还有一种人,老于世故,板眼深沉,对于错误的东西心中明明非之,但为了明哲保身,不担风险,也就采取了沉默不语的态度。对这种处世圆滑的人,人们习惯以“老好人”称之。依我看,应当把那个“好”字换成“坏”字才对。因为他误人误己误事,半点好处也没有。
较之言非其时更加糟糕的是,当言非而曰是,当言过而说功。本来是“红肿”,他却颂之为“桃花”;本来是“溃烂”,他却赞之为“乳酪”。这就属于荀子说的:“谄谀我者,吾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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