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真实性”小议
夏朴
大约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很看重文章的真实性的。《世说新语·轻诋篇》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晋朝的裴启著了一本《语林》,写的是汉魏以来直到当时一些人可称道的言语应对。这书一时颇为盛行。不久,谢安看了,宣称书中所记他的话不真实。谢安是个大人物,于是这书就迅速贬值,终于失传了。
今人是否还有魏晋人风度,我不甚了了。但仅就对真实性的重视这一点而言,倒确是依然还与魏晋人特别是谢安相去不远。新闻单位由于职责关系,往往首当其冲。报社记者就某种时弊或不正之风写成文字材料供领导机关参考,乃常有之事。如果这份材料竟到了与此事有关的当事者手里,间或再加上派性干扰,这可不得了,会马上引起轩然大波。为此,报纸就要挨批评;记者所写情况真实性不足云云。这种现象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落实政策、平反错案、机构改革直到最近整党中屡见不鲜的。
“真实性”是新闻工作者最重要的职业道德,“客里空”是不能允许的。可惜的是,在对真实性十分认真的人中,有些是并不愿意把真实情况公之于世的人,而且往往是最善于捂盖子、打掩护的人。笼统地说这些人反对报道失真,也是不够真实的。如果谁赞扬他所主管的地区或部门的成绩,即使说得过头(也是一种“不尽真实”),却从不见他出来反对。这也就拆穿了西洋镜:其所谓反对真实性不足者,只不过是反对说出真实情况的借口罢了。
毫无疑问,即令是仅供参考的内部材料,反映情况也应力求全面,力求真实。可是,当前的现实就是如此复杂:同样一件事,由于调查者不同,被调查者各异,不是常出现黑白颠倒、是非不一吗?何况,画家写生,也不免有所取舍,无法做到毫发毕肖的。人们常说更逼真的是照相,其实照相也是极其片面的,它只能照下对着镜头的一面。倘要求“全面”,还须在拍摄了正面相之后再拍一张背影才成。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原则:宜粗不宜细。我们在要求材料的真实性方面,是不是也应该这样,只要基本事实确凿,只要反映出事件的本质,就不必在枝节上纠缠呢?特别是对被批评的人。经验往往告诉我们:在枝节上纠缠不休,其目的不过是想抹杀主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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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忆澜波
杨达
忍看神州竟陆沉,
书生报国有丹心。
皈依马列求真理,
格斗顽凶献此忱。
窑洞门前延水滨,
杨家岭上记犹新。
当年不羡神仙侣,
白首茕然余热身。
四十余年死与生,
万千里路雨还晴。
新安江上水和泪,
绿水青山更可亲。
音容一别两周年,
喜有新词慰九泉。
君若有知应含笑,
神州此日百花妍。
(遵澜波遗嘱,骨灰撒入新安江水电站水库中。)


第8版()
专栏:

不愿同秋风絮语黄昏(外一首)
卢祖品
我每天起来赶路,
兴冲冲,
记不清跨过了几条河,
记不清转过了几道弯,
记不清流了多少汗水,
记不清爬了多少山岗。
我走着,
一边采摘树种;
我停下,
顺手撒一把彩云。
我也象一粒种子,
在广阔的世界飘荡,
时代的风,
把我吹向远方。
我每天早早儿赶路,
总是快乐地前行,
即使走上最后的途程,
也惦记闻鸡起舞的岁月,
不愿同秋风絮语黄昏。
一棵树的愿望
有人笑话我的姿势,
模样儿也不好看。
当然,我不会以大山,
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甚至不会,
以大树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我只是大森林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但为了长久激励着我
存在于心中的隐秘的愿望,
为了土地深情的期待,
为了白云临别的赠言,
我也要长得象一座山,
昂首在蓝天底下。
象山一样雄伟,
象山一样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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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姐,您好!
戈扬
三、“我欠你的账,一定要还的!”
1982年12月间,我又一次幸运地见到了大姐。这是我回北京后的五年里,和大姐第二次握手见面。
那天,东方歌舞团在北京饭店举行二十周年纪念会,我听说大姐要来,便提前到会场等待。大厅里五光十色,一张张圆桌周围坐满了人,前面作为首长席的圆桌也将要坐满,节目即将开始,却不见大姐到来。
我选定一处坐下,无心吃桌上的糖果,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南门入口处。突然,一阵骚动,人们往南门涌去,摄影记者们更是健步如飞。我知道定是大姐来了,便忙去迎接。大厅外面,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衣帽处,连插针的缝儿也没有,我只得站在台阶最上面的一级,踮起脚了望。
只见大姐在那里站着,由秘书赵炜同志帮助着脱去大衣和帽子。解下围巾以后,大姐的面容才露了出来。她脸色苍白,步履缓慢,由王昆同志扶着一步步走上台阶。她说话似乎很吃力,却大声地说道:“我这几天病了,你们叫我来,我不得不来,我这是奉命而来。”
啊,大姐是在带病坚持工作啊!照相机用的灯光在她的全身、在她的周围照成一圈透明的银雾。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银茧,茧的中间是一条春蚕,她的银丝是永远吐不尽的。一位革命者活着就是为了付出啊!我上前向大姐问了一声好,怕影响摄影,立即退出,回到座位上,等待大姐讲话。
大姐没有讲话。前来看望她的同志们络绎不绝。她和平时一样,和同志们一一握手交谈,问长问短。节目已经演了几个,人们并未留心精彩的节目,而是凝望着大姐。我等呀等呀,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隙,走了过去对大姐说:“大姐,我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吧!”大姐握着我的手说:“你们的《新观察》,我过去都看的,现在眼力不好,字又太小,不能全看了。”我又喜又惊,喜的是大姐已八十高龄,精力竟然如此充沛,连这样一本小小的杂志都关心到。惊的是大姐的讯息竟是如此灵通,居然能准确地知道我现在还在做这个工作。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呵,怎样向大姐交代呢?大姐继续说:“我早就想约你到我那里去,总也没有实现……”
话还没有说完,一群年轻的女演员,如同鲜花一般一朵朵开放在大姐周围,要求合影留念。一群年轻的男演员如同雄鹰一般,又在展翅向大姐扑来。我闪在一旁,欣赏这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我想,曾经有一根线将大姐的心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如今,这根线又将大姐的心和年轻一代人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1983年9月间,在第五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主席台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大姐。这一回,和我上回见到的大姐完全不一样了。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穿一身浅茄色西服,白衬衫,齐耳的短发闪着亮光。她代表党中央向妇代会致贺词,号召全国各族妇女加倍努力,为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为建设两个文明贡献出最大的力量。那清晰的字眼,色彩丰富的声调,热情而深沉的语言,响彻人民大会堂的每个角落,渗透到每个代表的心里,使人们沉浸在深深的思索和大展宏图的激情之中。这时候,在我的印象里,我们的祖国仿佛是一艘航行在大洋上的巨舰,舵舱中的前辈革命家们正在率领男女健儿破浪前进。
尤其使我难忘的是在妇代会的闭幕式上。大姐和往常一样,安详地坐在主席台的前排。我隔着台前的花丛仰脸凝视着大姐,大姐却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全国妇联新上任的第一书记张帼英同志。张帼英坐在大姐的右面,和大姐隔着四个座位,正在麦克风前致闭幕词。她是这次妇代会选出来的一位接班人,四十七八岁年纪,短短的头发,深深的眼窝,一张广东人特有的精明强干的脸型,穿一件带点土气的浅蓝色单衫,看上去象个学生。我听人说过,这位全国妇联的新领导,是光着脚丫穿一双塑料凉鞋到妇联大楼来上任的,作风朴素,雷厉风行。她十五岁参加工作,当过县委书记和地委副书记。很显然,她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这个讲坛上来的。在她致闭幕词的长时间中,大姐始终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那精神是如此的专注,如此的炽烈,如此的动情,如此的令人神往啊!我看着大姐,从她的眼神里仿佛读到了一部中国革命史,一部妇女运动史,一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历史。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于一代新人寄托了多么深厚的期望啊!我有幸看到这样一个伟大而生动的场面,心情激动不已。瞧,一朵新的火苗,不,无数朵新的火苗,正在从老一辈的手中接过火炬,去开创新局面,去点燃新的世纪的火……
妇代会结束后,又是在摄影厅,又是在中央领导同志接见代表们的幸福时刻,大姐步履轻捷地走过我的面前。没有想到,她居然在人群里一眼看出了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握着我的手说出了一句使我吃惊的话:“戈扬呀,我欠你的账。”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她已经走过去了。可是她走出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重复道:“我欠你的账,一定要还的!”
大姐欠我的账?这是从哪儿说起呢?啊,这是指前次见面,她说过要约我到她家里去还没有实现吧!然而,回想我的一生,如果说是大姐欠我的账,莫如说是我欠大姐的账,欠党的账呵!于是,四十年前的大姐,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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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爱的期待
戴砚田
谁没有自己的期待呢!
期待,是复杂的,有时复杂得千头万绪;期待,也是单纯的,有时单纯得只有一个。有所期待,生活才充实、丰满。
盼长清按时从海上归来,带来打出新油井的喜讯,这是素珍——一个海洋石油工人的妻子的期待。她多少次在信中倾诉这个热烈的期待啊!她是冀东山区的农家姑娘,十五年前与在东海舰队服役后来转业石油战线的长清结婚成家。
接到素珍病了的信,正是星期天。我赶到她家,她已好了。“快去打电话,叫你爸回来。”她一面吩咐女儿玉杰,一面给我沏茶。我问起她的病,她消瘦的脸上立刻兴奋起来。
“在海上钻探采油,可真不容易啊。”素珍放下茶杯,在沙发上坐下,“那天夜里起了风,呜呜地怪叫。我吓醒了,拉开窗帘,烧裂天空的闪电直扑到我的窗前。这又是九月闹台风吧。可坏了!我们老张又赶上大风了!是去山东避风港了,还是在海上浪涛里摇呢?给两个孩子盖好被,我就跑到了海沿,伸手不见五指,那里看得见老张的船啊,只见灯塔一闪一闪地挡着风。”
就是那天回来,她发起烧。邻居说:“给长清捎个信去吧。”她说:“别,玉杰她爸在海上,不知怎样在拚斗呢,还让他为我担心?”那天下午,她烧得口苦舌焦,长清从海上归来时才有的海风味扑上脸,使她睁开了眼。原来风力过了八级,他们暂停出海。说到这儿,素珍妹笑了。
“长清身体好吗?”我问。
“结实的象块钢。海上伙食好,可怎么吃也不胖,体力消耗太大。听说吸烟有害,我就不让他吸。可是,从夜里十二点值班到早晨四点,困啊,精神一松,出了事怎么办!就吸几口吧。”素珍说着去淘米,不断从阳台上探头向码头方向张望。
她在阳台上自言自语:“玉杰这孩子上那儿找她爸去了,怎么还不来,想是电话打不通。”
我说:“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不要催他吧。他忙啊。”
“忙倒不怕,叫人担心的是险。我天天早起都听天津电台广播的气象预报。听到渤海西部海面风力二到三级时,就放心了。你不知道,老张拖的大导管,四层楼那么高,大桌子似的,风一摇,浪一摆,吓死人……我真怕……”
“你想叫他下船啊?”
“有人劝过他:老张,下船吧,陆地上有你干的工作,干啥冒那个风险!你猜他说啥?‘都下船,这船谁来开呢!’他想的是取海里的宝贝——石油!”素珍的凝聚着自豪感的眉头象朵花,她把捞好的白米饭蒸到煤气炉上。
一股海风味从门外透进来,长清推门进来了,站在门里,象是一尊青铜塑像。鼻梁高挺,亮眼含笑,气血饱满的脸闪着光,一派军人的威武,转业时的蓝海军服已经洗得发白了。
十几年没见,长清变得健谈了。从护航保卫建设到驾船开发油田投身建设,谈个没完。
“我国海岸线是世界上最长的未开发的海岸线,石油资源非常丰富。”长清弟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一边给我介绍。“咱们现在是调动一切力量,中外的人力物力,科学技术,天上有飞机,水上有轮船,陆上有火车汽车……我是一心扑在船上。建设这个家,全是她的功劳。”长清笑眼扫着妻子的背影,那语气,象是说他所期待于妻子的,妻子都完成了。而妻子期待于他的,他还正在努力。“这几年,变化不小,要求高了。”我说。长清弯腰打开酒柜,举起两瓶新鲜啤酒。
“对!要求高了。光会吃苦,只靠勇敢,不够了,要科学知识。没学过天文气象,大难题;不懂英语,更是大难题。1985年,还要考试哪!我们正在加紧学习……”
“四十三岁,你正当年富力强,学!”
素珍在厨房里说:“你只顾说,快打开酒啊,饭菜都好了。”
三杯美酒落肚,素珍妹端着菜过来了。坐下就说:“不会总叫人这么担心吧!总该有一天,船,不怕大风大浪,浪多高,船多高。他开到海上去作业,走多远我也放心了!”
多么美好的期待啊,她笑得满脸开花了。我的心却沉重起来,这是多么强烈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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