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大姐,您好!
戈扬
一、“这是你早已盼望的吧?”
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刚刚迈进办公室的门,就听见电话铃响,真是巧极了。才八点刚过,是谁来的电话呢?一位陌生的男同志的声音,洪亮而庄重:“……我是邓颖超同志这里。邓大姐约你星期天上午九点半钟在家里会面。你知道地方吗?还是大姐过去住的老地方。……这是你早已盼望的吧?”
“是啊,是啊,是我早已盼望的啊!”我连忙回答。我一时控制不住的激动的心情,是喜极的乐?是乐极的悲?总之,汇聚着这一切感情的声音,对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打电话的同志,和我未曾见过面。他的一句话——这是你早已盼望的吧,说到我的心里了。然而,我是怎样盼望的,盼望了多久,谁能知道呢?这,只能去问那奔腾的岁月,如火的年华,沉思的寒夜和重现的黎明的。是的,还是让我把这一片片历史的剪影,重温一遍吧!
1979年冬天。
我从内蒙古回到沈阳,又由沈阳回到北京不久,有幸参加了第四次全国文代大会。
大会进行到最后一天,中央领导同志接见代表并合影留念。在人民大会堂的摄影厅里,黑压压的人群,站在一层层高上去的铁架上,排成扇形。我站在扇形里面的第三层,望眼欲穿地看着前面那关着的红格扇门。突然,随着门的开启,上千名文艺战士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央领导同志精神焕发地鱼贯而入。十年大旱初见云霓,谁的眼眶里不是盈溢着欢欣的喜雨?我的双眼更是在透过雨帘寻觅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久已盼望见到的邓颖超大姐。
只见大姐走在中央领导同志中间。她那慈祥的笑容,明锐的目光,潇洒的步态,一如当年。尽管严酷的岁月在她的头上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眼角的鱼尾纹也已是密密麻麻的了,但却比我日夜想望、日夜想象中的大姐,更年轻多了。而且,过去在她身上不曾见过的那种老年人特有的熠熠神韵,又更增加了她的丰采。
大姐进来以后且不落座。她先是和其他领导同志一起向大家鼓掌挥手,接着便和前排文艺界的老前辈们——她的老朋友们一一握手问好。当年敬爱的周总理和文艺界同志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体现在大姐身上,谁不感到亲切,谁的心里不是沉浸在一股暖流里。
啊,亲爱的大姐,我居然又能够看到你,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现在我和大姐相隔只有数米之遥,真恨不得扑到她的怀里倾诉一番!然而,强烈的灯光照在脸上,摄影师已经发出命令,请大家注视镜头。他们正在拍摄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合影。
我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笔直地站着,心潮起伏,浮想联翩。我和大姐二十多年不见,这是怎样的二十多年啊!回想在河北山沟里喂猪的时候,在辽宁盘锦农场挖泥运土的时候,在内蒙古沙漠僵卧在雪地里的时候,还有,还有在一次次批斗会上低头、弯腰、“坐飞机”的时候……每逢这样的时候,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着我经受考验的呢?我终于回来了,回到党的怀抱里来了。怎能不向大姐报告一声呢?
曲折的道路,坎坷的历程,令人很自然地有了一个想法,仿佛忧患是永远的,幸福是暂时的。既然幸福的时刻稍纵即逝,我又怎能不抓住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去和大姐见一面呢?
摄影完毕,扇形松动,人们一步一步地往两边挪移,我却一“蹦”跳在地上,加快脚步,穿过人群,向前挤了过去。可是当我越过一位又一位老同志,奔到大姐面前,叫出一声“大姐”以后,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其实就连“大姐”这两个字也只是一种感觉,不但别人没有听到,连我自己也是压根儿没有听到的。
走廊里光线比较暗,大姐握着我的手,侧着头,仔细端详。她脸上的皱纹在微微颤动,皱纹里隐藏着惶惑和忧伤。真的,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太婆,半路上向她进行“袭击”,怎能不叫她感到突然,而又有所触动?幸而走在后面的周扬同志提醒了一句,大姐这才认出来:“啊,你是戈扬呀!”看着她那惊喜的神情,仿佛是说:“啊,你还活着呀!”
中央领导同志的脚步在前进,大姐的话被打断了,我慢慢地回到摄影厅。人们已经陆续走尽。我这才想起去寻找摄影前放在墙角的大衣。大衣口袋里有一封信。这是我写给大姐的信。原以为不能单独见她,准备托服务员转交的。其实这样的信,二十多年来我不知写过多少封了,却是一封也没有寄出过。先前是不敢寄,这两年是不想寄。大姐肩负着党和国家的重任,日理万机,我怎能去打扰她呢。如今是不必寄了。今天已经见到大姐,说明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余下的,那就是扑打尽身上的尘土,迈向新的历史途程了。
二、“你的情况,大姐都知道。”
大约是一年以后吧。
有一天,我接到徐盈同志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我最近见到邓颖超大姐。请示工作以后,大姐谈起过去的同志,也谈起你。你的情况大姐都知道,叫我替她向你问好。”
我把信拿在手里,读了又读,想了又想,感到莫大的欣喜和安慰。我的情况大姐都知道,她是怎样知道的呢?大姐呵大姐,你真是我们大家的大姐。四十年过去了,你还和当年一样关心着我们,惦念着我们。你为我们的成长,曾经操过多少心啊!在那难忘的抗日战争年代,在国民党统治区的黑暗的重庆,你是我们心中的一颗红星,你是我们这些女青年的最亲的亲人。是你扶着我们走上革命的道路,是你教给我们怎样运用手里的笔去和敌人作斗争的。记得我们这些女青年当时最亲密的耳语是:“小心大姐克你。”“嗳,告诉你,大姐克我啦!”受了大姐的批评,有时是很严厉的批评,却反而象是吃了蜜糖一般甜在心里。
我是怎样认识大姐的呢?说起来话就长了。邓颖超这个名字,是我学生时代参加秘密读书会时,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当这个名字和其他一大批神秘而又神奇的名字在我的眼前出现时,我的心早被吸引到中国的别一世界去了。
到了抗日战争初期,我参加救亡活动到了武汉,住在旧日本租界,可巧的是八路军办事处也在旧日本租界。那时候中国进步的女青年,谁不想见邓颖超一面啊!那是1938年3月8日,办事处一位同志通知我,下午三时在武昌召开三八妇女节纪念会,邓颖超大姐希望我去参加。可惜的是,我受阻未能去见大姐一面,这使我感到是最大的憾事。
1940年春,我到了重庆,在“新生活妇女指导委员会”工作。邓颖超是委员会的委员之一,我这才在会议上见到大姐。那时我在联络组,我们经常召集各阶层妇女举行各种形式的座谈会。大姐每会必到,到必讲话,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义正辞严,令人折服。她的那些宣传鼓动性很强而又渗透着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演讲,打动了多少知识界妇女和青年的心啊!
那时候我是一个普通青年,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理想和幻想,正确的和错误的观念,加上生活上的矛盾,一时弄得我苦闷极了。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化龙桥,第一次登上了红岩。在一座红砖楼房里,在大姐和周恩来同志的卧室里,大姐的那一双温柔而炽热的手,和一个女青年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坦率和热诚给了我多大的温暖呵!
那一天,大姐穿一件深色的旧旗袍,健美、朴素、大方。在我的印象里,这位三十六七岁的大姐,既有革命政治家的非凡的风度,又有一颗诚实而善良的心。而她的那一双慧眼,仿佛能看穿年轻人心里想的以及还没有理解的,以至还没有意识到的一切。不用说,我的情况大姐都是知道的。
在窗前横放着的写字台两边,大姐和我面对面坐着,倾心交谈。
新生活妇女指导委员会这个团体虽然是宋美龄为会长,大部分机构为国民党所把持,却还是一个统一战线的组织。那时候国民党的政策是反共、防共、溶共,因而团结是表面的,斗争是实质性的。大姐从当时的斗争形势,和我所处的环境,谈到我对工作和生活应该采取的态度。有耐心的说服,有严厉的批评,虽然是初次谈心,每句话几乎都是单刀直入的。顿时,我的头脑清醒了,我的眼前明亮了,我知道我应当怎样走自己的路了。谈话结束,已近中午。大姐拿出一块带瓜子仁的圆形蛋糕,放在盘子里,用刀切成两半,我们各自吃了自己的一份。几十年来,每当想起我和大姐的初次会见,那块蛋糕的甜味,仿佛依然留在嘴边。
大姐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一是红岩嘴十三号,一是城里的曾家岩五十号。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到曾家岩五十号去找她,不过每次去找她,总是在十分必要的时候。因为在她住地的周围,有无数双国民党特务的眼睛在窥视着。我在找她以前,总是先把问题准备好,进门以后就在左手那间小会客室里的沙发上坐下。不用等,大姐会很快地出现。三言两语地把要说的话说完,得到明确的指示后起身就走,决不耽搁。去找周恩来同志和邓大姐的人很多,我和大姐的接触是秘密的,怎能让人碰见呢?
有一回,我刚推门进去,大姐便从会客室迎了出来,同时用右手带上背后的门,一边高声和我说话,一边示意我到里面去。我知道会客室里有客人,便径直走进后院,上了一座小楼。
这是一座简陋的楼房,楼上有几个房间。一间朝阳的小屋就是周恩来同志和大姐在城里的卧室。临窗的长桌上铺着一块旧布,上面放着衣服、熨斗、剪刀之类的东西。我这才发现大姐还会做针线活儿。难道大姐还能抽出时间料理家务?我琢磨着。
大姐回来了,笑着说:“你来得不巧,差一点被人碰见。”原来会客室里的那位客人是我的一个同事,一位八面玲珑而政治情况不明的人物。她平时对我十分注意。我听了以后,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同时也暗暗钦佩大姐的精明和机警。
大姐拿起了桌上的针线活儿,是一件旧了的藏青色毛料男上衣,上面有一个窟窿,已经用原色的羊毛纤维织补好了。大姐将它摊在桌子上,喷水熨平,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又刮。她又拿到亮处仔细地看,我也伸头仔细地看,织补得好极了,简直是天衣无缝。大姐高兴地说道:“看不出来了吧?这是恩来的礼服,他要穿着去会客哩!”
真没想到,中共中央副主席,赫赫有名的周恩来,会见中外人士穿的是一件织补过的礼服。更没想到大姐还有一手这样高超的手艺。她那手指的灵巧,动作的麻利,也是很少见的。我问她怎么学会这样好的针线活,她说:“只要是革命需要的都得学呀!”
谈完工作,大姐又说到由重庆去延安的同志,往往将自己日常穿的衣服留在办事处。办事处将它保存好,有从延安出来的同志要换装,便可以拣合身的穿。大姐说:“这样,也可以省下不少钱哩。”
从此,我对大姐又加深了一层认识,她不但是一位妇女领袖、革命的政治家,还是一位料理“家务”的能手。在花钱这一点上,竟然是如此地精打细算,亲自操劳。这种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对我来说,不啻是上了革命的第一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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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董老的一首佚诗
张西洛
四十年前西蜀游,草堂一角尚清幽;
干戈扰攘争蛮触,黎庶愁烦叹马牛。
今日翻身民作主,古时胜迹故应留;
拾遗茅屋人犹爱,得庇颜欢与共休。
上面这首诗,是我们敬爱的董必武同志于一九五八年游成都草堂时写下的。一九一一年董必武同志参加了辛亥革命之后,曾东赴日本留学;一九一七年从日本回国,为推动四川的革命活动,一九一八年曾由武汉到过成都。四十年后董老重游西蜀,又临草堂,感慨万千,写下此诗。
旧社会的四川,由军阀割据,干戈不断,争斗不已。董老诗中所谓“干戈扰攘争蛮触”,“蛮触”一词,来源于《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苏轼《跋王晋卿所藏莲华经》:“乃知蜗牛之角,可以战蛮触。”董老就是用蛮触之争,来形容四川之军阀混战,人民之痛苦。一九五八年春,董老在成都参加党中央召开的成都会议时,得暇重游杜甫草堂,慨然兴叹新旧社会之大不相同。
一九六五年十月,我从北海后门的一所平房,迁到了永安路的新楼。八十高龄的董老得知,特意书写了他的这首诗,派孙德纯同志送来赠我,“作为祝贺乔迁之庆”。董老在诗后注道:“一九五八年游成都草堂时作。稿佚,记忆所及词句不无少异也。”
我是四川人,董老是知道的。所以他以四川题材的诗句书赠。当我收到董老的赠诗,心里万分激动。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董老在重庆时直接领导我参加战斗,耳提面命,深受教益。解放以后我从四川来到北京,多次想去晋谒董老,但想到他老人家公务太忙,直到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那是同董老分别二十多年以后,我在政协的一次会上才遇见董老。老人家握着我的手,关切地问了我别后的情况。
董老的诗我一直装裱珍藏,经常展诵以自励。今年三月五日,是董老诞辰九十九周年。在深切怀念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全国人民爱戴的党和国家卓越的领导人的时候,我觉得应当把他的这首佚诗贡献出来,以激励鼓舞我们十亿人民要热爱新社会,热爱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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