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蠹 虫〔报告文学〕
乔 迈
为解决山西运城地区干部私建住宅问题而派驻的中纪委工作组组长、中纪委常委、审判江青反革命集团时震慑群魔的女法官刘丽英,有一次在运城干部大会上讲:“有这么一个人,我不说他的名字,我就重复一句他自己说过的话,大家就一定能知道这是谁——”前女法官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峻的微笑,然后嘴唇忽然弯曲了起来,非常流畅的普通话也变成了道地的山西腔,因而使听众们很容易地想起了一个他们熟悉的人物的肖像和声音:“谁说我是‘二杆子书记’?不对哩!我还要再加一‘杆’,我是三‘杆’干部,三敢!我敢批修正主义,敢斗资本主义,敢干社会主义……”
刘丽英维妙维肖的话音还没有落,大厅里已经响起了共鸣的笑声,全场活跃。这个被中纪委工作组长如此生动地描绘出来的人物,他们好熟悉哟——在运城市,无论是老汉、娃儿和女人,全都晓得的,就象晓得那些年和这几年,一些造反起家、爬上高台、抻着脖子说话、厚着脸皮干坏勾当,又顶着共产党员称号的家伙们一样。
“造反”英雄
仝有才今年44岁了,个子不高不矮,脸上白白净净,很有那么一点儒雅的风度,再加上他曾经做官到县委副书记——权位虽然不能给人以智慧,却可以予人以威仪,所以古人就有“小人得志”的说法——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在运城,还有人情不自禁地夸他“还行”的道理吧?但儒雅而有威仪的仝有才绝对不能开口讲话,因为他一旦启动金口,立刻就会活脱脱地现出那么一股“二杆子”劲头来,使庐山面目暴露无遗。
“二杆子”,在当地的用语习惯中,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十分丰富复杂的词儿,含有无知识、少教养、不成方圆、粗鲁、无法无天、甚至有那么一点神经不健全的意思。而这一切的总和,恰恰就是仝有才。
在正常的社会发展轨道上,仝有才这样的人本来是搅不起任何大的波澜的,但我们的轨道忽然魔祟侵身似的向外扭了那么一下,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在“文革”这片土壤上,“二杆子”之花傲然怒放了。
目光呆滞、愁眉苦脸的二级农具手仝有才忽然精神大振,一跃而为农机站“文革”组长,再跃而为站“革委”副主任,三跃而为公社书记,并靠把原县委书记诬为“反面的杨子荣”,以及那著名的“三敢”,就踏上了运城县委副书记宝座。
但世间的事情常常有悖人意。使仝有才扫兴的是,那些看起来极好欺侮、脸色就跟这儿的黄土一样的庄稼汉们,对他的“三敢”,并没有佩服到只有抄着手愣愣地出神的份儿。虽然那时极“左”之风刮得中条山也在摇——山西省是产生“大寨路”的地方呀!——但庄稼汉们的幽默感并没有丧失殆尽,他们肩着赶羊铲,或者拄着一柄镢,眯细了眼睛,慢悠悠地给那“三敢”作注解道:“敢宰羊哩,敢跳墙哩,敢拆房哩……”
这种解释有没有道理?反正,据说后来就连仝有才自己听到了,也在白白净净的脸上泛过一阵红色之后,点头说:“是哩。”
那是在他担任冯村公社书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着社员们养羊,横竖不快活,有一次,硬说一个老汉的羊吃了集体的麦苗——“破坏农业学大寨”,宣布送“学习班”,自带粮票。
老汉吓得哭,生产队长赶来求情,说他看见的,羊并没有吃麦苗。
“你敢保证?你——”一声吼,“二杆子”发作起来了,立刻喊人拿来一把刀,霍地宰倒了一只羊,而且不怕腥臭,伸手到羊胃里边去,抓出一把,甩在地上,恨恨地说:“看,这是不是绿的?麦苗是不是绿的——哼!”
麦苗是绿的,羊肚子里宰出了绿的,羊就吃了麦苗——前造反战士们运用起这样的“辩证法”来得心应手。老汉和生产队长都只好面如死灰,诚惶诚恐,认罪不迭了。是之谓“敢宰羊”。
也是在冯村的时候,由于连年的“批资本主义”、“割尾巴”,割得老百姓连玉茭面糊糊也填不满娃儿们的肚子了,有的生产队干部就偷偷地放手,让有的社员轧一点私花,赚点手艺钱。
仝有才听说了,老大不满,叫来一个善于轧花的汉子,命令道:“你听不听党的话?我不许你轧私花,否则——”
汉子立刻杨树叶子似的浑身乱抖起来——他是知道那“学习班”、自带粮票的厉害的——连声叫:“我听党的话,我不敢轧花了,我听……”但他回去还是轧,因为玉茭面糊糊终归比“听话”的保证更实惠。仝有才愤怒了,星夜调来民兵,跳过五六尺高的院墙,捉贼似的按住了那双粗糙的手。仝有才英雄般地笑了。是之谓“敢跳墙”。
至于“敢拆房”,那就更称得上一次“英雄壮举”。仝有才无端地认为北相大队的社员、也是党员的王根运妨碍了他的事业,说什么“你叫我政治上受损失,我叫你经济上受损失。”一面把王根运锒铛投狱,一面派人去拆王家的房子,而且要
“拣要紧的拆,从中间拆。”
可怜王家几个妮子——王根运没了女人——齐刷刷地给拆房队跪下,哀哀地叫:“好叔叔,可不能拆房,拆了房没得住……”幸亏拆房队多是本地人,还有一点良心,他们没从中间拆,只拆了西头的两间,但把家里的东西统统给抄走变卖了,一架收音机只标价五元钱。但作为一个党员,王根运并没有被制服。他给关了八个月,出狱以后,就一直不疲倦地向各级党的领导机关揭发仝有才的问题,他清楚地知道,粉碎了“四人帮”,我们党绝不会再容许豺狼当道、狐魅横行了。
“泰山”主人
不过,王根运暂时还告不倒仝有才,因为有人给仝有才撑腰。那个人就是前运城地委书记张怀英。张怀英原在昔阳工作,自称是大寨带头人的发现者,威赫赫不可一世,“文革”中,先参预晋中地区夺权,然后跑到省里,亲自主持批斗过省委书记陶鲁笳,战功彪炳,荣任过省革委常委兼秘书长。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又以公开煽动攻击三中全会路线是“逆风千里”而成为典型人物,受到过《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的点名批评,终于闹得连党籍也丢掉了。
就是这个张怀英,非常欣赏仝有才的才,先在他那里召开所谓“敢批敢斗”现场会,然后一手把仝某提拔起来,并且给以百般的袒护,使他能够连续不断地干坏事。我们且在房子问题上再来看看他的表现吧。
近年,运城地区党员干部贪占公款公物,私盖高标准住宅成风,仝有才又是这些人中的先行者。早在当公社书记的时候,仝有才就在房子问题上打主意。他把一户老贫农土改时分的地主宅院里的几间房,变着法子买过来,又作大价钱卖给农机站。说是卖,其实同强迫交易差不多,农机站只好充大头。而且讲好了,光卖房盖不卖墙。
房盖拆走了,仝有才不知从哪里搞来材料,又把房子依照原样搭了起来。又作大价钱卖掉。当地善良而并没有丧失了幽默感的庄稼汉们给编了顺口溜:“这间房,真不坏,卖了盖,盖了卖,大把捞外快。”
捞够了外快,仝有才又想出个鬼点子,他占了一家五保户的房子,又强行在另一家的院基上施用黑虎掏心术,扩大自己的房场,盖起了五间房。最骇人听闻的是,为了挤走邻居,进一步扩大地盘,他竟肆无忌惮到把厕所直接建到了人家厨房前边。共产党的干部,竟逼得老百姓说出了“当年阎锡山的官也不过这样”的斥责。
但这位“阎锡山的官”似的人物仍旧在步步高升,他的贪欲也越来越强。1976年,当“四人帮”的倒行逆施登峰造极的时候,仝有才也顺乎潮流成了运城县委副书记。“前呼后拥,威风浩”,他得意之余,回眸再看,云雾影里,黄土垄中,冯村那五间房,自然是不再符合他的身份了。
这样,仝有才在当时的县委书记——一位二十多岁的“双突”女干部的支持下,由房产所出面,擅自动用公款7,100元,赶走一户居民,盖起一座四房一库高门楼的独家阔绰的“书记院”。
那么,从此他该满足了吧?不,“欲壑难填”。仝有才想,独家院虽然好,但终归是公家的,不姓仝,不能传诸子孙,更不能“盖了卖”。他要有自家的产业,他看中了城墙外边东南角上的一块地皮,可惜那里是生产队的耕地。老社员们不懂得恭敬领导,只知道惜土如金,一听说有人要毁地建房,立刻聚众鸣鼓而攻之。
田头上站着一排愤怒的壮汉,一律手握镢柄,瞠目而视。壮汉们的后边是老汉、女人和娃儿妮子。这儿是老区,当地群众曾经在共产党领导下,排出过这样的阵势,面对日本人、汉奸和白狗子。如今,他们又排出了这种阵势,他们看不出,眼前的这个人,同共产党的干部有任何共同之处。
这一回轮到仝有才颤栗了,据说他曾经想过“算了,不盖了”。这又从反面证明了一个道理:只要我们能够对不正之风采取比较强硬的态度——当然包括上级领导机关在内——而不是熟视无睹,姑息宽容,我们就有可能阻止那风的势头,至少不使它刮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但仝有才终于没有歇手。有人给他出了主意。他们以某塑料厂扩建厂房的名义,请社员们“支援国家建设,巩固工农联盟”。
社员们在大义面前让步了,同时警惕地盯视着那块土地,当他们感到施工的样子并不象要盖工厂的时候,他们明白上了当,于是对抗再度发生:施工队白天挖好的地基,晚上就被社员们给填了起来。
这时还出现了另一个小插曲——
这块地皮旁边有间小矮房,本是破烂不堪的。其中的主人是一个哑巴汉子。哑巴的朋友是小屋近旁的一座小庙。已经无人能够考证小庙的历史了,但有一点是大家知道的,庙小名号大:泰山庙。
哑巴长年累月守着泰山庙,煎熬着无声的长夜,仿佛就是那庙的守护神。
要盖房必须扒掉小庙,这要它的守护神答应。
守护神并不答应。他的武器是永恒的沉默。当他操起这件武器的时候,便使一切纷纷而来的唇枪舌剑失去了效力。
“连一个哑巴都对付不了,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仝有才喊来了该生产队的干部,厉声叱责说,儒雅风度和上级领导的作派一扫而光。唬喝完了,他又设宴,觥筹交错之间,威胁夹杂着使人意会得到的廉价许诺。他知道,对付那个性子发作起来敢拚命的无声的战士,生产队干部们会有办法的,就象对付那些夜里填坑的社员他们会有办法一样。
新居终于落成了。
仝某乔迁之日,迎候他的是一排排的冷眼。群众还把他的新居所在地方叫作“部长巷”。
仝有才品味出了“部长巷”这种叫法中隐含着的强烈的敌意,他搞来一块牌子,钉在墙上,那上面的三个字是:泰山巷。
他是想借那被扒掉了的小庙的冥冥之灵荫祐平安呢,还是企望自己屁股下面的地盘稳如泰山?
党内蠹虫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谁把一己的私利摆在与广大人民利益对立的位置上,谁终究要垮台。
早在1980年,中央组织部根据王根运等党内外群众的反映,派调查组前来运城,查处仝有才的问题,并作出了相应的结论。由于张怀英的包庇,仝有才虽然被解除了县委副书记的职务,但旋即又出任同是县团级而且实惠很大的地区引黄管理局副局长的职务。
斗争没有停止。转年,张怀英垮台,以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张戈同志为首的查处非法营建私房小组,开始清查仝有才的问题。
事情本来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仍然困难重重。查房小组碰到了一个弹性很大的关系网。
关系网也就是保护层。其成员多数是党员干部。这些顶着共产党员称号的人,多数并不把党的事业放在心上,他们眼里,只有那个相互抱得很紧、围得很严实的小帮派或者关系网。有不正之风的地方必然有关系网——这几乎是一条规律。不坚决冲破这关系网,就没有办法清查坏人,整顿党风——这几乎又是一条规律。
仝有才的关系网对抗调查的主要手段是出具伪证。调查组搞了两年,从知情人那里搞来的证明没有一份是真的。农工部长、农委主任、水工队长、支部书记、厂长、社队企业干部……争先恐后地以出示假证而对仝副书记显示忠诚,唯独不想对党忠诚。因为他们之间全都瓜蔓相连,有的受过他的恩惠,有的是“铁哥们儿”,有的是仝有才提拔起来的亲信,有的是“文革”中同一兵团的战友,还有一个是仝有才儿子的干爸爸。
这些人沆瀣一气,煞费苦心,同调查组捉迷藏,有时把事情搞得云山雾嶂,好象侦探小说中的情节,叫你一时辨不清真伪。
比如说仝有才曾经从某砖瓦厂搞来两万片瓦、六万块砖,经过查证,在款项上出入很大,但仝有才一口咬定给了700元钱。砖瓦厂负责人杨某也这么说,而且还极具体地讲出了其中拾元票面的多少张,伍元票面的多少张,天衣无缝。
为了让调查组信得实,杨某还交出了一个本子,据说是专记特别账目的。本子被烟熏得焦黑,断页缺角,据说是此前杨家不幸失了火,又万幸抢出了这个宝贝本子,更凑巧的是,残页里边恰好就有记着仝有才交款的那一笔,年月日俱详。
美中不足的是,调查组里边偏又有公安人员,他们没有太费功夫,就认定了这是精心编造的丑剧,因而反使仝有才的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
这样,查查停停,终于到了1983年的春天,中纪委工作组来到了运城,组长刘丽英同志亲自过问了这个案子。当了解到那个政治暴发户的发迹史及其现实表现以后,前女法官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峻的微笑,她问查房小组的同志:
“你们搞仝有才的问题,进行了多长时间?”
“二十一个月了。”
“你们敢认定他是罪证确凿的吗?”
“敢。我们有大量的旁证。”
“那么,仝有才的态度这样顽固,你们为什么不建议司法机关对他施行收审,同时传讯其他知情人、特别是那些出具伪证的人?”
“我们建议过了,但是……”
查房小组的同志面有难色。
刘丽英点头微笑:“我明白。仝有才其实并没有三头六臂,问题是出在我们的某些领导同志身上。帮派人物张怀英倒了,地委偏又是个软班子,‘对好人是政府,对坏人是豆腐’,老百姓是不是这么说的?”
她的声音转向了大礼堂,铿锵而有力:“对违法乱纪的干部——党中央和中纪委领导同志指出——要逐个地处理,该法办的法办,该撤职的撤职,该进行党纪政纪处理的就进行党纪政纪处理,我们要用这样的行动使人民群众看到,共产党还是共产党,我们整党的决心,从严治党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热烈的掌声海潮似的席卷了整个大厅。
随着中纪委工作组长的声音,在运城上空,党的纪律检查之剑喤然出鞘了,全地区查案子、抓党风的工作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党内的健康力量和广大视不正之风若寇仇的群众行动起来了,几件经久不决的大案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仝有才案十年积累,也于今日一朝突破。关系网被冲决,保护层瓦解,小帮派树倒猢狲散,造反英雄、“三敢”干部、党内蠹虫仝有才得到了应有的、早就该当如此的处理,人心大快。
1984年万象更新之初,当我在运城市的一间小屋里,由荷枪民警陪同,见到这位昔日风云人物的时候,他那副神经质的尊容,使我不禁油然想起了马克思对欧洲历史上一个反面人物的评价:“连他的外貌都是可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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