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2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云中走笔
黄宗英
题记
都说我是属云的。闯天涯,游海角,连个永久通讯处也没个准儿。
只是,云也有脚。此刻,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广东省深圳特区南端一个小小的半岛,把我拴住了。
云是接受地上的水气蒸腾而成。至于它将化为春雨?冬雪?雹霰?还是雾散云消?云,自己又怎能做得了主?走着瞧吧。
“NO.1”
“吃早点去!”袁庚同志在窗前唤我。
“哎呀!你先走一步,我还没梳头……”
“Lazy bone!”他以幽默的口气谴责我。冤枉!在内地,人家赏过我一个外号——“拚命三姐”;不料来到蛇口却落得个“懒骨头”的诨名。对个人来说可悲,对整体来说,可喜。如果全国都以蛇口标准衡量人之勤惰,就太好啦!
袁庚过去、现在挂过兼过多少职和衔?我说不清。他的一生经历,系列片三十集也映不完。我只认他此刻是深圳市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的NO.1(第一号人物,或者用时下通常说法:第一把手)。
蛇口,四年内从一片荒滩建成一座初具规模的工业新城,引得全国议论纷纷,举世瞩目震惊。翘大拇指也好,挥伤心泪也好,总而言之,蛇口、袁庚,是在当世所谓“第三次浪潮”的浪尖上。
蛇口巨变,这位NO.1花费了多少心血呢?按老袁的话说,正经用在建设上的并非他的全部精力。那么,还有不少的精力用到哪里去了?——此乃当前我国研究经济体制改革众专家和权威人士们,正着力研究的重大课题,才浅如我,答不出,也不必我答,上智下明者心中都有数。眼前,我看到的是中央批准建立的这个深圳经济特区里,在减免愚蠢的自耗上,确实具有比别处优惠得多的条件。蛇口工业区的发展效率正在洗雪我们的近耻与前愆,与这位NO .1嘶喊叫关、挡利箭、钻火圈、撑竿跳、击堂鼓……不无关系。
塞饱小笼汤包,饮足水仙名茶,我说:“我推自行车去。”老袁说:“走走吧,我带你走山前海边的一条小道。”有人插话:“袁总,那条通南海酒家工地的路,拉上铁丝网啦。”老袁不以为然:
“钻过去就是啦!”我笑望他:“你钻铁丝网的瘾倒不小,当年东江纵队打游击时还没钻够吗?”他一歪头盯着我:“你搞情报的本事倒也不小嘛!”“不能微服也照样可以私访嘛!”“可怕,可怕!”哈哈一笑,朝霞也笑了。
蛇口新城的主大道上,骑车的、步行的人流,洒水的、运混凝土的、载客的车流,匆忙而又潇洒地从我们面前流过,流向崭新的工厂、工地、办公楼……。我们拐弯走向幽雅恬静而生趣盎然的海滨。豪华的明华轮已经坐滩靠岸,装修竣工。船舱已成为别有风味的旅舍,船上的影院、餐厅、游泳池、娱乐室……梳妆打扮的新嫁娘。如果“海的女儿”游出海面,她一定情愿吞下落尾的药汁,到这人间的海上世界,为蛇口的“王子”们尽情地欢舞。
我们走过碧涛苑别墅区,瑞花祥草石墙彩瓦正向早潮问好。建成的两排别墅,每座价值六位数以上港币的早已售出,后边才动工的也都有了主人。倒不一定是因为这里比世界上别的港湾更美丽,而是人们看准了这里是有前途、有信誉、可以合作发展贸易和友谊的沃土。南海油田的开发,核电站的筹建,更为这小小的宝岛生添了双翼。
海潮轻唱,海鸥徐飞,海风缓拂。
“怎么样?调到蛇口来吧?欢迎你!”老袁说。
“是啊。”我答:“《世界经济导报》一位记者,抓住我一句认真的戏言,要做‘黄宗英嫁给了蛇口’的文章哩。我不说这里十全十美,但这里是值得献身的新地。不过,我并不想调来。”
“那为什么?上海不放你?”
“不。也许有一天你会不欢迎我。为了维护我这支小笔的尊严,保留批评蛇口和你的权利,我不端你的碗。反正现在全体在职公民都有铁饭碗一只,我的碗既不比别人小,更不比别人脆。”
“奇怪!”老袁不由得把双手往胯上一插:“你调到蛇口来,我就会剥夺你的批评权吗?你这个同志……我让办公室给你几份批评蛇口的打印材料,你看到了吗?”
“我仔细看了最近印发到各部、科、室、厂的某大学经济管理系研究生给蛇口提的意见……”
“提得好!这两位同学意见提得很尖锐,也切中我们的要害。我看了,马上让印发下去。”
我斜睇着他:“他们是针对问题,不是针对你。说不定他们批评的,恰恰是你想解决的问题,‘借风’是一种领导艺术……”
“我给你这位作家的印象竟是这样的吗?那我得好好……”
“我不大相信若是有人直接指着你的鼻子批评你……”
“我的鼻子都已经被指得象龙虾头了。”老袁瞄瞄自己的大高鼻子,顽皮地说:“连脑袋都不在话下,还在乎鼻子!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是听不到、听不进反对自己的话,就失去活力、压力、动力,就危险了!”
唉,我依然未为所动:“当然,建设特区,企业办工业区,都是崭新的事。上头的、平肩的说三道四不稀奇,你也有思想准备。这问题应该问你的下属……”我更强调地说:“还要问你部下的部下的部下……”
“你说得好哂利啊!”他耸耸肩笑笑说:“我给你讲个鼻子的故事”。
不远处开山的爆破声,并没有干扰我听他讲故事。
“有一回,工业区开全体职工大会,我发言。自以为思想够解放的了。讲完话,掌声也挺热烈。散会时,一个小青年从人群里挤过来,对我说:‘袁总,从你今天的讲话,说明你已经从自己的顶峰上往下坡落了。你的思想如果不更新,那就不仅是停滞,而且要成为工业区前进的障碍。你该考虑让位了。’你听听,你听听,这个青年多可爱,多可爱!我的老战友,我的亲儿子,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啊!中国有这样的青年,中国大有希望!我们有多少悲剧,不就是因为某些领导人听不见批评意见、哪怕是半点不同意见吗?……怎么样?铁丝网敢过吗?”
“既然跟你走到这步田地,过不去也得过啊。”
说时迟,那时快,他“呼”地就到了铁丝网的那一边。我笨拙地跟他也钻了过去。
我们说说笑笑地走进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大厦。袁总和我挤在电梯里。大家挤得象摆乱了的木球棒。这袁庚有几只耳朵、几张嘴?他不失礼貌地招呼了这个那个,可又不断思路地摸着鼻子,跟我继续说:“其实,最可怕的还是自己头脑里的铁丝网,过不去,就断电了,一时会把大家也得卡住……”
一个工人打断他:“放心,我们经常检修,不至于卡。”
老袁和我又笑了起来。一电梯的人也被感染得无端地笑到七楼。美丽的早晨,又一个新的开始,笑神经特别兴奋。
我们各自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扇扇特大的玻璃窗,把一间间办公室隔开。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他在董事长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进入紧张、繁忙状态。但我也仿佛能清楚地看到他面前的层层铁丝网,有形的和无形的,带电的、带响的、带探照灯的,带……
然而,如果我们各级的“NO·1”,都不怕闯铁丝网,也都欢迎指着鼻子(不管来自上边或来自下边)的批评,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风,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的民风,在全世界面前岂不就将是无与伦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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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放眼二千年
刘瑞龙
党的十二大决定:一个总目标翻两番;建设两个文明;完成三大任务:实现四化,统一祖国,反对霸权主义,保卫世界和平。1984年春节,为发展农村新局面,喜颂一、二、三。放眼二千年,目标翻两番。建设双文明,国脉策周全。神圣三任务,四化新河山。祖国欣统一,反霸凯歌还。和平须保卫,世界享平安。经纬万千端,大政一二三。亿兆肩重任,齐心破重关。振兴我中华,辉耀宇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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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批评的起点
陈四长
齐国高缭在相国晏子那里做了三年官,从未办错什么事,可晏子却把他辞掉了。原因是从来不曾指出他上司的过失。
人都是会有过失的。“人欲自照,必须明镜”,“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作为部属,对他上司的真正负责,不只在于谨慎行事,而是要象镜子一样,随时照出上峰的错误和过失,帮助他揩掉眼睛所不能及的灰尘和污迹。这样的人,才是诤友,才可以配长期共事。
晏子高明,主要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有闻过则喜,知过必改的气度。所以在用人上,他就喜欢那些爱提意见的人,而不喜欢高缭一类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我们一些单位,其所以庸人济济,老好人甚多,以至阿谀逢迎之辈也受重用,批评与自我批评之风难以形成,恐怕与领导者的好恶有很大关系。有的领导者,尽管他们口头上也讲欢迎批评,但是总觉得那些爱提意见的人不顺眼,是故意和领导过不去,自觉不自觉地给人家穿小鞋。而对唯唯诺诺,奉承拍马的人的印象则好得很,遇到入党晋级,提拔任用,眼睛一下子就盯在这些人身上。所以在这些单位,往往形成“唯唯诺诺印象好,敢提意见路不通”。于是不但“女子”,连男子也变成了“无才便是德”,只要会吹、会拍,就能畅通无阻。
要兴批评和自我批评之风,改变目前党内和社会上老好人多的状况,把我们的事业朝气蓬勃地推向前进,首先要从领导干部做起。领导干部乐于接受批评,闻过则喜,对敢提意见的人视为知己,批评之风就可蔚然兴起,党风和社会风气就会很快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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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读《蒋彝诗集》有感
张真
1982年5月,在中国美术馆参观了蒋彝教授的画展。他的画是以中国的画风和中国的笔法,揉进西洋的素描,既画中国的景物,也画西洋的写生,真是别具一格。他并不拘泥于画眼前实景,以至失之滞重繁琐,而是运笔空灵,意趣高妙。画面往往通过客观景色,更多表现作者的主观情愫。
在展厅里,我特别欣赏蒋老画的一株独立参天的六朝松,画得古拙遒劲。原来蒋老青年时在南京东南大学读书,这株六朝松就在成贤街学校宿舍门前,常与同学们游于松下。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回到祖国,重访母校,校已改名南京大学,与老同学、今之副校长范存忠教授谈起这株千年古松,又去寻见,仍然高耸挺拔,因濡笔作画,并题诗其上:
卅年重见范存忠,往日成贤认旧踪。
处处都呈新色相,依然古老六朝松。这不仅是怀旧之情,更是对社会主义祖国的赞颂。在展厅里我又发现了不少他亲笔写的诗篇,而且读到了诗中的许多妙句。当时,我曾默记了好几首,可是记忆力不行了,过后不久逐渐忘却。现在蒋老的女儿健兰同志把收集到的蒋老诗作近300首辑成《蒋彝诗集》,由友谊出版公司出版,使我和更多的人得以欣赏诵读,这真是一件大好事。
大约因为画家和诗人都是对生活的热心观察者吧,我国从古以来画和诗总是不分家的。作为一位画家的蒋老,他的诗读起来,也让人觉得景象有逼真感。诗人在日本写的:
香满京都十二桥,春光骀荡不胜娇。
胸前云锦背团绣,谁道人间斗细腰。完全用幽默的语气写女郎的盛装,却把日本街头所见展现在读者眼前。诗人以粤语入诗,描写香港:
米厘倩女跪抽签,赤脚乡妈也掷钱。
满堂满院皆求福,忙煞香城黄大仙。
港九中流上渡船,华腔英语共分传。
粤姬斜倚吴郎臂,北妇频搔南仔拳。
这种即景诗,实写民间风习,不避俗言俚语,词意隽永,颇堪玩味。新的意境,新的内容,使诗的形式就活泼清新。诗人吟出了真实的生活情景,加上他的辛辣讽刺,这些“竹枝词”可算是现代化的了。象这样的句子:“乌龙不喝要咖啡,蓝擦眼皮蓝到眉”,“打牌跑马已年年,港市谁人不说钱”,“不中不西不分明,黄脸居然洋姓名”等等,都传达出诗人对香港生活的感慨,也是非常形象的。
蒋老身居海外,在他的许多诗作中,却可以看到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祖国。他到了英国的湖区,就有小诗云:
我乡有庐山,亦傍鄱湖侧。
我家湖之滨,日夕看山色。
归去订重游,悠然生远忆。这样的诗浑厚自然,笔随意转,无斧凿痕,有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那样的诗意,但思乡之情跃然纸上。类似的诗作颇多,很见功力。他的诗,一写到对祖国的怀念,每每好句叠出,情意浓重。《东望祖国,怆然有感,率成五绝句》中,有这样两首:
斫地呼天歌莫哀,逼人风雨自东来。
一腔热血从何洒,只剩悲凉到酒杯。
大错真能铸九州,灯前歌舞尚风流。
中华史上无降字,只有将军号断头。这是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时的作品,充分抒发出海外游子对祖国受难的悲怆,对不抵抗主义者的愤懑。感情真挚动人,直使这种旧体诗发出新的光辉。
蒋彝教授一生浪迹海外,为将祖国文化艺术介绍给异邦,殚尽心力。他的矫矫不群的坚贞品格,是值得学习的;他的现实主义的画风、诗笔,也是值得学习的。继《蒋彝诗集》出版之后,我们切盼着他的画集随之出版,以给我们的文化生活益增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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