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2月2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

金色的晚秋①
——敬赠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同志,并祝贺他荣获香港中文大学所颁授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赵瑞蕻你凝望着他,我也凝望着他,整个大会堂有多少双眼睛都在凝望着他——啊,敬爱的巴金先生!他庄严地站在主席台上面,穿着猩红色的绒袍,(前襟、双袖缀着金边)戴上一顶扁圆形黑色帽,(左边下垂着金色的丝穗)在接受了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后,这位八十高龄可敬的老人,中国当代最有声望的作家慢慢地转过身,庄严地面对着大家,向台下微微点头致意;(寿眉下亮着一双慈祥的眼睛,深藏着扑不灭的火焰)那么安静、肃穆,在辉煌的灯光下,虽然全场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热切凝望着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一阵掌声,那么响亮,那么持久,从大会堂上下,从每个角落里爆炸开来,在每个人的心上荡起敬仰激动的波浪;镁光灯不停地闪动,(那是心灵互射的电光啊)在多少双手掌所击起的阵阵雷声中穿过;——啊,幸福的人们!敬爱的巴金先生!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有人淌出感激的热泪,有人的心跳得更欢欣,有人想得更远,更深沉,有人下了决心——“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这位登上了八十岁高峰的长者,勤奋地写了六十年的作家,如今,他的心跟着读者的心,仍然在强烈地跳动;在经历过磨练、漆黑长夜之后,如今,他仍在探索,在前行,不停地,纵然是在病痛中。在这秋天丰收的季节,凉风吹拂,阳光多么灿烂!苍松和台湾相思树在轻摇!在吐露港②上,岛屿映现,船只行驶,广九火车在湾畔飞奔;如今,在这儿,中文大学礼堂中,离香港岛东北不远的群山间,动人的音乐中,隆重的典礼在进行,有多少双热切的眼睛在凝望着他——啊,敬爱的巴金先生!在获得了意大利“但丁国际奖”,法兰西荣誉勋章一两年后,如今,在祖国丰美的土地上,在标记着“中文”这两个金色大字现代化美丽的大学里,我们自己的文学家(那么庄严,该多欢欣!)接受了我们自己给予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HONORISCAUSA!③啊,难忘的时辰!珍贵的友情!这股激流从哪儿开始奔涌?这股激流是怎样在大地上飞腾?生命的激流啊!永不停滞,荡漾着,迂回着,被阻挡着,但总在往前,往前奔流,高唱着青春永远是美丽的歌!他,捧出自己赤诚的心,呈献给读者,年轻的人们,正如俄罗斯勇士丹柯——从自己的胸膛掏出心来,高高地举起,仿佛一簇旺火,照亮着人们探索的道路。“我写作如同生活”,“我写作是为着同敌人战斗”——一切陈旧腐朽的制度和观念,一切阻止人类社会进步的势力,一切虚伪、庸俗、黑暗的东西,在他的笔下都给以揭露,给以痛击!在病中,在寂寞困苦的夜晚,啊,可敬的巴金先生!他仍然坚持着抒写随想,仍然让自己热挚的感情涌流,那么坦爽,倾注在一行行文字里;他仍然在解剖着自己……同时点燃起一盏希望的灯,继续留下一点美好的东西;他说,这是“生命的开花”——金色的晚秋多么迷人,晚年的鲜花该多珍惜!凝聚着经验、智慧和深深的爱,对十年浩劫的痛恨,对祖国的热望……如今在上海他的庭院里,绿油油的细草在阳光下闪亮;那棵广玉兰长得很高大了,肥肥的绿叶子,多么葱笼;那一排水杉更加苍郁挺拔——这些可爱可敬的树木啊!饱受了万古千载的风霜,经得住最严厉的岁月侵蚀,从洪荒时代直活到现在!正如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从《诗经》、屈原到鲁迅,到今天我们那许多年轻的诗人;正如我们的黄河、长江、泰山,东南沿海中那一座座宝岛;正如三峡、内蒙古大草原,那无数的煤海油田;正如秦简汉瓦,盛唐隆宋的物华……这些可敬的茁壮的大树,是我们伟大民族的象征,不朽的青春,旺盛的生命,我们的诗和艺术最真最美的结晶。“……把笔当作火,当作剑……希望用作品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所贡献——”“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声——”他,敬爱的巴金先生从他的作品和亲切的谈话中,这会儿也从他的笑容和眼神里,说出了这样的理想,这样的抱负,这样的愿望,正在鼓舞着我们,鼓舞着当代中国所有的作家们,鼓舞着所有热爱自己神圣的国土愿意献身创造未来美景的子孙们前进!你凝望着他,我也凝望着他,整个大会堂有多少双眼睛都在凝望着他——啊,敬爱的巴金先生!
1984年11月5日修订于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
①巴金先生于1984年10月16日自上海飞抵香港。18日下午参加中文大学盛会,接受了荣誉文学博士学位。这是我献给巴金先生的第三首诗。第一首《赠巴金先生》,发表于《雨花》1980年第四期上。第二首《再赠巴金先生》,为祝贺他荣获意大利“但丁国际奖”而作,刊于《诗刊》1982年6月号。这两首诗均编入拙作诗集《梅雨潭的新绿》(1983年4月江苏版)。
②香港九龙新界东北角的一个港湾,中文大学坐落在吐露港畔。
③拉丁文,即荣誉称号或学位。
(头像作者:丁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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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草原〔外一首〕
张万舒带着心灵上久久扑闪的向往,和南方温柔如雨丝般的怀念,哦,北方,北方,北方的大草原,我一脚踏上,就陷入深深的爱恋!不见天苍苍野茫茫的古风遗貌,却获得一个“大”的真实概念:好一个辐射形的无限扩展,好一个蓝湛湛的立体浑圆!劳驾了!我的太阳,我的月亮,万载千年,不顾旅途的迢远,每天,每天都要花两小时之久,才能从呼伦贝尔走到阿拉善边缘!要静,就静得天宁地寂哟:我的温厚如女性的大草原!草萋萋,牛慢慢,羊咩咩,象中国历史舞台幽静的后院;说动,就动得天旋地转呀:我的暴烈如男性的大草原!骏马奔,大风起,云滚翻,生活正汇演着雄壮的波澜……哦,大草原,你是——凝思、遐想、壮美的摇篮,在你的怀抱里呵——能不拓胸、开怀、放眼……
百灵庙这里虽不是百灵鸟的都会,天地间却纷飞热烈的歌唱,我问这些爱情、幸福的精灵,为什么?为什么迷恋这个地方?原来女儿山象位美丽的姑娘,身着绣金蒙古旗袍盘坐草原上,早晨对着清澈的塔儿虹河梳洗,脸一仰恰是一轮鲜嫩嫩的太阳。她拨动古老的马头琴正欲弹唱,四野里奔出马蹄和摩托的交响,她呼唤蓝空里朵朵白云随后追赶,一齐化作那达慕大会的彩旗飞扬。人海里还在摔跤、射箭、赛马,她撕一片晚霞的哈达悄离了会场,她走了,是去敖包与大青山相会?留下漫野都是芳香扑人的月光!闪烁的灯火恰似妩媚笑眼,金顶塔犹如老牧人翘首窥望,这时,我的心象一只百灵鸟,没有歌声,却扇动温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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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灯桌
徐振武
我母亲的床前没有现代的捷克式或波兰式的床头柜,只有一张古老的雕刻精致的红木灯桌。这种灯桌,如今很少见到了,但在四五十年前,却是杭嘉湖地区女子出嫁时不可缺少的嫁妆。虽然没有现代家具的时髦,却也古色古香,别有一种情致。光是灯桌小橱门上那些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卉、人物,就会使你对从前那些能工巧匠的手艺赞叹不已。这张灯桌的年纪比我大得多,它伴随我母亲整整半个多世纪了,母亲对它有着深厚的感情。
母亲生长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离城市很远很远,落后而贫困。当母亲还在未谙世事的孩提时代,这灯桌就静静地靠在我外婆的床前。它是外婆的嫁妆之一,也是当年我外婆房间里唯一值钱的家具。据母亲说,我外婆特别喜欢它,总是把它揩拭得一尘不染。黄昏到来时,灯桌上就放上了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火只有黄豆那么大,在幽暗的房间里抖动着亮光。外婆戴着老花眼镜,凑着灯火做针线活。长年使用这种豆油灯,使外婆的视力越来越差。后来,外婆做针线活时,总要把母亲叫到身边,让她做个穿针引线的小帮手。母亲告诉我,她每次穿了线,外婆总要叫她一声“乖心肝”,母亲便趁机要挟外婆,叫她讲故事。有一次,外婆给我母亲讲了这样一个神话:从前,太阳生了许多个美丽的女儿,全嫁进了一个山村。于是,那个山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了一个小太阳,人们叫它“太阳村”。一到夜里,太阳的女儿不但照亮了山村的每一户人家,还唱歌跳舞,人们的生活幸福极了……
母亲告诉我,这个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故事,不知多少次拨动过她的心弦。她想,等我长大后,一定要设法找到那个“太阳村”。
年复一年,时光悄然逝去。到了母亲出嫁的时候,这张灯桌作为外婆的礼物来到了母亲的床前。婚后不久,母亲离开家乡当了小学教师。那时母亲的灯桌上不再是豆油灯,而是煤油灯;灯芯不再是横放在小瓷碟里的细灯草,而是绒线了,灯盏上面还有一个玻璃罩。那时母亲的灯桌上堆着一叠叠作业簿,晚上批改作业或备课,有时一阵风吹来,灯火会不停地跃动,很刺眼。母亲多么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掌握更多的知识,学会更多的本领,使祖国的每一个山村都变成“太阳村”……
去年,母亲退休回到了老家,家里已添置了许多新式家具。当母亲把那张古老的灯桌搬进新楼那间装着日光灯的房间时,我妻子向母亲建议说:把它改作一只新式的床头柜吧。母亲听了,摇了摇头:“这是我钟爱的灯桌,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你们外婆,想起童年时代,想起那个美丽的神话……”
我们理解母亲的心思。
前几天,妻子从百货商店捧回一台“凯歌”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今天,我们村余下的九户,全都买进了电视机,我们村已是电视村了。要不是党的政策,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
母亲把电视机放在她心爱的灯桌上。夜晚,电视机象孔雀一样开屏了,听着悠扬的音乐,看着电视,我想起了外婆讲的那个神话。是啊,党就是太阳,把温暖和阳光,连同祖祖辈辈梦里的希望,全都给了所有的乡村!
〔作者系浙江金华古方砖瓦厂子弟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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