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0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招工广告的风波〔报告文学〕
  孙超
胳肢窝夹着一沓子“招工广告”,手里拎着浆糊桶,吴士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直奔县城。
他要进城招工!
一个泥头泥脑的庄稼汉,竟然跑到城里招工?
“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请不要小看吴士玉吧。他现在虽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百万富翁,倒也是个承包八十五亩三麦的一家之主了。包产头一季,就闹了个丰收在望。你瞧,八十五亩麦子齐茁茁地金黄一片,这头推推,那头就乱鼓拥;一天到晚“沙沙唰唰”笑不够,笑得人心头直痒痒;那股馥郁的清香,谁闻到谁醉!据行家估产,单产五百斤还怕挂不住砣呢。五八四十,五五二十五,好家伙,少说也得闹个四万斤开外吧。胜利的希望,搅得他象个灌多了老酒的醉汉,脸红,心跳,常常一个人痴痴迷迷地傻笑;又象一员凯旋的将军,倒背着双手,不时地围绕麦田踱着方步,傲岸地检阅着他的战利品。
谁料,“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几天东南风一吹,鼓鼓暴暴的麦穗子,一个个扎煞着麦芒朽了头。吴士玉慌了!全家八口人,只有他和老婆能提动镰刀,夫妻俩就是昼夜干,一天也顶多割三五亩。请亲戚邻居帮忙吧?黄金铺地,老少弯腰,谁家不包了几十亩好麦子?哪来的闲手帮他?
夜晚,好多社员不约而同地聚到士玉家,抽烟,叹气,抓耳挠腮,谁也想不出好点子。士玉大腿一拍,有了:“城里待业青年多,咱们出个广告,招他一批,工钱高高的!”大伙一听,好主意!只有那位当会计的亲哥持不同“政见”:“就你能不够!上边要是怪罪下来,说你雇工剥削,怎么办?”
人们立时无语。士玉却不以为然:“啥叫雇工剥削?俺多付工钱,按劳取酬嘛。再说,收上粮食,大部分卖给国家,不比烂到地里强吗!别怕,出了事我一个人兜着,与你们无关。”
这个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土秀才,顺手抓过文房四宝,口中念念有词,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招工广告:“如有愿意下乡帮助我们收麦的,每天除了管三顿饭,还发给三元钱和一包长颈鹿香烟。”落款写“泗洪县石集公社汤台子大队第四生产队”。除了那位“持不同政见者”外,以吴士玉为首的几户社员都签上了名。
“招工广告”贴上墙,泗洪县满城哄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的交口称奇,有的赞叹不已,有的摇头皱眉,也有的如临大敌!哼,一个农民跑城里来私招乱雇,这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是什么!于是,一个电话飞到公社:“给我查!”
公社党委慌了!还用查吗?吴士玉出榜招工,可是经过公社书记默许的呀。当时只觉得遍地麦子收不上来,病急乱投医,根本没去考虑这种做法合适不合适?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每当生活提
出一个新课题,某些人就习惯于照章办事,墨守成规。这可苦了吴士玉了:“招工不让招,自己又收不了,天哪,叫我怎么办?”这个三十大几的壮年汉子,蓦地一蹲,双手抱头,象孩子似的“呜呜”直哭!
三年困难时期,他才十几岁,饿得嘴里淌清水,便到荒草滩上抓野雀蛋、到小河沟里摸鱼虾充饥,也从没流过一滴眼泪。
他家在低洼的洪泽湖畔。上游几路客水打这里夺道入湖,洪水这头猛兽,几乎年年都是这儿的不速之客。1963年发大水,平地行舟,床底摸鱼,正值吴士玉结婚喜期。他是摇着小船把新娘子从娘家一直划进洞房里的。
他恨透了洪水。每逢政府号召扒河,他总首先报名参加。谁料,天灾尚未治服,人祸又降临大地。“文革”中,水利拉下马,干部靠边站。大批判挤掉大生产,大概(寨)工代替了小包工。满地庄稼无人收,遍地抛荒无人种。人呢?都被派头头拉去搞武斗去了。
吴士玉坚决不入帮不站派,这就遭到了派头头的嫉恨。一状告到公社革委会,当时主持公社生产的老书记找他谈话。吴士玉历数了派头头煽动武斗,不抓生产,乱支工分粮草的种种罪行之后,顿足捶胸地大声疾呼:“老书记哎,再象这样胡闹下去,人心越闹越散,土地越闹越荒。到头来还不是咱老百姓遭殃!”
他这一通颇有见地的牢骚,引起了老书记的强烈共鸣。想不到这个十恶不赦的“被告”,倒是个忧国忧民的人才哩,随即试探性地问道:
“士玉,让你当生产队长,你干不干?”
“干!”
吴士玉走马上任,身先士卒,带领社员大干起来。但是,严酷的现实使他感到困惑、失望了。每天出工人头倒不少,哨子一响,田里黑压压一大片,就是不出活,一个个蔫头耷脑磨洋工。有个饲养员,把牛往地里一放,自己回家种起了小园田。结果,耕牛被邻队人逮去耕了一天地,累得浑身水淋淋,嘴里冒白沫。吴士玉找这个饲养员谈话,谁知捅上了马蜂窝。该员是大队的一股宗族势力——号称“五大门”之一,兄弟好几个,有的当社队干部,有的是党团员。平时专门吃浮食,拿惯了巧工分,眼里根本没有吴士玉。三句话未说,蹦了起来。弟兄几个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一场混战。那些原就嫉恨他的派头头们,迅速和宗族势力结成“神圣同盟”,抓住一点,大造舆论:“当权派打人,罪该万死!”
死倒没死,但这队长是当不成了。不当也罢,可这一肚子窝囊气,实在咽不下。可不,当队长一年,一分钱未落,还倒贴了伙食费。咋的?因为他小孩放猪,吃了队里的庄稼,他这个赏罚严明的队长,带头执行制度,把一年劳动所得的十几元钱,通通赔给集体了。
人常说“无官一身轻”。可是,丢了“官”的吴士玉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为什么一心想干好社会主义,反而处处碰壁?为什么自己一身牛劲,却无用武之地?为什么……一连串问号困扰着他。他象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常常一个人徘徊在沉寂的荒野上,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瓜,恨自己无能!共产党把大片土地交给俺,俺却没本事让它长出庄稼。年年吃国家救济,拖累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罪。唉唉,俺算个什么庄稼人啊!俺这三十多年稀饭白喝了!
纯朴、善良的庄稼汉哎,别太冤枉自己了。你的三十多年稀饭并没白喝,吃一堑长一智嘛。经过急流险滩,曲折迂回,咱们的社会主义,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运行轨道。吴士玉也终于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鼓舞下,解脱了长期以来的困惑。尽管代价是昂贵的,教训是沉痛的。
我们的人民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你看,历尽沧桑、饱经忧患的庄稼汉们,一个个带着斑斑泪痕的笑脸,瞪着发亮的双目,心中萌动着新的希冀和追求,迈开了新的前进步伐。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长年沉睡的荒原。这里原就地广人稀,再加新开的荒地,每人可承包十二亩之多。吴士玉一家按人口就包了一百一十多亩。
一百多亩啊,抵得上一个小小生产队哩。该不是做梦吧?他不禁惶惑、狐疑起来。他专程跑到已被选为副县长的老书记跟前去问:“老上级哎,俺一家种上了这么多地,将来政策一变,别再把俺当成地主斗吧?!”
老书记哈哈大笑:“人家美国的韩丁,一个人就种了一千多亩地,你才百把亩就喊多啦?搞生产责任制是三中全会的决议,只管放心,不会变的。过去地主是靠剥削起家,你这是自己劳动的,有啥好怕的!”
敬爱的老首长哎,你的话是金钥匙,你的话是开心丸,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咱吴士玉虽然不在党,但无论多咱也没怀疑过社会主义啊!心实胆就壮。吴士玉浑身是劲,甩开膀子干。大包干头一年,就种上八十五亩三麦。种少了,不解馋。虽说苦点累点,只要打响头一炮,垫好家底,来年扩大再生产可就不用愁了。
说不愁,还得愁。这不,为收麦的事竟闯下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幸亏公社书记体谅他:“不要犯愁,士玉,你先回吧,不让招工咱不招就是了。停会儿党委碰一下头,另想别的办法。”
吴士玉回到家,会计哥哥噼里叭啦,顶头甩来一挂鞭:“叫你不贴广告你偏贴,这下找霉倒吧!听人说,上边要把你的麦子全部充公,还要罚你几千元钱!”老婆也吓得嚯嚯抖抖直埋怨:“福落千人口,祸落一人担。你还不赶紧去把那倒头告示揭下来呀!”
对一些流言蜚语,吴士玉虽然不大相信,但心里也被搅得七上八下按不到底。尤其是应招而来的临时工并不多,只有四十多位。已经来了就算数,他派给这家五个,那家七个,尽先安排别人。自己回家抱起个大刀片,“哗嚓哗嚓”,象发了疯似的直按麦棵砍呀砍的。
然而,就是一条龙吧,又能搅动几江水哟!他那一把大刀片,在一望无际的麦海里,打水也不浑呀!吴士玉一面割麦,一面想,党中央和咱庄稼人心贴心,为什么有些人硬是和咱过不去呢?这些人一开始就对大包干想不通、看不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会子,看你遇到困难,乐得在一旁看责任制的笑话哩!在那些人的心目中,似乎只有大锅饭、大呼隆,才是正统的社会主义。别的么,都是歪门邪道,复辟倒退。唉唉,老“左”同志哎,二十多年的学费,真是白花了!
就在吴士玉焦头烂额的时候,公社书记率领公社职工赶来了。几十把镰刀嘁哩喀嚓,两天下来,麦子统统放倒了。吴士玉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咧得象个瓢,对搓着双手,千恩万谢好书记!公社书记这一壮举诚然令人敬佩,可是,问题真的解决了吗?类似这样的困难,肯定不止一户吧,一个公社能有多少职工?你能支援得过来吗?还有,明年呢?单靠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看来,老吴的“招工广告”,未必不是解决矛盾的一条路子啊。
请不要滥用“雇工剥削”这类吓人的名词吧。问题的实质在于究竟有否剥削?请看那几户招工收麦的吧:一个人收麦一天,付小麦一百二十斤(比广告上的三元高多了),一天三餐,有酒有菜,外加一包香烟。天下有这样的“雇工剥削”吗?
“私招乱雇”吗?既把社会上的闲散劳力发挥出来,又解决了大忙时农活集中的矛盾,一举两得,利国利民。我们的劳动部门为什么不能象安排工厂招工那样,也出面为农业生产安排一下呢?你不肯当红娘,又禁止人家自由“对象”,岂有此理呀!
这些都是题外话,还是让我们回到吴士玉的麦子上来吧。打完场,一过磅,好家伙,四万五千斤!还有不少二秸没?呢。大呼隆那阵,全队产量只有二万斤上下。大丰收的去年,也不过四万来斤。如今,他一户就超过去年的全队啦!
啊!土地,你为什么有时竟那么吝啬小气,有时又这样慷慨大方?
吴士玉把散发着清香的麦子,晒干扬净,挑出最好的三万五千斤卖给国家。去年,他们全队才卖二万斤。而今,他一户便超过了去年一个队!
由于他卖的粮多,再加其他副业收入,全年总收入达到一万七千多元,他首先还清了国家贷款,又买了一台小手扶、一头当墒牛、一架粉碎机。又提前备足了秋播基肥,还借给社办工厂一千元。剩下的全存入银行。
按说,他那三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早就容纳不下八口之家了。他多么渴望新造九间大瓦房呀!可是,砖呢?瓦呢?木料呢?没处买呀!
吴士玉进城招工的消息见报后,曾收到各地上千封来信。有的祝贺,有的赞扬,有的表示应招。湖南省一家农机厂,还热情洋溢地表示要为他提供一架小型收割机,并随信附来收割机的图样。深情厚意,感人至深!吴士玉一再关照我说:“请帮个忙吧,信太多,要是封封回,就是日夜不干活,恐怕也得忙乎个把月,请你划个三句半,往报上一登,多省事!”
好好好。请允许我占用本文一点篇幅,按照吴士玉口述的大意,代写一封公开复信吧:全国各地关心我的同志们:
感谢大伙对俺关怀、鼓励!其实,俺不过就是出了点笨力,多收了几万斤粮食。九九归一,还是多亏党的好政策。俺以前不也出了不少力么,咋就收不到这么多粮哩!党中央这样体贴、爱护俺,俺也得凭良心,多为国家提供商品才对。
明年俺准备把产量提高三、四成,争取对国家多贡献。俺说到就能做到。不是好多同志想应招来帮俺干活么,谢谢大伙了!俺打算抽空到湖南走一趟,要是那种小型收割机合用,俺就办它一台,明年收麦也就不愁了。
报告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可是,有一小插曲却久久难以忘怀,只得来个“画蛇添足”:
临走前一天,吴士玉利用进城买磷肥之便,跑到县委招待所看我。适逢大雨,我便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他向我告别时说,两人的住宿费他已结清,叫我别交重了。我着急了,怎么能让他付房钱呢?他惴惴不安地说:“你来找我,是客人。可惜俺那破屋没法招待你,老觉对不起!今儿正好借这个招待所补上,反正我有的是钱呗!”
“嗨!我是因公出差,可以报销的呀!”
“干吗非要报销呢?公家眼下还不太宽裕,能为公家节省点也是好的呀。”
望着他那黝黑的脸,闪光的眼,宽厚的嘴巴,敦实的身架,我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新的联想。吴士玉和陈奂生不是同样住了一夜高级房间么,为什么他却比陈奂生显得大方呢?你瞧,他不仅自己付了房钱,而且还为我代付了,头上既未“冒汗”,心里大约也没有“忐忑忐忑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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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月亮
  郭宝臣就这样走进了天空的辽阔。它曾经在小河里走过,但它没有乘小船儿,小船儿走得太慢了。它曾经在山沟里走过,但它没有骑马儿,那马儿也走得太慢了。它曾经在平原上走过,但它没有乘车子,那车子也是走得太慢了。那小河的波浪拍打过它,想把它打扁,但它还是圆圆地走过来了。那山沟里的颠簸,使它心寒,但它还是圆圆地走过来了。那平原的空旷使它寂寞,但它没有萎缩,还是圆圆地走过来了。因为它怀抱着圆圆的一个希望,因为它怀抱着圆圆的一片真诚,因为它怀抱着圆圆的一腔热情,它要去拥抱它的所爱。就这样走进了天空的辽阔,高高地悬在世界之上,让人们都看见它还是那样圆、那样纯真、那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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