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生命的塑像〔报告文学〕
——为数学家陆家羲(1935—1983)而作
 张廓
……他捏了一团坚实的粘土,要把它铸成不朽的黄铜。
——萨克雷
这个夜晚,没有秋风吹过树梢。苍郁的北方榆,仿佛一尊铜雕,树立在天空下。
我刚刚访问过陆家羲的亲人和生前友好。
“一闭上眼睛,他的微笑就变得越来越大,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充满了我的记忆。”他的妻子说。旁边是他们的两个女儿。她们还很小。“老陆三十六岁的时候与我结婚。他每天晚上在家里做一道题。很难。听说,他过去在爱情上也不顺利……”
著名数学家W教授对陆家羲的死,感到惊奇而又惋惜。“真是难以逆料!可是,人又怎能不死呢?只是太早了啊!”他把眼镜扶起来,用手指抹了抹充溢着悲哀的眼睛。他记得很清楚,刚刚是一年前,春天,一串串柔韧的枝条上,连翘花嘻开了金黄的小嘴,仿佛亮晶晶的星星,迎春啊海棠啊,也跟着绽开了花蕾。加拿大数学家曼德尔逊和班迪两位教授到中国讲学。曼德尔逊拿着一只高脚酒杯,雪似的玉兰花在杯子后面晃动。
“这些树木多么美啊!仿佛我们亲爱的朋友们的智慧!”
“啊,谢谢!”
“了不起的中国人!……这次到贵国来,我们真想见到他。”
“谁?”
“Lu Jiaxi.”
“中国科学院院长?”
“不。是写《论不相交的斯坦纳三元系大集》那些论文的作者。”……
“我当时有些感到尴尬。”W教授回忆说,“因为我那时还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1983年初。从美国加利福尼亚寄给包头市第九中学陆家羲一包印刷品。那是几十份《组合论杂志》。陆家羲的《论不相交的斯坦纳三元系大集》中的前三篇论文发表在上面。他在日记中写道:“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成果。本来应该更多些,更早些……”
这是一颗美妙的果子。把它放在显微镜下面,人们会看到些什么?或者,是许许多多的时光、汗水和智慧;或者,是鲜活的血液在无数次涨落中,如同潮汐拍打胸腔的障壁,涛声在礁岩上激扬起长虹和浪沫;或者,是农夫站在犁耙上,时间的轮盘碾过土地……这就是一颗果实的历史。有一位法国作家说:果子——你们绮丽有如夏日之晨曦……
陆家羲的平静的缺少变化的生活出现了转折。各地学者、学术团体的信,雪片似的飞来。这年夏天,将在大连召开全国数学会议。大会筹备处和专家们,向陆家羲表示邀请他出席会议的恳切之忱。
这天,他从学校回来,坐在凳子上,看不出脸上的表情。“能去大连吗?领导批准了吗?”他的妻子问他。
“不行。校长说,这种会与教学业务无关。”
“可是,会议在暑假期间召开,不影响给学生上课。”
“那学校就不管了。一切费用自理,学校概不负责。”
一时寂然。妻子想起许多往事。陆家羲生了病不敢向领导请假。有一次他腰疼,在医院做理疗。领导接过病假条说:“老婆在医院当医生,开个病假还不容易?”一次,老师们在学校里刨土豆,当天夜里把陆家羲留下看守,可是,分土豆的时候,却没有分给他;一次学校开大会,校长说:
“我们是中学,有人想当科学家,不如调到科学院去……”
包头市科协和内蒙古数学分会支持陆家羲去大连开会。并且,同意为他承担一半旅差费。他穿上了一件新衣服,照了照镜子,笑了。
机车喷出的蒸汽和浓烟,在一片灌木丛上空飞快地掠过。钢轨在白热的阳光下延伸。前面是无数个弧线,仿佛这些年陆家羲走过的道路。
他成功了。可是,对他多少年如一日研究数学,许多人感到迷惑。陆家羲所在的物理教研室的一位同事说:“我问过他。我说,家羲,我们是学物理的,可是,你更爱数学吗?他说:‘不,我更爱物理。但研究物理得具备相当的条件,而数学只需要一捆一捆白纸,我就在上面不停地算下去。淑琴给我从造纸厂买来论斤卖的白纸。’
“‘你这样算,会有什么名堂吗?’他说:‘会有。’‘你的题目有什么意义吗?’他说:‘上个世纪中叶,一个名叫寇克曼的英国人提出这个问题,至今尚未解决。在科学史上,一个疑难问题的解决,其意义常常不是解决者当时所能预料的,然而,没有一个问题的解决不曾对理论的发展产生过积极的作用。人的一生,如果能给世界留下一点东西,那是怎样的一生?我的研究,是赋予一个数学符号以新的生命;我的成果一旦发表,它的影响就是世界性的。’他很激动。我问他:‘可是,你的成果为什么发表不了呢?’他立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起了他的大学时代。他想起在图书馆里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了1957年夏天偶然间读到的一本小册子《数学方法趣引》。这本书最后一篇介绍的《寇克曼女生问题(1850)》,引起了他的兴趣。正如陆家羲在一封信中写的:“从这时起,我开始研究和思考……1961年,我将该问题给以解决。最初写成的稿子,题名为《寇克曼系列与斯坦纳系列制作方法》,于1961年12月30日寄中国数学研究所求教,历时一年多没提出实质性意见。后来,改写为《平衡不完全区组可分解不完全区组的构造方法》,1965年3月寄《数学学报》(这种起名涉及当代数学的统计数学与编码理论,是寇克曼当年不能料到的),退稿信写于1965年11月。以后‘文革’,上述工作便告搁浅……春天来了。1978年3月我从国外数学杂志上看到Hall的《Combinatorial theory》(1967),其中虽得出许多特殊情况的解,一般的解还不知道。于是,我决定再投稿。整理成《构造寇克曼系列的组合方法》和《寇克曼问题》两文,1978年5月寄《数学学报》。不久,发现有较为简便灵活的处理方法,7月又寄出一篇《寇克曼问题新论》,并整理成《寇克曼四元组系列》一文,于今年3月寄出。以上,至今无回音。”
陆家羲的这封信写于1979年5月20日。距他开始研究寇克曼问题已经有二十二年之久了。光荣的路是狭窄的。它容不得许多的人并行。猛烈的打击终于降临在他的头上。陆家羲在这同一封信中写道:“……上月初,从北京图书馆借到1975年《组合论杂志》,从Hanani的一篇文章得知,寇克曼问题国外已经解决,发表时间为1971年……这个时间比我要晚八—十年。而我的稿子至今仍无着落。从1961年我解决了这个问题,到现在这一段历史有十八年。我的第一个孩子——精神上的孩子,她有十八岁了。她的命运真不好。十八年,在人的一生中不算短啊!对现代科学,就更为漫长;难道这里不寓有什么教训吗?”
一团泥土,一块黄铜。它不情愿把自己铸成一个老人。1961年,陆家羲只有二十六岁。可是,到1971年,一个意大利人先于他而发表了寇克曼问题的解,他半生的心血即付之东流了。他是个虔诚的朝圣者,是个很不顺利的探险家。他面前没有道路,但是他必须继续走下去。深夜书桌上仍然是妻子从造纸厂买来的白纸。纸上仍然是他做过一遍又一遍的那道难题……他的日子艰苦、单调而荒凉,一切有趣的事情他都无暇顾及。
有一天下午,他行路经过学校操场,双目直视正前方某一点,直杵杵地撞在联合器械的铸铁架上,当即晕倒在地,头破血流……
还有一天,学校发了一张戏票,陆老师用自行车推着娃娃去看戏。晚上,又去接娃娃回家。他在这个熟悉得仿佛是家门口的地方迷了路,一直转到深夜。他无法弄明白:为什么今天这段路的距离这样长?
1983年4月28日,九中开运动会。陆家羲被分配在终点做纪录。这一天北风呼啸,西伯利亚寒流突袭。陆家羲站在终点线的后面,冻得浑身打战。他看到有一位A老师从远处走过来,就说:
“A老师,你能替我站一会儿吗?我马上就回来。”A老师接过他的秒表和皮尺,他急忙向厕所奔去,仿佛是一个百米运动员,却由于身体某个部位的膨胀和重负而无法进入最佳运动状态。
“学校运动会,并不是每个老师都有事情;有事情的老师,做完事也就可以回家。可是,”A老师说,“学校领导怕陆家羲呆在家里‘不务正业’,就分配他一个一刻也离不开运动场的差事。”
陆家羲除上课外,一天到晚难得开口。他好象总觉得理亏。在教师里,他代的课总是最多。可是学校领导总拿他找差距:“我们学校又受到了表扬,今年的升学率又有提高,这是全体教师共同奋斗的结果,可是,有的老师——”下面就是讲陆家羲了。可是陆家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讲课从不马虎。同学们说:“陆老师讲的课,我们学得扎实。”晚上,同学们相邀到他家去补课,他从不拒绝。他说:“我只有晚上这一点时间了。可是,我无法拒绝孩子们的愿望。看着他们的眼睛,铁石的心也会熔化。我总想起我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我常去夜校或到老师们的家里去。”
……“陆家羲宣读了他的两篇论文,”参加大连数学会议的V教授说:“会议厅里先是霎时宁静,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风暴……那是多么优美的境界!在数学领域里,寇克曼问题和斯坦纳系列,向人类的思维进行了一个多世纪的挑战。当年,这位英国人提出的是三个少女的分组问题,现在,我倒以为,那是一个以永不凋谢的青春的魅力和难以索解的未知王国的神秘性,吸引和诱导人类奇伟的想象力,以至终于有一天能够创造出奇迹来的三位智慧女神。谁达到了这个境界,谁就征服了她们那倨傲的心,通过了光荣的凯旋门……”
可是,命运多么会与人开玩笑!就在两天之前,陆家羲还是一只可怜的“丑小鸭”——一个在世界上度过了四十八个春秋、看上去几近垂垂老矣的“丑小鸭”!与会代表都是著名学者,部分人在数学领域建立殊勋、名扬天下,而他——这个有些怯懦的、带着谦卑的微笑的中年人,人们却不知怎样称呼他才好。好心的会议召集人宣布:
“下面由讲师陆家羲宣读——”
他的脸红了,嗫嚅地说:
“不,不,我不是讲——”
陆家羲象谜似的辨白使两位加拿大人感到兴趣。“陆先生,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料到斯坦纳问题会这么快就得到解决。看来,我们对现代人的智慧——包括我们自己——估计过低了。我们这样说,您不介意吧?”曼德尔逊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那是一种兼有赞美、惊讶、羡慕而又不无遗憾等等混合在一起的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
——一个平凡的中学教员;
——一个普通的中国人。
真是奇迹!这片东方的土地;这儿的人们的头脑里容纳着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大连会议结束了。中国数学学会邀请陆家羲继续参加在安徽合肥和湖北武汉召开的另外两个会。他又登上了南下的轮船。
海风徐徐吹来。白鸥在浪尖上嬉戏。细碎的水珠从空中落下。陆家羲眯起眼睛,站立在甲板上,他的面前一片空蒙……
听着W教授抒情地描述大海的景象,我仿佛发现了一个新鲜的境界,那儿,也是一个甲板,寇克曼的伟大同胞在互相对话:
——你站在这儿干吗,伊立加?……自然没有轮廓……①
——自然本身搭起了梯子,缺乏的只是我们攀登的雄心。②
——山腰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③
海天苍茫间,客轮象黑点在浪尖上摇晃。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陆家羲的表妹说,“1983年8月初,表哥乘船回到上海。邻居老伯伯拉着他的手,怎能想到: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就是解放前夕跟着舅舅在外滩跑街,挣一点糊口钱的那个‘小毛头’?”
时代。人生。命运。……三个小时以后,他又匆匆离去了。
“解放后,我和陆家羲一同到东北工作。他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陆家羲青年时代的同学说,“每天下班后,我们到很远的市区上夜校,到补习班学俄语;后来,他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
1983年9月武汉数学会议的代表们游览长江大桥,寻访琴台,泛舟东湖,登珞珈山……多伦多大学校长给W教授来信称:加拿大数学家正联名向加拿大全国科学基金会建议,邀请陆家羲在1984年赴该国讲学。曼德尔逊和班迪赠给他一枚多伦多大学徽章。
代表们在东湖之滨登上游览小艇。岸边,绿树掩映中,树立着屈原像。“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人类对真理的追求,远远胜过帝王的事业。然而,“帝高阳之苗裔兮”的三闾大夫,同样忙碌不堪。“时乎时乎,间不容息”!此刻,陆家羲在船上一言不发,是不是想起了那传诵千古的诗句:“我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1983年10月一天的黄昏。陆家羲从武汉开完会回到家里。全家人高兴极了。他却十分疲倦。晚上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就躺下睡了。他妻子说:“多年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早。”
夜里,他们的小女儿登登做了一个梦:下雪了,好大的雪啊!深蓝色的夜把大朵大朵雪花染成了蓝色。爸爸是一棵树,站在林荫道上,他的头上落满了雪……
深夜一点许,他的呼吸急促,继而突然中断。他的妻子大惊失色。真实的一切全消失了,仅仅剩下了记忆……
然而不仅仅是记忆。既然时间是存在的一种形式,那么,在永恒的世界里,会有永恒的真实。那些论文和手稿放在书柜上的一边,一捆捆白纸放在另一边。这天黄昏,夕阳桔色的光辉映照着包头九中深碧色的教学楼。学校的黑板报上,赫然写着“向陆家羲学习”几个大字。从师生到校领导,人们领略了一个新的境界。时间将使一切发生变化。时间也将铭记着陆家羲追悼会上这样的《悼词》:“……陆家羲同志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紧张的工作和会议之后,从武汉归来的当天夜里,因长期疲劳过度,突发性心脏猝死,抢救无效而与世长辞。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教师,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他的骨灰将安放在×××革命公墓……我们大家都要认真学习他……”
这是我刚刚访问过陆家羲的亲朋好友后的一个晴朗的夜晚,是萧伯纳赞叹过的那种夜晚:“这样的夜晚给老人带来宁静,给孩子们带来希望。”这时,离降雪的季节还早。天空是深蓝色的,在星星的旁边仿佛有一抹浅紫色的水晶,刚好是一个塑像的既坚实而又透明的底座,从而把人像立在上面。只是,它上面的铭文尚待选择。或是:
有所作为是生活的最高境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或是:
在科学的入口处,正象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卡尔·马克思)
注:
①布莱克:《阿贝尔的神灵》。伊立加为传说中的先知。
②杨格:《论独创》。
③莎士比亚:《李尔王》第4幕第6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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