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在这片国土上
〔报告文学〕
李延国
编者按:即将在《解放军文艺》第10期发表的长篇报告文学《在这片国土上》,是一首献给引滦入津工程建设者们的赞歌。我们今天特选载其中的一部分。选载时,作者做了一些删节。将军帽山下
三十亿年前的造山运动中,由于地壳板块构造的碰撞和挤压,造就了华北大地上雄奇的燕山山脉。引滦入津,需要在燕山余脉的将军帽山下凿出一条十二公里长的引水隧洞,这是我国目前最长的水利隧洞,也是引滦入津的“卡脖子”工程。
此处地壳多次升降,造成了岩层的扭曲、断裂、破碎,对于工程,它意味着惊心动魄的塌方、滑坡、流沙、山水……
曾有一些工程队的负责人和工程师来勘察过现场,他们都摇摇头走开了——要干,至少得五年,或者十年!
干渴的天津,不能等待,翻两番的宏图,不能等待!困难,在呼唤着猛士!
1981年11月11日,副军长王嘉祥带领着先遣队向将军帽山进发了,他们带的工具是原始的——钢钎、铁镐、铁锹、抬筐,而斗志是昂扬的。
天津七百万人民,从车间里、课堂上、厨房里抬起头来,重新打量着这支队伍……
“呼啦啦……”滑坡了,上千方的土石堵死了刚刚掘开的洞口,另换洞口,时间要延续两个月;“轰隆隆……”塌方了,塌得透了天,十几米深的大黑洞,巉岩象死神的獠牙,张开在战士们的头顶上。有人提议用掘开式,那等于搬掉一座小山,少说要搭进六十天……
我们解放了这片国土,却并不了解它的构造;我们热爱这片国土,却并不懂得它的喜怒哀乐。
营长孙道彬,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组织起一个“敢死队”,接着把头发剃光,其含义不言而喻。上行下效,各连干部战士也齐呼啦地“削发为僧”,然后还有带悲壮意味的宣誓。孙营长早早地留下了一份遗嘱:一,如果牺牲了,没有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问心有愧,死不瞑目;二,丧事从俭,不要影响施工;三,全营同志,奋发努力,继续完成没有完成的任务;四,老婆可以改嫁……当然,“遗嘱”未见诸文字,是几个营干部在工地吃着冰碴子饭时凑起来的。
难道真的让他们只凭血肉之躯去拚搏?
应该赞佩军首长和师首长的远见,当王嘉祥副军长带着部队出征的同时,部队也办起了各类技术骨干培训班。北京部队秦基伟司令员,送来了从各部队抽出的几十名技术骨干,他担心哟,当年他当红军时,打坑道不懂得什么“经始”计算,打到老俵的茅坑下去了……
“土八路”被逼上科学的“梁山”!他们要向牛顿、爱因斯坦、李四光要生产力,要战斗力,要安全,要质量,要速度!
月下追“韩信”
被冷落久了的科学之神,并不是一开始就被人们所钟情的。
某团驻进了两位地质工程师,他们每天到隧洞里取样,作记录,为部队施工提供地质预报,在有些人看来,那小巧的地质槌比风钻轻快得多。被塌方急得红了眼的团长,说话喷火:“你们吃在我们这里,住在我们这里,不帮我们解决什么问题,还不如去推轱辘马!”
地质工程师的自尊心被损害了,他们默默掖上地质槌,回指挥部去了。
“你们团长、政委到我这里来一下!”师政委王基山眼睛也发红了,在屋里来回转悠,他要克人!当年拿破仑远征埃及时曾下达了一个古怪的命令:“让毛驴和学者走在中间!”那是爱惜知识分子啊,我们共产党人难道还不如一个资产阶级将军?知识分子是什么?是科学技术的载体啊!
团长、政委赶来了,王基山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啊,不懂政治,不懂大局。没有地质预报,我们就是聋子瞎子,就象打仗没有侦察员……”
“我们明天就去把他们请回来。”
“明天?干嘛要明天?今天就去,马上去,好好向人家道歉!”
军用吉普车启动了。这是共产党人的月下追
“韩信”!
工程师被请回来了。值班员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工程师同志,部队集合完毕,请你讲课!”
英雄的部队向科学敬礼了!
师长、政委、副师长、副政委……这些鬓发斑白的“老头子”,象小学生一样和战士们坐在一起,听工程师讲“新奥法”,“光面爆破”、“非电爆破”、“全断面掘进”……新名词儿,新技术,让大脑褶纹里储进更多新的信息。
善于学习的军队是最有希望的军队,这是新的“集团进攻”!
为了帮助祖国母亲拉一根纤绳,他们要做一支能打仗、会建设的“两用军队”!
在“吉卜赛部落”里
走南闯北的铁道兵,素有“吉卜赛部落”之称。在引滦工地上,他们发生了那么多酒的故事:
(酒之一)
国庆节前夜——一个爽心怡神的夜!
“老虎团”简陋的机关食堂里,正举行一场
“庆功宴”。自从师长刘敏在天津引滦指挥部立了军令状后,他们一个九月大战,夺得了463米的进度——这是铁道兵战士给共和国最好的献礼!
“干杯!”几十个创业者的手,高高举起了酒杯,每个人的酒杯里都盛着一轮月亮,几十个苦战的日子,大把大把的汗水,都浓缩在这里了!
团政委孔庆云,一个面孔黧黑,粗壮敦实的山东汉子,端着酒杯,款款走到师政委张景喜面前:“政委,我知道你不喝酒,可今天这酒你得喝!”孔庆云自豪啊,一年前哪来的“老虎团”?那是一盘散沙,号称“三国四方”(三个团加一个独立营)。甭说别的,整编时有的连队把可怜巴巴的小猪崽都杀吃了,只带着一盆咸盐来入伙,第一顿饭就揭不开锅……从科尔沁大草原来到了引滦工地,他们削“山头”,抱成团,在引水隧洞的全线放响了第一炮,又第一个从斜井打入正洞。他们的兵力是全线的八分之一,担负的任务却是四分之一。三千名指战员就象三千小老虎,威振燕山,从此叫响了“老虎团”!此刻,九月大战告捷,你师政委不喝这杯酒说得过去吗!
谁知师政委张景喜用手把酒杯捂住了:“我喝酒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掘进再加五百米,年底完成一千八!”
一杯酒五百米,好辣的酒,好苦的酒!
酒杯,在半天空吊着,象一个大大的问号!孔庆云变成了一座举着酒杯的雕像!
倏忽间,他的目光和团长解少文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了!那是心的交流,热的交流,力的交流,碰出了火,碰出了自信和决心!他扫视“宴会厅”,几十双眼睛朝他投来热、投来力,等待呼唤,等待开发!这个桥梁系毕业的军校生,猛然把胳臂一伸,象伸出一座桥梁:“一千八,干了!”
师政委倏地站起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干!”
“干!干!干!……”
(年底,“老虎团”不是干了一千八;而是两千三百七十五米!)
(酒之二)
九号洞第二百五十六次塌方又开始了,掌子面上,发出了由死神指挥的交响——
“轰隆隆——”这是危石塌落在钢拱架上的声音;“哗哗哗——”这是地下水倾泻的声音;
“嘎嘎嘎——”这是钢拱架达到疲劳极限,扭曲、断裂的声音!六排工字钢的排架,受不了沉重的负荷,倾斜着,下沉着……
工程师王国钧,一个平时默默无语、已有外孙的老兵,扔掉手中的烟蒂,甩掉身上的雨衣和绒衣,扛起一根支撑木冲了进去,两个战士也随后跟了上去,……“轰隆隆——”巨石又塌落下来,两个战士退出来,王国钧也撤了出来。
山体在徐徐下沉,钢拱架在痛苦地扭曲、断裂,陷入地面三尺多深,如果让三十七米厚的山体陷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浑身透湿的王国钧红眼了,又扛起一根支撑木 ……
“不要往里进了!”副总工程师王纲兴喊住他。九号洞已经夺去了两条半人命,他要为同志们的生命负责!
“你给我滚开!”从来不发脾气的王国钧两眼瞪得吓人,转身冲上了掌子面。
王纲兴与王国钧同龄,是有名的炮筒子脾气。他第一次当着那么多晚辈人的面挨骂,可是,他沉默着,和战士一起扛起支撑木,跟上了王国钧,冲进了“虎口”里……
两位老总和战士们跪在拱架下,顶着纷纷下落的小石块,用手扒开石渣,搭起三个枕木垛,竖起了九根立柱,下沉的山体被托住了。
深夜,战士们带着一身泥水,下班走了。王国钧这个很少喝酒的男子汉,特意找来两杯龙潭大曲,摆放在九号洞值班室的桌子上。他独自坐着,他在等一个人。
一步,一步,王纲兴顶着满头白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斜井,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掌子面的。他走进小屋,怔住了……
王国钧站起来:“老伙计,我对不起你,刚才我在教导员那里作检讨了……”
两只抖动的手端起了酒杯,他们默默对视,泪水顺着他们眼角的鱼尾纹滚了出来。
(两天以后,团政委赵树春派干部股给两位老总每人送来两袋奶粉和一包白糖)
(酒之三)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燕山银装素裹,引滦战士住的营帐变成了一只只巨大的白蘑。指导员陈庆辉踏着积雪从工地回来,按惯例,熄灯前他都要到各班走一遭。他撩起三班帐篷的门帘,顿时被一幅景象惊住了:许冠群,那个颧骨高高,平日看来老实巴交的壮族同胞,正纠合着六七个壮族老乡在喝酒!不但有本连的,还有外连的。工班前喝酒,这是纪律绝不允许的。你看他够摆的——烟、糖、罐头、香槟酒全有了!你看他够寒伧的——牙缸、饭碗、杯子盖都当成了酒具。
“许冠群,你搞什么名堂?”陈庆辉铁着脸。
帐篷里顿时静下来。许冠群站起来,手里还端着半碗酒,面对指导员,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他把碗向前一伸:“你也喝一杯吧!”
陈庆辉一挥手:“我不喝。我问你哪!”
本连战士黄洪安站起来了,小声地说:“指导员,今天是冠群的婚礼,别批评他了……”
“婚礼?”陈庆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还有一个人举行婚礼的吗?这时他才看清许冠群的确换了一身新军装。
“是罗,是罗!”老实巴交的许冠群带着新郎的羞涩垂下头去。他二十七岁了,已经为引滦三次推迟婚期!这个来自刘三姐故乡的壮族同胞的行动,本身就是一曲动人的歌!
1981年12月,许冠群探亲回到广西隆安县文化山村,他和相爱了三年的阿园姑娘到公社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就在这时,部队接到了开赴引滦工地的命令,许冠群未能成婚就返回部队。这中间,许冠群因引滦工程紧张又两次推迟了婚期。按壮族人的习俗,如果哥哥、姐姐不结婚,弟弟、妹妹也不能成亲,于是双方老人又一次给他们订好了婚期——1983年1月28日。
当阿园得知许冠群说引滦工程“不通水不能回家完婚”时,她写来了一封信“……家里准备的东西都是双的,就是人不成双,如果你请不下假来,我给你发一个假电报吧……”
“你要发假电报,我就和你‘吹’!”许冠群在信上写道。当然,真“吹”他是舍不得的,他委婉地提出一个不改婚期,在两地举行婚礼的办法。
阿园毕竟是通情理的,半个月后回信同意了!于是,在约定好的良辰吉日——今天晚上八点,一对情侣分别在茶花盛开的小米河边和冰封雪裹的燕山脚下,按着中华民族古老的传统,举行了庄重的结婚仪式。
指导员被感动了,心里觉得欠了这个战士什么,这是一生的大事啊!他赶回自己宿舍,拿来香烟和糖块,他来不及准备更好的礼物。
这一次,陈庆辉郑重地从许冠群手里接过喜酒,“刷——”所有参加婚礼的军人都站了起来。
“来,我们为许冠群同志祝福,祝他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叮叮当当,各种各样的酒具碰在一起,有牙缸、有饭碗、有杯子盖……
(婚礼结束,许冠群换上工作服,戴上防险帽,走向他的“洞房”。后来,赵紫阳总理来工地视察,听到这个故事后,连声说:“佳话!佳话!”)
祖国啊,我为你背一根纤绳
从遥远的科尔沁大草原家属基地开来一辆
“大篷车”,停在了营部门前。营长的妻子何正桂带着三个孩子走下车来,当她第一眼看到丈夫陈正金时,这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竟象孩子一样哭了!
陈营长刚从工地回来。十个月不见,他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哟!衣服滚得象泥猴,身子瘦得象麻秆,两只眼睛红得象灯笼,络腮胡子长得象蒿草,走起路来好象风都吹得倒。何正桂在内蒙古家属基地时就常听回去的人说引滦工程很艰苦,眼前,不用丈夫开口,她已全看到了!
十个月来,陈正金带着全营凿穿了全线最陡的十二号斜井,又向正洞开进。这个斜井全长208米,共517级台阶,爬一次斜井,等于上一次北京饭店的顶层。可是这毕竟不是北京饭店!这里印着死者的鲜血和生者的汗水。如果一个人按一天爬六次斜井计算,半个月累加的高度等于珠穆朗玛峰!
何正桂决定留在丈夫身边。当晚,十二号洞又出现了大塌方。陈正金带着战士们奋战了三天三夜,塌方被制服了。可是,陈正金的关节炎和风湿性心脏病恶化了。他是被战士扶着走上517级台阶的。他需要休息、治疗。
何正桂尽心地给丈夫烫脚、揉腿、煎药,做他爱吃的饭菜。可陈正金咽不下妻子烧的鲫鱼汤,咽不下家乡风味的肉丝榨菜。铁道兵对担负的隧道工程实行了“大包干”,营里兵员不足,还缺一百多天工,营部卫生员、统计员、通信员、炊事员都上了阵,他当营长的怎能吃得下躺得住呢?
何正桂理解丈夫的那颗军人的赤子之心。这天晚饭后,她给丈夫煎好药,把孩子哄睡了,便从墙上拿下丈夫的防险帽和雨衣。她要到那个男子汉去的地方,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我不能替你指挥,我可以替你出力气!”她把防险帽戴在头上,顿时使世上一切女性的妩媚都失去了光彩!夜幕下,城镇里千万个母亲正守着可爱的孩子进入甜蜜的梦乡,而何正桂,这个引滦工地上的妻子和母亲,却走出了她的低矮的小屋,走下了517级台阶……
隧洞里,所有的卷扬机手、抽水机手、调度员、爆破手、风枪手、装碴机手都含着泪水向这位可敬的大嫂、他们营长的妻子投来注目礼!
她,肩扛着铁锹,象扛着一面旗帜,走向深深的掌子面,在地球深处,一干就是几个月——她是这条全国最长的引水隧洞中唯一的女战士,也是唯一没有领取任何工资和奖金的引滦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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