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戈壁滩的向往
刘真
路途真叫长,好象汽车永远跑不到尽头。只有司机在忙,别人都在休息吧?不一定。如果人们思想着的一切都是物质的,这客车就装不下了。我和许多人一样,总爱一面坐车,一面东想西想,头脑象长了翅膀。但此时此刻,这一望无尽的大戈壁滩却使我想不到别处去,它让你思考个没完。
一道道波纹闪闪的流水,在公路的前面横穿,涌流,当汽车跑到跟前,什么也没有,路两旁还是只有粗沙、石子儿。不远处的左边山脚下,是好大一片湖,水里有小山的倒影,边沿上停着不少船只。看不清是人还是树,一片又一片,很繁荣。我问司机:“那里真是湖吧?”司机拉长了脸说:“鬼也没有,还是秃山和大大小小的石头。”
噢!我在想,大戈壁象困境中的人一样,它幻想出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无可夸耀地夸耀着,显示着,多么叫人同情、怜悯又可惜哟。可惜它这千古无人过问的辽阔和荒凉,正象有人说的:山上没有树,空中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草丛和庄稼,更不见行人和村庄。戈壁滩的宁静,象在严肃地发问:“真正荒凉的应该是地球遥远的过去了,叫做今天的今天,不能白白是今天了吧?”它这空旷的辽阔和寂静,在等待着回答。
这里还是河西走廊呢,听说古代这一路上,有不少的驿站,有水井,有那些不断来往于中外的商队。嘉峪关,玉门关,阳关,还有这望不尽的高大的烽火台,如果没有水,古代那些成千上万的官兵,怎么可能来这里征战、守卫呢?神圣的祖国,我无限热爱那些勇士们,和沟通了丝绸之路的古人。
车停了,在一座巨人般永不倒塌的烽火台下,我们捡起了一个碗片片,一看上面蓝色的花纹,大家说这是明朝的物件。这花纹象眼睛,从古代照射过来,代表这辽阔的荒芜,乞求地望着我们。我想,如果它是活着的古人,这乞求的眼中会流泪的。地上一棵孤单单的草,那枝叶象孤儿的小手,伸着,向人们伸着,它要热情,要智慧,要繁荣的未来。难道不是这样吗?越看越是的,谁不疼爱这样伸着的小手呢?碗片片象这小草的古老的祖母,她虽没有了手脚,小草替她向人们伸出了手呢。
大概谁也会想给后人留下点有用的物件的;如果不是这样想,那人们的头脑就比这大戈壁滩还荒凉得可怕,可悲了。
火车过了兰州的一路上,没有来过甘肃的同志们,都很惊奇,不断叹息,讨论:“为什么山上不种树呢?”“干燥少雨,树不会活吧?”“看,那不是有树吗?它怎么能活呢?”“人少,没有人种吧?”过了张掖,看到黑河两岸大片大片的戈壁荒滩,我惊喊起来:“水,在水边为什么让这么多的土地荒着?有草的话,这不是很好很大的牧场吗?”有人回答:“人少,没有办法治理吧?”当地的同志说:“这算小片,你去看看大戈壁吧。”这时,我又惋惜又沉痛的心情还是有限的,因为还能望见树木、草滩和田野里的庄稼。从酒泉出发到敦煌,这望不到尽头的大戈壁使我痛苦、惋惜的心情就是无限的了。尽管这里的秃山,沙漠,大戈壁,也还是刚开头,这辽阔的荒芜已经够人一看了。难怪张掖的同志对我的大惊小怪,那么平平淡淡地不以为然了。
望着这大戈壁,不能不使人想到那些拥挤的城乡。为一小片宅基地,人们发愁,生气,占责任田盖房。广播里天天说:“我国耕地面积少,人口众多,不能占用责任田当宅基地……”此时此刻回想这声音,别提叫人多么别扭了。那些人口拥挤的地方,把人的心里堵成了一个个大疙瘩,我真想说:到这里来吧,在这里可以圈起千万亩的大院子;把院子变成草原,耕地,工厂,该多好啊。
大戈壁的辽阔使人舒畅。它的宁静使人深思。就是它这沙漠,沙丘,沙山,我也喜欢它们的明亮和干净。水,船,树木,草原,庄稼,它这海市蜃楼的幻想,又是多么的美呀。幻想常常是可笑的,孩子般可笑的幻想,并不都是不能实现的。
当我回到内地拥挤的城市里,立刻又想念大西北时,报纸上传来了这样的消息:二十一世纪重点开发大西北。党中央紧急号召全国青少年立刻行动起来,多多采集草籽,树籽,支援甘肃,并且开列出了什么样的草籽能在那里生长的名单。
这就是对大戈壁那向往的回答。是的,那荒凉将会成为过去,今天,将不会白白是今天了。我感动,我欢欣鼓舞,那一路上沉重惋惜的心情得到了安慰。就是应该这样,象1949年,当进军的号声一吹响,欢跃的千军万马,立刻出发去消灭马匪军,为人民,为红军西路军那些惨遭活埋、杀害的烈士们去报仇雪恨。象那时一样,大戈壁那坦荡的怀抱,迎接横刀立马,一惯飞奔在前面的战将彭德怀。象那时一样,解放区的大人孩子,为支援前线,不分日夜的运输,奔忙。滴滴汗水,汇成了激流大海,和战斗员们一起,到大西北去,到大西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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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石缝间的生命
林希
石缝间倔强的生命,常使我感动得潸然泪下。
是那不定的风把那无人采撷的种籽撒落到海角天涯。当它们不能再找到泥土,它们便把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一线石缝里。尽管它们也能从阳光分享到温暖,从雨水里得到湿润,而唯有那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土壤却要自己去寻找。它们面对着的现实该是多么严峻。
于是,大自然出现了惊人的奇迹,不毛的石缝间丛生出倔强的生命。
或者只就是一簇一簇无名的野草,春绿秋黄,岁岁枯荣。它们没有条件生长宽阔的叶子,因为他们寻找不到足以使草叶变得肥厚的营养,它们有的只是三两片长长的细瘦的薄叶,那细微的叶脉告知你生存该是多么艰难;更有的,它们就在一簇一簇瘦叶下又自己生长出根须,只为了少向母体吮吸一点乳汁,便自去寻找那不易被觉察到的石缝。这就是生命。如果这是一种本能,那么它正说明生命的本能是多么尊贵,生命有权自认为辉煌壮丽,生机竟是这样地不可扼制。
或者就是一团一团小小的山花,大多又都是那苦苦的蒲公英。它们的茎叶里涌动着苦味的乳白色的浆汁,它们的根须在春天被人们挖去作野菜。而石缝间的蒲公英,却远不似田野上的同宗生长得那样茁壮。它们因山风的凶狂而不能长成高高的躯干,它们因山石的贫瘠而不能拥有众多的叶片,它们的茎显得坚韧而苍老,它们的叶因枯萎而失却光泽;只有它们的根竟似那柔韧而又强固的筋条,似那柔中有刚的藤蔓,深埋在石缝间狭隘的间隙里;它们已经不能再去为人们作佐餐的鲜嫩的野菜,却默默地为攀登山路的人准备了一个可靠的抓手。生命就是这样地被环境规定着,又被环境改变着,适者生存的规律尽管无情,但一切的适者都是战胜环境的强者,生命现象告诉你,生命就是拚搏。
如果石缝间只有这些小花小草,也许还只能引起人们的哀怜;而最为令人赞叹的,就在那石岩的缝隙间,还生长着参天的松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它们使高山有了灵气,使一切的生命在它们的面前显得苍白逊色。它们的躯干就是这样顽强地从石缝间生长出来,扭曲地、旋转地,每一寸树衣上都结痂着伤疤。向上,向上,向上是多么地艰难。每生长一寸都要经过几度寒暑,几度春秋。然而它们终于长成了高树,伸展开了繁茂的枝干,团簇着永不凋落的针叶。它们耸立在悬崖断壁上,耸立在高山峻岭的峰巅,只有那盘结在石崖上的树根在无声地向你述说,它们的生长是一次多么艰苦的拚搏。那粗如巨蟒,细如草蛇的树根,盘根错节,从一个石缝间扎进去,又从另一个石缝间钻出来,于是沿着无情的青石,它们延伸过去,象犀利的鹰爪抓住了它栖身的岩石。有时,一株松柏,它的根须竟要爬满半壁山崖,似把累累的山石用一根粗粗的缆绳紧紧地缚住,由此,它们才能迎击狂风暴雨的侵袭,它们才终于在不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为自己占有了一片天地。
如果一切的生命都不屑于去石缝间寻求立足的天地,那么,世界上就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地方成为永远的死寂,飞鸟无处栖身,一切借花草树木赖以生存的生命就要绝迹,那里便会沦为永无开化之日的永远的黑暗。如果一切的生命都只贪恋于黑黝黝的沃土,它们又如何完备自己驾驭环境的能力,又如何使自己在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变得愈加坚强呢?世界就是如此奇妙。试想,那石缝间的野草,一旦将它们的草籽撒落到肥沃的大地上,它们一定会比未经过风雨考验的娇嫩的种籽具有更为旺盛的生机,长得更显繁茂;试想,那石缝间的蒲公英,一旦它们的种籽,撑着团团的絮伞,随风飘向湿润的乡野,它们一定会比其它的花卉生长得茁壮,更能经暑耐寒;至于那顽强的松柏,它本来就是生命的崇高体现,是毅力和意志最完美的象征,它给一切的生命以鼓舞,以榜样。
愿一切生命不致因飘落在石缝间而凄凄艾艾。愿一切生命都敢于去寻求最艰苦的环境。生命正是要在最困厄的境遇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从而才能锤炼自己,成长自己,直到最后完成自己,升华自己。
石缝间顽强的生命,它既是生物学的,又是哲学的,是生物学和哲学的统一。它又是美学的;作为一种美学现象,它展现给你的不仅是装点荒山枯岭的层层葱绿,它更向你揭示出美的、庄丽的心灵世界。
石缝间顽强的生命,它是具有如此震慑人们心灵的情感力量,它使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变得神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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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一滴泉
薛尔康
山以泉胜。庐山以众多的名泉著称于世。一滴泉,富有意趣,耐人寻味,加之又幽居在蜚声天下的仙人洞内,登庐者没有不前往观瞻的。
绕如琴湖,过花径,便到了奇峰怪壑、?岩叠砌的锦绣谷。走在于绝壁开出的盘山小道上,天风拂衣,云雾弥漫,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身外丛生的险象反倒不以为然了。盘山小道的尽头是佛手岩下的仙人洞,一路踏“仙道”而来,又入道家的洞天福地,我犹如寻仙访道的古人了。
传说吕洞宾当年在洞内修炼成仙,石洞遂被唤作仙人洞,剑仙也就自称“洞宾”。仙人洞为庐山这座道释名山增添了一抹灵异的光彩。洞宏轩宽敞,高、深三丈有余,洞中央设有石雕“纯阳殿”,殿内供有吕纯阳的汉白玉雕像。香烟缭绕云中,剑仙黑须亮睛,手持拂尘,矮胖身材衬托出他的温雅敦厚。这位仙儒蔼然可亲,倒使许多人在他面前流连。
向幽深处探去,洞底有一斜下的巨岩,阴润潮湿,斜壁上正跌落一颗颗水滴。水滴积聚得很是缓慢,定时以一声“叮咚”消失在下方的泉池中。池是用雕镂的石栏围壁砌成的,凭着洞口透进来的些微亮光,可以瞥见石柱上镌有“山高水滴千秋不断,石上清泉万古长流”一类的题咏,却莫辨一滴泉的深浅清浊。有人打开手电,方见泉水晶莹澄澈,无愧为“洞天玉液”的誉称;滴水在深约尺许的清泉上不绝地画出一圈圈波纹,就近听,那“叮咚”声竟十分浑重有力,水珠直坠潭底似的,想必在聚合中也聚合着力。借着电光,可见水滴聚合的艰难,石壁上原只有些水光湿气,悠渗慢透,汇拢凝合,一旦成珠,不待瞧个真切,银光一闪,水滴便迫不及待地离壁直下,那一声“叮咚”好似震响你的心头一样。深约尺许的泉水蓄贮着多少声浑重的“叮咚”!
一滴泉落身在仙人洞中,在游人心目里也就带有几分灵气了。身边来了一对男女,见了一滴泉,激动不已,连忙倾尽铝壶中的茶水,将壶沉到池中,取清泉来喝。更有几位老年信女,在纯阳殿前磕过头后,又到泉边喃喃念经,围泉的石栏成为神龛了。
一滴泉的氛围,使我感到沉闷。出洞后,满目开朗,奇峰异石藏奇纳险,茂林修竹气韵悠长,乌鸦在佛手岩顶的松林里呀呀地啾叫,并不悦耳的声音也使人轻松悠闲。沿着佛手岩耸峙的峭壁而行,一路飞崖悬石上时见水滴坠落,承水石上滴出了臼穴,可见滴水的勇毅,那一声“叮咚”也显得清脆响亮。有的水滴落入山草丛中,倏忽不见了踪影;还有的石壁上凝不成水珠,潮润润一线直漫岩底。都是名副其实的一滴泉,人们何故独钟爱于仙人洞中的那“一滴”?
再往前行,山岩下的石沟里,流动着一脉细流,不见了踪影的水珠儿在此显露了行迹,石沟也是它们在天长日久之中冲刷而成的吧!细流兀自向低处流,行色匆匆,因其细微,不闻汩汩的泉声,不见激溅的水花;走不多远,便又倏然消逝,许是渗入岩隙,没入草莽了。然而,只要认真寻觅,它们又会在一个低处钻将出来,携带着自己的同族,而变得粗大些了。
不远处,是庐山险胜蟾蜍石。石,凌空伸出在深壑乱云之上,一株苍劲的石松卓立于石隙之中,“纵览云飞”的题勒描绘了蟾蜍石的气势。我壮胆傲立于石上,纵目远眺,只见岚气氤氲,天地悠悠,天尽头阴霾垂盖,万里长江在迷蒙烟气中横陈逶逦;洲渚如碎玉,巨舟如虫蚊,八里湖和赛湖的浩淼烟波相接入江,大江更显得气吞山河。俯视庐山脚下如画的平川田畴,阡陌交错,可与阡陌媲美的是密如蛛网的水系,每一条水系潇潇洒洒,悠悠忽忽,任凭七曲八折,无不汇湖入江。
我不由念及那些挂在石壁上的水滴,那些时隐时现的细流,此刻,我再次发现了它们的存在和存在的价值。它们凭借飞峙的大山所给予的活力,苦苦地寻觅着各自的路,明明灭灭却总是不会中止的路,一路翻崖落石,归入江河,汇成洪涛,去催发征帆,灌浇大地;去推波助澜,际会风云,“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庐山顶上一滴水的烜赫事业!它们是为此在滴水崖上执着地滴落的么?它们降生的一声“叮咚”是在宣告自己的意向么?
大自然间,渺小如一滴水,竟也不甘寂莫,毫无自卑,有着崇高的追求呢!于是,我不免为仙人洞中的一滴泉叹惜,忆及它们在斜石壁上艰难地凝聚,迫不及待坠落的情状,更为之恻隐。它们带着生的欢喜,梦的奇丽,欣然而下,却被羁留在石栏内,隔绝尘世,囚之幽宫,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么?或许,有人以为这是天上宫阙;然而,仙界再美妙也是子虚乌有的啊!
游山数日,经行之处,见悬壁上,或是路边的山石上,常有水珠在滴,颗颗相续,前赴后继,极富情韵。“山高水滴千秋不断,石上清泉万古长流”。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水珠儿就这样滴着,它们的追求是与天地共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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