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五十二张照片〔短篇小说〕
张秀枫
刚刚清晨六点,马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脚步也都是匆匆的。一位年近五十岁头发花白的女同志却走得很慢、很沉重,似乎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毅力。她穿着蓝布裤,一件朴素的瓦灰色女罩衣,手里拎着一只普普通通但却装得鼓膨膨的人造革黑兜。在她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身材单薄的少女,两眼象刚刚哭过,阴沉着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老师,您别去了。”少女说。被称做老师的没有回答,依旧吃力地迈着她那蹒跚趔趄的步履。少女无可奈何,只好从老师手中夺过那鼓膨膨的提兜:“我替您拎着吧。”
老师没有拒绝,把兜子让给了学生,好象因此轻松了一些,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便信口说:“好象要下雪吧。”
从昨天下午五点钟直到夜里十点多,她不知接待了多少人——有的送来了真诚的安慰,有的送来了娓娓的劝解,当然也有礼节性走过场的敷衍……几乎所有的人临走时都一再叮嘱:余敏老师,不要过于悲痛,好好在家休息几天,明天就不要上班了。她是一位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中学教师,几时因为个人的原因而影响给学生上课呢?很难想象,如果哪一天听不到学生们整整齐齐地喊
“老师好”这三个字,她将怎样度过那一天……
所以,尽管她昨夜几乎一夜未大合眼,但是当那只五十年代的双铃马蹄表在清晨五点准时又把她从假寐中唤醒的时候,她还是象往常一样,稍事梳洗便拎起那只装得鼓膨膨的旧提兜推开了房门。“谢小菊?”她惊异地发现这个瘦弱的女学生堵在门口。
“同学们让我来,请求您不要去了。”谢小菊的双眼象两颗小红桃儿。
余敏的心怦然一动,然而她还是缓慢地迈出了沉重的脚步。
她的心比她的脚步还要沉重。昨天下午二点十五分,建筑公司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告诉她,她的儿子青果在工作时,因起吊机钢丝绳突然裂断被砸伤了,正在医院抢救。真是晴天霹雳!当她二点四十三分赶到医院时,一块雪白雪白的白布,已经盖在她十九岁独生子那英俊而憨厚的脸上了。她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好半天没有哭出声来,只觉得和白布同样雪白的病房猛地向她压来,磨花水泥地面不断下沉,天地急骤旋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包括那扯心剜肺的悲痛……
她不相信青果——她唯一的孩子,真的离去了。那块白布怎能盖住他那强悍的体魄、活脱脱的身姿、粗犷的略微有点沙哑的歌声和开心的富有青春活力的笑声呢?不,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她的青果夺走……
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象洁白的羽毛,轻轻地落到地上。
身边的谢小菊突然天真地问道:“老师,不是到春天了吗?春天还下雪吗?”
老师的语调很温和:“这是春雪。”
师生一问一答,语气都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就象昨天以前,就象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幸。
谢小菊多么想继续转移一下老师的情绪呀,但她没能再接上话茬儿。她懊悔得不得了,望着晶莹的雪花儿,暗暗恨自己笨,真笨!老师却喃喃地自语起来:“呵,春天了……”
是的,春天踩着湿漉漉的脚步来了,那个热热闹闹的春节才过去几天哪!和往年一样,越是节假日,余敏老师越是不得休息。她是教高中毕业班的,大年初一有来拜年的学生,也有来补课的学生,你走他来,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连一顿舒舒服服的消停饭也难得吃上。儿子心疼妈妈,春节期间的饭菜青果全包了,还动手炒了葵花籽。可是余敏一粒没嗑,她舍不得时间。初五那天晚上,青果没有去看电影,伙伴来找也没出去,家里的电视机连一眼都没瞅。他悄悄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余敏曾疑惑了那么一刹那,可是她没有时间去猜测,去遐思,便轻轻地拧亮那盏苹果绿灯罩的台灯,一本一本地批起作业来。十一点钟,她终于把最后一本改完了,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把厚厚的一大摞作业本装进了那只人造革提兜,打了一个哈欠,上床休息了。这时,青果的小屋里仍然亮着灯,他在干什么?余敏不满地喊了一声:“快睡觉吧,都半夜了,明天要上班啦!”儿子只“哎哎”地答应了两声,可是并没有关灯。
第二天清晨,余敏发现她的桌子上有一个饭盒,里面装了满满登登的瓜籽仁儿。她推开青果的房间,看见儿子没脱衣服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发出了甜甜的鼾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瓜籽皮儿……哦,儿子!她在门口伫立良久,眼里漂着一层薄薄的泪花。她把饭菜用碗盖好,放在青果的身旁,把马蹄表从五点拨到七点,给他披了一条毯子。刚想走,她又停下来,把那个饭盒也放到了青果的桌子上,她忽然觉得它是那么沉,因为除了瓜籽仁儿,还有儿子的一颗心……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现在瓜籽仁儿还没有吃完,可是再也看不到一个粒一个粒给她剥瓜籽仁的爱子了,他随着那块白布永远消逝了!
青果,你怎么走得这样快,连一句话也没跟妈妈说就走了,你在哪里啊?余敏一边走,一边吞咽着往事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巨大哀痛,眼泪顺着憔悴的脸颊默默地流下来,她感到一阵晕眩。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啊,她看到了什么?魁梧的身材,钢刷似的浓重的眉毛,英俊的富有青春气息的脸庞,憨厚的笑靥,这不是她的好儿子青果从对面走过来了吗?
她伸出胳膊想要抱住他,再也不让他离开。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他的胸前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小白牌,那是大学的校徽。她失望地放下胳膊,用盈满了泪水和母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啊,他不是青果。青果不是大学生。这只是一种幻觉。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陌生的大学生疑惑地看着她,微笑了一下,走了。
他是谁呢?是她教过的学生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她的学生太多了。她是一位默默无闻的教师。她的学生很多都成了科学家、作家、演员、或是党委书记……而且每年都有不少学生考上大学,她怎么能都记得呢?
然而她的青果去年高中毕业却落榜了。发榜那几天什么样的议论没有啊,有人居然说,余敏本来就不够模范教师,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考不上呢?每当听到这些刺人心肺的闲言碎语,她只能报之以默默的一丝苦笑。能怪儿子吗?不,不能。青果是一个很努力很有志气的好孩子,他看妈妈太忙、太累,就默默地挑起了家庭重担:做饭、洗衣服、买粮、推煤,“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每天忙完家务已经精疲力尽,但他仍然强打精神,坐下来写作业。开始,他还把完成的作业、作文放在妈妈的书桌上,希望她在批改完学生作业、作文后给他看一看。可是她又看过几次呢?在学校、在学生们中间,她是一位出名的有耐性的老师,可是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却变得简单粗暴而烦躁呢?偶尔有几次她看了青果的作业和作文,可是除了批评和指责又给了儿子多少象对待学生那样亲切的指导和帮助呢?从此她的桌子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青果的作业本和作文本。她深深感到,实在太对不起儿子了。如果自己把培养五十一名学生的心血稍稍分出一点儿给青果,说不定他会考上大学……
唉,让余敏后悔的事情太多了。青果的爸爸是一位正直的共产党人。当起于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场灾难的风暴勃起的时候,他便屈死于“牛棚”之中。余敏记得,她在收拾他的遗物时,一封没有写完的遗书上写着:“敏,要把青果培养成人……”可是,我是怎样“培养”儿子的呢?悔恨和歉疚象无数只虫子啃啮着余敏的心。
哪一年的“五四”或“十一”,余敏不是早早地起来,带上面包和汽水,带领她的学生们去公园欢度节日呢?小青果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那稚气的眼光里贮满了多少希望啊!然而,余敏还是一狠心,把小儿子伤心的哭声锁在冰冷的家里,一咬牙走了。有一次,青果竟给她提出了一个伤心的问题:“我们院的囡囡说我是后妈,她说只有她才有亲妈,还有亲爸,她妈总领她上公园。妈妈,你是后妈吗?”这时,她含着眼泪向他作着保证:“好孩子,妈妈明年一定带你去公园。”后来青果长大了,不需要妈妈领着上公园了。但是,去年秋天,她们班借了一辆汽车准备去星星湖野游,正赶上青果休班,请求搭妈妈的汽车也去玩玩。她拒绝了,她认为那样不好,因为她只有五十一名学生……
春雪飘飘,落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她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轻轻地说:“青果,我的好孩子,妈妈要带你去公园,妈妈也允许你搭车去星星湖。妈妈是亲妈妈啊!”她痛苦得心都要流血了,双腿簌簌地发起抖来。
这时,她突然感到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在支撑着她。“老师,春天下雪好吗?”谢小菊又发问了,她还在执拗地作着分散老师悲痛的努力。余敏经这一问真的镇静下来,但还是有点心乱,只好说:“小菊,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好吗?”女孩子深深地点了点头。
余敏曾被自己亲生儿子怀疑过是后妈,但这个谢小菊却含着眼泪叫过她“亲妈妈”,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呀!
余敏接班时曾发现谢小菊与一般学生不一样。脸色蜡黄,脖子细细的,整天耷拉着脑袋没个笑模样儿,音乐课唱歌时好象在哭……不久,她了解到谢小菊的妈妈原来是后妈,待她很不好,爸爸搞地质工作长年不在家,小菊简直成了后娘的小奴仆,甚至连剩饭也不让吃饱,十冬腊月还穿着单鞋片,冻得脚生了疮。然而小菊是一个好强的姑娘,咬着牙生活,从不把自己的遭遇讲给旁人听。有一次开运动会,因为一个跑4×100接力的女生脚脖子崴了,匆促中余敏让小菊去顶一棒。可她在白色的跑道上休克了过去。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极度缺乏营养加上突然剧烈活动造成的,需要休息和补养。余敏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把自己订的牛奶给她喝,尽可能给她最好的东西吃,护理得犹如自己的女儿一样。余敏还气愤地到小菊后娘的工作单位作了反映,又找到小菊的爸爸,还到街道办事处控告、申诉……有一天,谢小菊眼睛里竟汪着泪花儿望着慈祥的老师,一头扑在她的怀里,哽哽咽咽地说:“老师……您是我的……亲妈妈!”
雪还下着,路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余敏意识到今天走得太慢,恐怕赶不上学生的早自习了。
果然,当师生二人来到学校时,下早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第一节课就要开始了,而这第一节正是余敏的语文课。她开始登楼梯,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坐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一名同学,正在眼巴巴地盼望老师走进教室……紧跟在她身后的谢小菊这时惊讶地发现:老师的脚步在通往教室的楼梯上突然变得快而有力了。
余敏的班在三楼东头。现在是课间休息,往日那种快活的谈笑声和喧闹声很远就可以听到,今天怎么这样肃静、冷清,难道同学们没来吗?
当她来到教室门口时,发现一双双沾满了泥水的胶鞋整整齐齐按小组排了四排。她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是她规定的,为了保持教室的清洁卫生,雨天要另带布鞋。可是自己今天却忘记了。看看脚上的鞋,的确有点脏。她犹豫了一会,就把泥鞋脱掉,穿着带补丁的袜子,轻轻地推开了教室的门,慢慢地然而是端庄地走到讲台前。
同学们看着老师光脚走进教室谁也没有笑,相反神情却相当严肃,一张张脸庞同外面的天空差不多,阴得要下雪,要滴雨。余敏老师发现,教室窗台上的鲜花都缀上了白纸条儿。她的心一颤,但作为一个老教师,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和平时不一样,讲台上放着一只带盖的茶杯,是热的。讲桌旁新放了一把单人椅,上面铺着绣着菊花的小垫儿。余敏再也抑制不住感情潮水的冲撞,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潮湿起来,她赶紧别过脸去,掏出手绢把涌出来的泪水擦掉,然后才转过身来,从人造革皮兜里拿出作业本,按照四个小组摆成四摞放在讲台上。她静静地望着同学们,竭力使自己保持庄重和镇静。这时上课铃声响了。班长用颤抖的声音喊:“起立!”全班五十一名同学“唰”地一声站起来,那么整齐,那么肃静。他们的眼睛怎么都潮润润的?余敏不敢再看这些眼睛,唯恐自己失去控制。她把目光稍稍抬高一点,用平静而温和的声音说:“同学们好!”
同学们互相看了看,没有立即回答老师的问候,仍然静静地肃立着。余敏用略带责备和不解的眼光扫视了一遍。正在这时,五十一名同学仿佛用同一个喉咙发出了回声:“妈妈——好!”
余敏顿时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她知道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了,煞白的嘴唇咬出了一个血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终于没有掉下来。她飞快地翻开书本,高声地对同学们说:“今天我们讲《欢乐的泼水节》,请大家翻开补充教材……”
她不敢去看对面那五十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睛,开始慢慢地朗读课文,极力使声音抑扬好听,使语气委婉抒情,使自己溶化进课文的境界中去。渐渐地,渐渐地,她仿佛去远了,来到了西双版纳繁茂的热带森林,来到撒满阳光的边寨街头,来到欢乐的傣族人民中间……那清凉凉的水向她泼来,那么温馨,那么舒畅,悲哀不再存在了,世界上有的只是欢歌和笑语……
铃声响起来,余敏恰好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微微觉得有些疲乏。但她依旧沉浸在泼水节的欢乐中,兴奋而愉快。她对自己感到满意,是的,这也许是她一生中讲得最生动、最难忘的一节课。
同学们微微有些骚动,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好象老师的课还没有讲完。忽然,班长捧着一件东西走到讲台前,空气霎时变得庄严而肃穆。“老师……”班长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形纸包双手递给了余敏。
余敏疑惑不解地打开了纸包,原来是一本装璜精美的相册。打开扉页,几个大字清晰地跳入她的眼帘:献给妈妈;落款是一行小字:您的孩子。余敏的心儿一阵狂跳,顿时又回到充满悲伤的现实中来。她用颤抖的手一页一页翻下去,原来是按照学号顺序贴着的同学们的照片:一号刘刚,二号郑卫,三号……最后是五十一号谢小菊——那瘦瘦的小女孩似乎正用亲切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老师。但,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页?余敏觉得奇怪,她只有五十一名学生,难道还有第五十二张照片?她翻开一看:啊,第五十二张照片原来是她的儿子青果!一点不错,是她的青果,他象昨天以前一样,正用那双俊气的大眼微微含笑地望着妈妈。啊,青果,心爱的儿子,你没有死,你仍活在我的身边,而且不只你一个,是……五十二个。
于是,在坚持了四十五分钟以后,两行热泪终于顺着她的鼻翼滚落下来。同学们更是难以自持,不知谁先“哇”地一声哭起来,紧跟着女同学全都失声恸哭;男孩子们也抑制不住,开始是抽抽搭搭的强忍着,不一会也呜呜呜地泣不成声,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好象汹涌而来的海啸……
不知什么时候校长轻轻走进来,他吩咐说:“谢小菊同学,你陪着余老师回家休息吧。”
余敏没有拒绝,她把相册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放进黑色提兜里,顺从地跟着谢小菊走出去。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鹅毛似的雪片还在飘着,但随下随化,地面上湿漉漉的。
“小菊”,她把手搭在女孩子的肩上,忽然想起自己还未答复的那个问题,就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这雪下得多好啊!它滋润到大地深处,化成了汩汩而流的春水,今年的庄稼、青草和鲜花,一定长得更茂盛,开得更美丽……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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