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2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为了出好书
赵家璧
倪墨炎同志把新作《鲁迅与书》原稿给我,要我作序;这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从未为他人著作写过序,真不知如何下笔。我回忆第一次去内山书店谒见鲁迅先生,他对我说了一段有关编辑出版的话:“这是一种非常需要而且很有意义的工作,我自己也搞过这一行的,其中也大有学问啊!”
我当时刚刚跨出校门,开始走上当文艺编辑的道路,对“其中也大有学问”一点理解不深。通过此后的生活和工作实践,才逐渐懂得此话在当时所包含的两重意义。要出好书,首先要在政治上顶住白色恐怖,同国民党反动政府展开各种形式的斗争,既要在明处和图书杂志审查官斗,又要在暗处和文化特务斗。关于这方面的学问,鲁迅后期杂文中时有涉及,我自己从中得益非浅。
为了出好书,还有一种应具备的业务上的学问,本书第一部分的几篇文章,作者正好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它让我们看到鲁迅如何办出版社,如何编定期刊物,如何重视书籍的序跋、评介文章,以及装帧设计和插图等。读者从中可看到鲁迅不但以具体的行动,实际的工作为我们作出榜样,从选题组稿到校对宣传,件件在行;对书,更怀有一种深厚的感情。他的一生,除了自己写书以外,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编书、出书,把有益于人民有助于革命的书,送到千千万万的读者手中去。
鲁迅生前十分重视培养人才。本书第二部分介绍鲁迅序跋的书,提供了许多生动的例子。当鲁迅介绍青年作家周文、葛琴、梵澄等的作品交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前后,他不辞劳苦,为他们改稿、写序,甚至为人抄录副本,一丝不苟。哺育之勤,抚爱之深,期望之切,感人肺腑。我对上述三位青年作家与鲁迅的关系,已分别写过回忆文章。现在周文早于解放初期逝世,葛琴在十年浩劫期间被迫害致残;只有梵澄于鲁迅死后数十年来,杳无音讯,我早认为无缘再见此君了。重读鲁迅写给我的四十九封书信中,竟有八封谈的都是梵澄译的《尼采自传》。当年我们接受出版后,鲁迅又为此书用哪号字排、着重句标点如何放等细节,关怀备至;又把自己藏书中的尼采像借给我们作插图。最令人难忘的是:自告奋勇,为梵澄校读全书的最后清样。这位受到鲁迅如此宠爱的学生,后来究竟到那里去了呢?前年终于找到了。原来他一直在印度,1979年倦游回国,叶落归根,正在北京做研究工作;现在我又和他恢复了鱼雁往来。许广平解释鲁迅当年所以重视梵澄,是“因为凡有可造之才,不忍其埋没。”她又说:“先生爱一切人,爱一切有专长的人。”在如何培养人才方面,象鲁迅这样具有远大的目光,宽阔的胸怀,无私地哺育后辈,至今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在我写的《编辑生涯忆鲁迅》一书中,有一个问题存疑:那就是1933年春,鲁迅应我的请求,给了我一幅木刻半身像。刻的是中年时代的鲁迅,两眼炯炯有神,突出中式长袍衣领上的两颗盘香纽,刀法粗犷有力,颇有特色。当年我也未问作者是谁,缩小制锌版后,用在《一天的工作》的包封上作广告用,这些包封纸,读者和图书馆早已把它丢弃了。我提起此画后,引起木刻界同志的重视,认为此画艺术技巧虽非上乘,但这是为鲁迅用木刻造像的第一幅,是罕见之物,而且画的是中年时代的形象,具有历史价值。我遍问京沪版画界朋友,都说不出是谁的早期作品。直到两个月前,才知道此画作者原来就是梵澄。他从1929年去德国留学,受鲁迅委托,在彼邦搜购大量德国版画原作,如珂勒惠支的版画,还买了大批画册,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但他还自己创作过木刻,而且鲁迅当年交我的那幅半身像就出于梵澄之手,这是出于我的意外的。我又查阅《鲁迅日记》,他曾于1930年8月至翌年11月间,四次把自作版画九幅寄赠鲁迅。我便托上海鲁迅纪念馆同志查阅鲁迅生前收藏的原刻版画中是否还有梵澄从德国寄来的作品,居然又找到了一幅梵澄用徐琥笔名签署的铜刻德国风景画。我把两幅复制品寄他鉴定时,他除表感谢外,又引起了他怀念鲁迅先生的感情。他说:“我稍一凝思,心情仿佛又回到当年刻画的时候了,……时代是过去了,不多不少,是半个世纪,然而一切事皆是……‘古矣’!”他告诉我,他当年受鲁迅爱好版画的影响,在汉诺威大学读书时,就去旁听版画课,后转入另一所艺术专修科,从一位老年画师实习作版画,那幅鲁迅像就是当年的习作。我问他此后在版画方面是否还有所贡献。他说:“毫无贡献。只有鲁迅先生的期望与我的计划在这方面的失败,此时也不必提了。”曾受到过鲁迅先生雨露滋润的后辈,当自己也进入暮年而回顾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时,往往会愧对老师的教诲。梵澄先生的这种心情,我是与有同感的。
〔《鲁迅与书》将由天津
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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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斑白不负载”
贾宏州
曹操的名句“老骥伏枥”是为人所熟知的。我们常引用它来借喻老一辈革命者鞠躬尽瘁、奋斗不已的精神风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种高尚品格,当然是晚辈的榜样。那么,我们该怎样尊敬前辈呢?曹操的《对酒》中还有一句,叫做“斑白不负载”。那意思是,鬓发斑白的老人,应当受到人们的照顾,不应该再让他们挑太重的担子了。这话无疑是很有道理的。
诚然,老骥伏枥的精神还是很需要的。现在,不是仍有一些老干部、老科学家、老工人,在许多单位和部门,起着“顶梁柱”的作用吗?但是,长期让这些鬓发斑白的老人“负载”,甚至总是“超负荷”,显然是不妥当的。曹操曾经在《对酒》中为“斑白不负载”设想了一些条件:“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这是多么美的一幅地主阶级的“王道乐土”图啊!但在群雄割据、民不聊生的封建社会,这自然只是一种幻想。
时代变化了,我国已经初步建成了社会主义的“乐园”。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从根本上为实现“斑白不负载”创造了条件。今天,我们的国家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经济政策顺应民意,人民得到了温饱。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在老一辈革命者的培育下,涌现出一批忠于党、忠于人民,有理想,有道德,有才干的“革命后来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有许多老同志欣喜地提出了退居第二线,让中青年干部挑起重担的请求。“江山代有才人出”,“斑白”可以真正地“不负载”了,这是我们党,我们社会主义事业兴旺发达的一个重要标志。
许多老同志“不负载”之后,并没有撒手不管而专心“颐养天年”。他们密切关注国家的四化大业,并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潜心教诲后来者,发扬着“老骥伏枥”的精神。中青年干部要努力把他们的经验和革命不息的精神“接过来”,“传下去”,发扬光大,使我们的老同志放心“交班”,这也是在为“斑白不负载”创造基本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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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海上会亲人
黄传会
多好的月色啊!明晃晃的圆月倒映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仿佛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水晶盘盛托着一个亮闪闪的月饼。一艘机帆船轻轻驶进了莲花洋海面,船后拖带起的浪迹,宛如一条洁白的缎带。
船头,一位阿婆手搭凉棚,眯缝双眼朝着远方的海面眺望着。她神情焦虑,目光热切,象是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蓦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黑点越变越大,渐渐可以看清那是一艘台湾渔轮。机帆船立刻调转船头向台湾渔轮靠去。
两艘船只刚刚靠在一起,便见一位六十来岁的阿公从舷梯上走下。他望了望机帆船只上的人群,眼睛一亮,径直朝阿婆走去。阿婆注视着慢慢朝自己走来的老人,思索着,辨认着,随后轻轻喊了声:“阿旺——”便瘫靠在阿公身上……
阿婆慢慢睁开了双眼,目光停留在阿公身上。是梦吗?不,不是梦,站在身旁的分明是自己日思夜念的亲人,只是他变得憔悴了,衰老了!他们分离时,他还多么年轻,多壮实啊!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他出海捕鱼,就再也没有回来——被国民党抓壮丁强行带到台湾去了!三十多年,哪一天阿婆不在盼望着阿公,哪一天高龄的婆母不在等待着独子归来。去年,队里为她们这对享受五保户待遇的婆媳修造新房时,她们就请求把房子建在南山坡上。房子造好后,每天清晨她们都要打开窗户,凝目远望波涛翻滚的台湾海峡,祈祷着被分隔的亲人早日团圆……
阿公也低低地向妻子倾诉着心里的话。他在军队里呆了没几年,就退役了。多年来,没有固定的职业,不得不靠打零工为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他也无时不在思念着年迈的老母和勤劳朴实的妻子……近年来,随着时局的变化,分隔在海峡两岸的同胞,热切地互相追寻亲人,辗转通邮。阿公托一位渔轮上的老乡多方打听家乡的消息,终于了解到家中亲人的情况。于是,他们约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从海峡两岸赶来相会。
两人轻轻叙谈着,不时擦着眼泪,突然阿婆走进船舱,取出一只竹篮子,放在阿公的跟前:“这些是阿母让带来给你的。”阿公掀开竹篮,只见里面装满了月饼、“太平蛋”、蛏干……他拿起一瓶家乡出的地瓜酒,打开瓶塞,深情地闻了又闻。这时候,几位台湾渔轮上的渔民,也从阿公的手中接过酒瓶,你传给我,我传给你。闻一闻家乡的酒,不喝心也醉啊!
时间到了,又要分别了。年轻的队长走上前去劝慰这对老人:“台湾一定会回到祖国的怀抱,阿公阿婆,你们会团聚的。”阿公点点头,叮嘱妻子:“叫阿母等着,我会回来的。”
皓月当空,海面上荡漾着银色的波涛。两只船朝着不同的方向缓缓驶去,船尾拖带着的两条浪迹,连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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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漫步

一部爱国主义的史诗
管筱明
1867年,在比利时文坛,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夏尔·德·高斯特,一个默默无闻的记者,写出了一部惊人的巨著。这就是历史小说《乌兰斯匹格传奇》。一百多年来,这部小说以其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独特的艺术风格,受到各方面的赞誉。比利时作家们称之为“真实反映我们国家觉醒的第一部作品”,“是国家的经典……是我们的整个祖国……”法国文豪罗曼·罗兰称赞它是“堪与《堂·吉诃德》和《巨人传》相媲美的丰碑”,甚至把它问世的日子说成是比利时民族意识诞生的日子。
十六世纪时,比利时为西班牙属下的尼德兰领地的一部分。西班牙占领者为了维持统治,残酷实行恐怖政策。绞架林立,宪警横行;诬告者有赏,无辜者受戮;宗教裁判所动辄以“异教”罪,判人死刑,良家百姓常常因“不轨”名,身遭缧绁。在这种情况下,尼德兰人民揭竿而起,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武装反抗运动,在陆地上、海洋上巧妙地打击敌人。《乌兰斯匹格传奇》展现的就是这一历史背景。
乌兰斯匹格是这场斗争中的英雄。他原是传说中的一个机智人物,作者在他身上贯注了满腔的爱国激情,“把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他少年时期天真顽皮,“不务正业,狂饮暴食,惯使伎俩,爱开玩笑,专说假话,好作弄人”,但是,腥风血雨的环境教育了他,父母的惨死使他成熟。他明白了要生活太平,安居乐业,就得把西班牙统治者赶出家园,使祖国获得独立,使民族得到解放。于是他怀着家仇国恨,高呼着“我要解放!我要报仇!”投入反抗运动。他在战斗中机智勇敢,不怕牺牲,“以笑作武器为民族报仇,以斧子作武器为祖国雪耻”,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指挥员,多次指挥部下胜利地打击了敌人。
在乌兰斯匹格身上,最令人感动的,除了他对祖国的耿耿忠心以外,还有他对妮丽的爱情。
乌兰斯匹格成长为爱国英雄,固然是和他热爱自由,坚持正义,关心祖国的命运和人民的疾苦,以勇敢的行动实现自己的追求分不开的。但比利时人民的优秀品质,如勤劳勇敢,爱憎分明,善良正直,不畏强暴等,也在他身上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作者围绕他塑造了一系列人民的典型。他们可歌可泣的故事,为乌兰斯匹格的传奇经历构成了悲壮的背景。难怪罗曼·罗兰说此书又可名为“克莱斯·索特金·卡特琳娜和妮丽的愁苦和爱情的遭遇”。
《乌兰斯匹格传奇》的中译本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漫笔

平凡的真理
十年动乱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但当年残留下来的一些错误观点,却不是很容易地就从人们头脑中清除出去的。象“两个凡是”,同个人迷信崇拜纠缠在一起,一下子还是不容易认识清楚的。邓小平同志说:“一个人讲的每句话都对,一个人绝对正确,没有这回事情。”这话看来是“平凡的”,却是无可置疑的真理。
批判“两个凡是”,实质上也就是批判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从历史上来看,类似“两个凡是”的论调,是古已有之的。
周朝初年,成王姬诵即位时只有十三岁,由姬旦辅政。姬旦提出了“天子不可戏”这样一个形而上学的观点。唐朝柳宗元特地写了一篇《桐叶封弟辨》说:“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毫无疑问,柳宗元的话也是平凡的真理。而姬旦的话,表面看来,好象是抬高成王的地位,而实际上正如柳宗元在同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是“教王遂过”。
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是于平凡中见真理。正因为真理是寓于平凡之中,一般人容易忽略,这也就给某些制造思想混乱的人以可乘之机。《邓小平文选》里讲了许多都是平凡的真理,需要我们认真地学习领会。
林世堂


第8版()
专栏:

蔷薇〔油画〕 温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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