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合理推论”未必真实
舒 芜
辛亥革命前后,野史笔记成了反清的一种武器。先是重印清初的《扬州十日记》之类和文字狱记载,后来又越来越偏重宣播清朝统治者的种种丑史,褫其威严,长我志气。然而这中间就往往难免有溢恶之词,它投合了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于是广泛流传,不可遏抑。再后来就有学者如孟森、冒广生等人出来,对一些影响很大的不实的传说,加以辨正,有理有据,在读书界中颇奏廓清之功,但在一般社会传闻中收效还是很小。例如,我少年时就还是津津有味地读着《清史演义》之类,其时已在孟、冒诸公的论文发表之后了,对于书中那些已经被学者纠正的不实之词,我和我周围的人照旧喜闻乐道,而且肯定有人后来终生不知道还有孟森、冒广生的考证文章的。
洪承畴的降清,是野史笔记爱谈的题材之一。什么清太后亲身去使美人计,向被俘后绝食的洪承畴送开水,实际上却是人参汤,洪承畴喝了死不掉,便在美人的诱惑下动摇投降,等等。这件事整个儿是无稽之谈,不必说了。且说其中有一个细节,说是洪承畴大义凛然地实行绝食之时,清廷苦于无法招降他,太后亲去窥探,回来后就肯定洪承畴并无真正的必死之心,招降尚非无望,根据是窥见了洪坐在狱室中,屋顶灰尘落在他的衣上,他郑重拂拭干净而后已,“一衣之惜如此,宁不惜命乎?”……我已经知道整个故事都不足信之后,仍然很佩服这一个细节虚构得很有意思。是的,一衣之惜如此,宁不惜命乎?这是多么即小见大的完全合理的推论呀!
及至十年浩劫到来,含冤自杀者时有所闻,其中有些人自杀之前的情形,却逐渐动摇了我的想法。我不是指沐浴盛装烫发而后……的例子,那并不新鲜,鲁迅的名文《女吊》我是早就读过的。我听说——还是不必一一具体细说,只是不妨抽象地说一句:好些情形正是近似于衣上掉一点灰都习惯地拂拭干净,而随即不惜一死那一类。那是同沐浴盛装有意为之大不一样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人在决心连生命都不要的时候,且会保持一些生活习惯例如爱整洁之类吗?事实就是有的。而且后来我读巴尔扎克的《驴皮记》,看见书中描写青年赌徒拉法埃尔·瓦仑丹输光了最后一枚金币,决心跳河自杀,在桥上被迎面而过的搬运夫把衣袖弄脏了一点儿,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尘轻轻抖掉,这一细节恰同野史所写洪承畴那一细节相似,真是太巧了。巴尔扎克似乎也怕读者对这一细节有疑问,便运用他的渊博的知识,写瓦仑丹自己也注意到自己这个行动,于是他想到英国的卡斯特列拉爵士在割断咽喉之前,还先满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法国的欧舍院士,在投塞纳河自杀时,还要先找到他自己的鼻烟壶。这显然是巴尔扎克很重视自己所写的那一细节在读者面前的可信性,这样地举出类似的历史事实来证明它。
巴尔扎克是现实主义文学大师,他忠实于生活的本来的样子,哪怕这样子从某种推理的角度看来是“大不合理”,“断无此理”。而那些向壁虚构的作品,却会虚构出某种“完全合理”的情节和细节,一时之间取得读者的相信,最终却经不起生活真实的检验。后者动机之好坏,并没有什么关系。即如某些清野史的作者,明明出于掊击清廷的革命的动机,然而其向壁虚构的失败依然是失败。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喜欢讥笑理学家,说理学家认为“理所必无”的,常常正是“事所实有”。在我们看来,当然不是说现实本身就是不合理的,而是说不能离开现实生活来谈理,更不能按照那种脱离生活的理去剪裁炮制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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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在梦境里
金 近
从南京到北京的火车卧铺上,我做了个少有的梦。
我梦见赵树理同志坐在讲台上,在做“文化大革命”中争取“解放”的检查。周围的气氛是很融洽的,参加会的人都是笑呵呵的瞧着老赵同志。等他检查完,大家似乎都同意。因为是梦,就没有举起胳膊高喊口号、造反派作总结这些内容,只记得老赵走进一间小平房,大伙跟着进去,我也进去了。我同他讲了些什么话,现在还记得,我说:“老赵同志,你当过我们的党小组长,往后还是希望你多写点农村题材的小说……”这时候火车晃啷一震荡,我醒了。车窗外面射进来的月光,洁白如水,车厢里的旅客都沉睡着,有个打鼾声伴和着车轮急转的轧轧声,这种单调的节奏,更引起我的抑郁和惆怅了。我觉得奇怪,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梦?而且梦里这些情节富有传奇色彩,既不是事实,我也没有这样想过,居然在梦幻里出现了。还是我在干校的时候,听说老赵在山西被一伙暴徒拉来拉去的游斗,又打又踢,他是给活活折磨死的,听后心里难过一阵,也就算了。事隔十多年,怎么又在梦里见到老赵了?
我寻思着做这个梦的原因,到底想起来了。原来是白天我和一位同志谈起老赵生前的为人,我的头脑里有个反映,晚上就在梦里寄托自己的愿望了。老赵真要是没有经历这场史无前例的磨难,那确实还能写一些好作品出来。我在解放前读到他的《李有才板话》,就象吸到清晨的新鲜空气,精神为之一振。我们再要出现一个象老赵这样的农民作家,那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农村的形势,如果老赵活着还能见到,将会多么高兴呵。
我认识老赵,是在五十年代初,当时我们都在东总布胡同的中国作家协会,在一起过党组织生活。老赵做党小组长是挺实在的,他不开长会,讲究民主,耐心听取大家的意见,不管是谁说的,只要说得有道理,一样的重视。会后大家还要留在他的屋里闲聊一阵,他是个健谈的人,说话又风趣,大家总是笑着听他说话。那时候他独个儿住在宿舍里,过几天回一次家,生活由自己料理,他写作或者看书以后,找个空到传达室去,就在那里跟工友下象棋了,这是常事。该吃中午饭了,他就跑到胡同口的一家山东小饭馆要一碟子豆芽菜,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或者一碗牛肉汤,就算是一顿饭了。他是个朴素、老实、勤劳、正直、善良的好人,凡是中国农民所具有的优良传统作风,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到。
有一次,我的女儿出世还不到几个月,睡在两把椅子拼起来的“小床”上,保姆出去买东西了,家里没有一个大人。孩子醒来大哭大叫,老赵听到了,就跑去把孩子抱起,哄着逗着。保姆回来,看到老赵正抱着孩子,她又是感谢,又是感动,没想到一个大作家会帮她照顾孩子。老赵也是我们的好邻居。
从作品中看,老赵是个很细心的人,可是他对自己的家务事,又是那么粗心。有一次,他的孩子要上小学,他爱人让他到时候去报名。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小学已经开学了。后来还是作协的张僖同志帮他解决的。他除了给青年作家修改稿子以外,很少看这个人,访那个人,按现在的语言来说,他不懂得“拉关系”,“搞交换”。他的书稿,总是交给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的,他不要求封面漂亮,装帧精致,他只有一个要求,定价便宜,希望农民都有能力买得起。
老赵的一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里只是由于一个梦引起我对老赵同志的怀念,把想到的一些记下来,表示一点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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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谢 谢!”
罗 马
“米买来了。三十斤。可是,缺了四斤多!”
刚下班回家,比我早到家的女儿就气鼓鼓地对我说。
原来,她把买回来那口袋米朝出空了的米缸一倒,发现恰装三十斤米的米缸口子还空着一小截,想起近日外间的传闻,心头不免犯了疑。她向邻居借来一杆买菜用的小秤,分几次过了过秤。
“你没有把米拿回米店……”
“谁知道人家肯不肯认帐?我又不是当面复的秤。”她的话似乎是对的。可谁家又是带着一杆大秤去买米的呢!……看来,只好自认晦气了。
第二天上午工休时,同事们在闲谈中捡起了前一天开了头的“改革”话题。我也随口谈了昨天我家发生的那件事。于是,话头一下子集中到商店承包后所发生的短斤缺两上,有举出亲身经历的,有述说亲戚朋友遭遇的,也有转引报纸上《读者来信》登载的……真是七嘴八舌,煞是热闹。而当谈到我的损失有没有挽回办法时,意见却几乎是一致的:“没有”。
闲谈快结束时,办公室里年岁最大的老王低声对我说:“我看,还是给粮店说说,让他们下次收敛一点也好嘛!”
他的话我听进去了。下班后,我特意多走了几步路,绕道走进粮店去,平心静气地向那位老年的女记帐员说了。
老实说,我将得到怎样的反应,那是毫无把握的。没料到,对方还未给我回话,旁边管卖面包、挂面的柜台里已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抢先搭了腔:
“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比此刻早一点。”
“谁来买的?”
“我的女儿。圆脸盘,短头发……”
“缺多少?”
“四斤。”
“不!是五斤。”
我不禁一愣。她却一口气把经过说开了。原来昨天我女儿来时,管卖米的一个男店员刚有事走开,这位卖面包的姑娘主动过来帮的忙,过秤时,错把一只五市斤的秤码当成五公斤的。事后发现问题赶出店门,我女儿已骑车走远。
“来,补给你。身边有塑料袋么?”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动手秤米了。
“谢谢!”我一边提起装了五斤米的塑料袋子,一边向她点头致意。
“谢?该道谢的是我们啊!”她笑吟吟地对我说:“不然的话,我们这一笔错帐就没法纠正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不由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我又再次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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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北京民间风俗百图》
《北京民间风俗百图》最近由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出版。其原本是清代民间艺人的稿本,原名《北京民间生活彩图》,现藏于北京图书馆。
《北京民间风俗百图》,用彩绘的形式,形象地反映了清朝末期北京市民的生活情景。其中包括走街串巷的买卖商人,弹琴说唱的民间艺人,受人尊敬的行脚医生,以及踩高蹻、耍飞叉、放风筝游艺活动等等。内容丰富,姿态生动,描写工整,刻画逼真,忠实地反映了晚清北京民俗生活的现实。更值得注意的是每幅图旁还著有释画文字,详尽地描叙了各种人物的动态表情,有的甚至把图中工艺的各道程序,都一一说明,把多年现已逝去的民间风俗再现于读者眼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这本图集,不仅从艺术上反映了晚清民间绘画的高度技巧,而且对于帮助我们分析历史、了解民间风俗及服装艺术等等,都是有所裨益的。(张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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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心中的黄金果(外二首)
冰 凌
晚风吹拂的柑桔林,
谁说不是我的家乡?
在平原,在山岗,
在遥远的胶东半岛,
那里正开满茂密的苹果花,
一如这桔花,
散发出动人的乡情。
我来到这郁郁的柑桔林,
就是回到了家乡的村庄。
鸡群开道,小狗叫门,
斟上醇厚的蜜和酒,
来!尝尝庄稼人的好日子,
剥开甜甜的黄金果,
碎了这乡情。
但是,村边的公路上,
已传来阵阵喇叭声,
催促我离开这温暖的世界。
就让月亮住在果林里吧,
为我们的家乡亲切地关照,
我,只能珍藏起心中的黄金果,
一遍遍地回味如酒似蜜的乡情!
桔花正香
桔子花,
你这白色的诱惑。
密密开放着,
迷漫了澄江,
那是爱的种子,
一粒粒一粒粒,
躲在青春的蕊里,
我弯腰钻进桔树林,
把五月插在鬓发上,
桔花正香,桔花正香。
桔子花,
你这白色的诱惑。
伸出芬芳的小嘴,
紧贴在我的柔发上,
那是我爱人的相思,
一阵阵一阵阵,
耳边亲切地低语,
我默默站在桔树旁,
五月的少女打着盹,
桔花正香,桔花正香……
云雀之歌
云雀呼叫着,
爱情之歌唱了又唱,
但谁能留住你,
和你云雀般快乐飞翔的心。
不是不懂得忧愁,
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家,
只因为坎坷不平的道路,
永远这般迷人。
渴了,和村夫一起大碗地干杯,
累了,朋友会伸出热情的手,
彻底的长谈有笑也有悲恸,
终日的跋涉疲惫却又欢欣。
迎风拍动沉重的翅膀,
是回归也是新的起程,
听云雀不倦地呼叫着,
谁能留得住飞翔的心。


第8版()
专栏:

春曲〔木刻〕
戈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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