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正册和另册
冯英子
前些日子,北京有一家报纸说,北京市公安机关决定给四种人换户口卡片,取消他们的“刑满释放”等等字样。这也就是说,把这些人从“另册”改成“正册”了,这应当是符合法治精神的德政,也是深得人心的措施。
把人分成等级,原是封建社会的特征,古代就有“君子”与“小人”之别,所谓“君子务治,小人务力”,就是君子统治一切,小人只管劳动。到了春秋末期,君子和小人更成为“有德者”和“无德者”的称呼。不管你怎样荒淫无耻,倘在上层,便算有德。其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上品的那本户口簿同下品的那本户口簿,是大异其趣的,东晋的“黄籍”和“白籍”,就是最好的代表作。蒙元入主中华,把人分成几等,后来索性九儒十丐,依职业划分等级了。流风余韵之所在,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有正册、副册,又副册,奴才们即使“心比天高”,也只能放在又副册中,不是非常等级森严的吗?
近代的革命好象一开始就带有反封建的性质,从法国人的“自由、平等、博爱”,到中国人的辛亥革命,矛头都针对着封建制度。虽余生也晚,未能躬逢其盛,但读史至此,仍不禁眉飞色舞,感受当年反封建的气氛。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封建制度被打倒了,封建思想却打而不倒,虽无君子小人之分,却有正册另册之别,也就是其中的一端。
其实,倘讲法治,倘是一个法治的国家,这本来是个常识问题。你犯了法,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你服刑期满,或者被剥夺公民权的期满,你便是一个普通的公民,居住、就业、选举等等,不应受到歧视。可惜长期以来受“左”的影响,有些人总是想不到这些,也总是留恋于封建时代的作法,“右派”摘了帽子,叫“摘帽右派”;刑满释放之后,叫“刑满释放分子”;一律打入“另册”。一受处分,终身难改,好象这顶有形无形的帽子要与肉体共存亡,比孙行者头上那个紧箍咒还要厉害。因为孙行者毕竟还到了西天,修成正果;而一入另册,不仅拒之于这扇那扇门外,还要祸延子孙。
严格地说起来,把人打入另册,它倒是把人打入地狱后还要“踏上一只脚”的谬种,是不符合法治思想的。北京公安机关这个作法,好就好在它说明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法制,确实是在健康地前进了。
不知此事有助于其他部门作“举一反三”的借鉴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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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十字路口
李春林
一条古老的铁路与一条年轻的公路相交叉,写成了一个偌大的“十”字。“十”字的铁路一横,起笔于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浔阳江头;“十”字的一竖,停笔在西汉大将灌婴洗过马的池边。
二十年前,我坐两天的汽车从老远的故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刚刚走到这十字路口,铁路旁的两根栏杆同时从空中斜劈下来。这栏杆象故乡水井旁提水用的杠杆,不同的是一端捆着枕木而不是大石块,另一端并未吊着小水桶,下垂后,不是为了取水,而是搁在一个丫字形的铁架上,把公路截成两段。截住了我汽车飞驶的轮子,截住了我焦急地飞向新学校求知的心。
记得,我故乡的门前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上没有桥,没有渡船时,人们便望水兴叹,隔河千里。没想到铁路也象小河,城市也有隔“河”千里的忧愁。
来了,远处的火车嚎叫一声,迅雷不及掩耳,我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火车,一个庞然大物,吐出一缕缕浓雾。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前后一看,哟,一个活动着的“十”字,铁流滚滚的一横,架住了车流人流的一竖;人流车流,前后冲击,左右横溢。黑鸦鸦的人群好象是一团团浓淡不匀的黑墨,使“十”字模糊一片。吞云吐雾的火车对这一切全然不顾,循规蹈矩地走着。同车的旅伴笑着说,多象夹道欢迎凯旋的将军。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突然,旁边车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婴儿啼哭声,莫非也是对拦路的一种不满。然而,那位旅伴断定这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围观的妇女大叫“是个小子!”原来,送临产的母亲去医院时,被火车拦住了前进的去路,又被后面的人群堵住了退避的余地。进退维谷之际,婴儿再也没有耐心等待了,便急匆匆地来到这十字路口——这热闹非凡的人间,挤进了“欢迎将军凯旋”的行列。这一喜事使全车的人提起了精神,疲劳减去了一半。那位乐观的旅伴迅速探知产妇是他十字路口的邻居。也许是婴儿的反抗声起了作用,火车终于通过了十字路口,为我们让开了路……
二十年前的事,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使我记忆犹新。我与这十字路口真有缘分,毕业分配就在附近工作,成了当年这位乐天派的旅伴的邻居。来来往往让火车,我们经常碰面点头,零零碎碎加起来,在这里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感到时间的宝贵。二十年前第一次遇到的情景虽已习以为常,却越来越感不安。近几年,十字路口车流人流猛涨,流量越来越大,流速越来越急。
去年秋天,十字路口的老居民奔走相告,这里要建立体交叉桥了。
“你走你的老铁轨,我走我的立交桥,方向好象不一致,目标都往四化跑……”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挑着一担土,从我身旁擦过,口里念着明朗的打油诗。我注意了他背心上印的字,他是一位大学生。我有意与他攀谈,递上一支香烟,要他歇一歇。他不会抽烟。
旁边的工人告诉我,他是这十字路口附近的居民,积极响应建桥号召,第一个把门前的大树砍了,把住了几代的老屋拆迁了。并且每个星期都来这里参加义务劳动。还帮助工地搞宣传,鼓劲头。工地上谁不认识他呢?
“你在哪个系念书?学什么专业?”
“学桥梁建筑。”
“噢,怪不得你对修立交桥感兴趣。”
“兴趣不完全在于此。这里再不修立交桥就行不通了。”他很大方,很健谈,说话滔滔不绝,“多少年来,这十字路口拦住了多少人前进的步伐,白白地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建设四个现代化要抢时间争速度,可不能一代一代地站在十字路口,眼巴巴地望着老火车拦路,可不能老在十字路口,一看,二慢,三通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上’与‘下’便是一个立体……”
听到这里,我简直要鼓掌。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那位老旅伴,他也来这里义务劳动。他问我:
“你们早认识了?”
“刚认识,一见如故。”
“老伙计,还记得吗?他就是当年被拦在这十字路口诞生的那小子!……嘿嘿,二十年了,我们三个人又在这十字路口相会……”
“啊,是他?长这么大了!”我情不自禁地握着大学生的手。他的第一声啼哭便是对十字路口拦路的不满,那天真而善良的不满声,化作了今日美好的行动。上下求索,上与下就是一个立体,这是多么新鲜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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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犟牛
刘岚山
病中读四川奉节青年美术工作者魏靖宇的阴沉木树根造型艺术《犟牛》,感而题诗。
还没有倒下的时候,
你总是高昂着头,
圆睁一双眼珠
仰望着长天;
虽然瘦骨嶙峋,
也不减犟牛的脾气,
不信,就请敲打吧,
满耳是钢铁的交响;
虽然满身结结疤疤,
不自愧也不自炫,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
就应该更加纯朴、真实;
不管轭头有多重,
不管太阳何时落山,
也不管还有多少待耕地,
你从不叫喊、不叹气……
只要还立在大地上,
你就不肯安安静静;
尾巴早已经翘起来了,
管人家怎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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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呵,柳絮
李建华
呵,柳絮,
很久了,这一股深情,
从幼苗时节就开始积蓄。
如今柳把它从心底抽出,
报答生育养育的土地!
很强烈,这一腔挚爱,
冰封时节也难以窒息。
如今温柔地冉冉飘出,
染浓河湖醉人的春意!
很焦急,这深沉的渴望,
从没停止过哪怕一个瞬息。
年年此时都忠实地飘飞,
向远方送出柳枝的希冀。
很自信,这潜在的力量,
小小绒毛贮满绿潮浓雨。
上路时也许还很弱小,
看来年,爆发出谁也挡不住的
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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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老舍论书法及其他
于志恭
老舍先生逝去已经十七个年头了。最近,我查阅他过去给我写的信,忽然发现他给我写的一幅条屏,条屏上写着:
“中国字难认,更难写。不设法改掉它,教育便永不易发展。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言。且说写中国字也有些好处:拿起毛笔,便另有滋味,与钢笔大不相同。钢笔随便画,毛笔须正经的写。当我写作的时候,爱用毛笔,慢慢写,用心写,于是气静思熟,如平泉远流,不激不竭。笔在手,烟在口,纸柔墨润,案头若能再有香花一二朵,实创作妙境;若仍无好文章,似须请医诊治了!
在抗战期间,这可谈不到。”
这是1938年7月20日写的。距今已近半个世纪。这是抗战期间,我和他在重庆巴县中学住在一起时写的。我看到他写作,永远是用毛笔书写,一点一划都不疏忽,写得非常整齐,便和他聊起书法来。他说:“书法是祖国几千年传统遗留下来的一枝花,是美术的一种,应当保留它。但中国字难认,更难写,不设法改掉他,教育便永不易发展”等等。我立即备纸请其写下他的论述,他兴致勃勃地写了上述条屏。全文一百五十二个字,一挥而就,是一篇词汇简洁的散文,也足见其书法功底之深邃。他署名之下,写着“签字可靠,没有图章”,是事实。他是从山东流亡到后方的。只身逃亡,别无长物。在日本特务最密切注意文人各项行动之际,他这著名作家,是不便于冒险携带“图章”的。
事隔二十余年以后,1966年春节,我和他又有过一次长谈。这次长谈是在北京,他住着一所小院,“案头”不仅是有“香花一二朵”了,而且是满壁春光披拂,堂前迎春放蕊,他心情愉快,落笔有神,我又和他谈起书法来。但他首先谈的不是书法,而是毛主席。他说:“一次最高国务会议结束后,主席的饭端来了。主席说‘我吃饭啦,吃完饭我睡觉休息,我下班了,你们该上班了’。”老舍顿了一下说:“我明白啦!原来毛主席工作了一夜未休息就来开会,真是宵旰勤劳呀!……”因为是春节,我又请他写春联,他欣然命笔写道:
壮丽关山迎晓日 风流人物在中华
他的书法艺术,不减当年,超过当年。这副春联,从表面上看,是为春节写的,实际是他联系到刚刚对我谈到毛主席工作夜以继日的动人情景写的,寓意深刻,颇含革命诗意。写完春联,他说:“那年(在重庆)我们对文字改革徒有其心,莫能为力,现在共产党、毛主席把文字改革付诸实施,完成了前人所不能完成的大事”。想不到这副春联竟成永别的纪念,老舍就是这一年8月24日惨遭“四人帮”迫害逝去的。
1978年6月3日,老舍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当看到邓大姐来到会场时,大家都感到象是周总理也来了一样。邓大姐见到胡絜青,第一句话便说:“如周总理活着,他知道老舍骨灰举行安放仪式,可高兴了。”这一句话,使人们一下回忆到几十年来总理关怀老舍,帮助老舍的那种情景。我也想起了1938年“文协”在武汉成立前,邓大姐到过老舍住过的地方——武昌千户街福音堂,给大家写了题词:“精诚团结,贯彻始终。”老舍看过题词,深有体会地说:“这是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的精神,是实行全面抗战的精神”。老舍是实践了邓大姐这两句话的。(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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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四壁无书”
录音机、电视机渐渐普及,这是一个好现象。然而,也有高档消费品满堂而四壁无书的。家中书籍的多少,和“富裕”二字无关,而只有录音机、电视机等“现代化”的消费品,才是生活水平提高的唯一标志。这很使人感到忧虑。
书并不是念书人的专用品,应该是一切劳动者的知识的源泉之一。作家杨绛写过一本《干校六记》,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默存(即杨绛的爱人钱钟书)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热爱书吧——这是知识的源泉!
张一凡


第8版()
专栏:大地漫笔

主角与配角
搭班子干工作,也有同演戏相同的地方,就是都有主配角之分。
有人喜欢当主角,不愿当配角,领导在做工作时总是说:“红花也要绿叶扶嘛!”这只是讲了配角不可少这一层道理。如何才能演好“配角”呢?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说:“演配角要使出演主角的劲,戏才能演好。”
主角和配角,只不过是分工不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客观情况决定的,个人自由选择的余地很小,但以什么姿态去干,则完全取决于自己。用演配角的劲去演主角,戏一定会演砸。用演主角的劲去演配角,反倒可以创造出感人的艺术形象来的。其实,要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角度来讲,人人都是主角,如果你不是图虚名而是搞事业的话。
杨玉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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