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草原上的小路》序
茅盾
如在暑天,火伞高张,居斗室者挥汗如雨,坐立不安,忽然乌云蔽日,而闷热更甚;俄而狂风大作,电雷交加,沛然下雨,终于是倾盆大雨,刹那之间,暑气全消。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象这样的。
又如静夜不眠,忽有箫声,自远而来,倾耳听之,箫声如小儿女絮语,又如百尺高楼,离人怀念远方的亲人,又有如千军万马,自近而远。这不是人人经常都有,但偶然会有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象这样的。
收在这本小册子的茹志鹃同志的近作,就象是静夜箫声。这也许是我的偏见,虽是偏见,愿述其所以然。我以为,小说的风格倘如暑天雷雨,淋漓尽致,读者抚掌称快,然而快于一时,没有回味。小说的风格倘近于静夜箫声,初读似觉平凡,再读则从平凡处显出不平凡了,三读以后则觉得深刻,我称这样的作品是耐咀嚼,有回味的。
这本小册里的作品,兼备众体,题材亦多种多样;故事不平铺直叙,而是曲折有致,后先萦回;人物虽寥寥数笔,仍是个活人。论写作时间,除了《实习生》写于1956至1957之间,应称为旧作(但此番发表时,经过作者的修改,所以也可算是近作),故没有十年浩劫的烙印,此外各篇,无论长短,大部分带着烙印。但作者并不正面写十年浩劫,而是写十年浩劫后解放了的大小干部的心理状态。从这里,我们看到经过十年浩劫的人们,其所感受是各种各样的,也就是说,在他们身上呈现的烙印是各种各样的。我以为这样的写法,比诸正面写十年浩劫,更发人深思,更耐人咀嚼。这也许仍是我的偏见,但既有此偏见,仍应不自秘藏,愿公诸于世,希望高明的读者进而教之。
1980年12月10日
编者附记:
《草原上的小路》(短篇小说集),茹志鹃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序在茅盾同志生前未公开发表过,本报转载自《天津书讯》。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无愧书生真面目
——怀念我的老师陈翔鹤
陈肇世
陈翔鹤老师悄然长逝已经整整十四年了!
有些往事是不大容易忘怀的,特别是儿时的一些往事。记得我幼年读书,最讨厌的就是上国文课。老师在台上摇头晃脑,高声朗诵“诗云”“子曰”,我却在台下头痛欲裂,或者昏昏欲睡。进中学的第二年,有天忽然来了一位新老师,四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穿一件灰布长衫,腋下夹着几本用一方布包着的旧书,说话慢条斯理,第一课讲的就是鲁迅的《故乡》。课文令人耳目一新,老师讲得又极明白晓畅,娓娓动听,富有吸引力,我的瞌睡虫一下子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聚精会神听讲,惟恐漏掉一字一句。这位新老师就是陈翔鹤。从此,我就来了个大转弯,深深爱上了国文课。不仅课堂认真听讲,课外还在翔鹤老师指导下,读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并开始学习写作。
翔鹤老师当时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的常务理事,负责主编会刊《笔阵》。他白天教书,晚上编辑稿件,批改学生习作,还要接待不少来访的文艺界人士和文学青年,工作日夜不息,生活却异常清苦。他一家四口住在成都骆公祠街的一个大院里,只有一间低矮潮湿的平房作为卧室,另外在过道上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作为接待客人和写作的书房。在这间小屋里,可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白丁”。经常来往的客人有叶圣陶、李劼人、李广田、陈白尘、曹葆华等许多著名作家和诗人,以及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和翔鹤老师的学生,就是没有一个当官的。翔鹤老师身居“陋室”,却从来没有蹙过眉头。不论环境多么险恶,生活多么困苦,他总是那么爽朗,健谈,富有幽默感。主人和客人们常常一起纵情欢笑,使这间“陋室”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的热烈气氛。
解放前,我因就学和工作关系离开成都,和翔鹤老师一别十年没有见面。解放后,我由上海回到成都,暂时没有工作,便试着写了一篇小说寄给川西文联,不久就得到文联的复信约我去面谈。我应约前往,却没有想到竟是翔鹤老师迎了上来,和我握手寒暄。原来他当时正是川西文联主席。他还是象过去那样热情,对爱好文学的青年备极爱护和关怀。他恳切地告诉我,我那篇东西,他已逐字逐句看过,并请文联一位同志写了评语。但他认为我当前的问题不是急于着手写作,而应参加工作,学习马列主义,到群众中去,与工农相结合,首先转变观点立场和思想感情。随即由他负责介绍,我进了当时成都的一个报社,从此走上了新闻工作岗位。
我刚进报社不久,就开展了镇反运动,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被捕了。一天,我由家里到报社上夜班,一位领导同志就疾言厉色地向我说,翔鹤老师来过报社,要我老实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这无异一声霹雳。霎时间,我感到很难过,加之年轻气盛,便连夜写了一封长信给翔鹤老师,主要谈自己的工作经历和社会关系。信末并说,如果对我有何怀疑,我愿离职回家当居民,听候政府审查,决不连累老师。翔鹤老师接到我这封没头没脑大发牢骚的信后感到很奇怪。他又约我去面谈,问明情况以后才告诉我,那天他是路过报社,顺便想去看看我,别无他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是那位同志为何要那么说呢?我很不理解。翔鹤老师却笑着说:“这就不必去深究了。社会制度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但是人的思想、作风、积习,要想改变却须积以时日。”
此后,翔鹤老师又多次约我去谈心,仍象过去那样诱导我,鼓励我。翔鹤老师调到北京工作后,我们也经常通信,直到1957年以后,我鉴于前次的教训,深恐自己的错误言行连累老师,通信才中断了。
翔鹤老师一生,命途多舛,不失其赤子之心;正直,善良,无愧书生真面目。忆念良师,于愧悔之余,驽马亦当奋起,何敢言老之将至!


第8版()
专栏:

怀廖公
林 林天星遽尔已沉溺,万众相对情凄戚。犹记羊城一往事,止乱不费吹灰力。久经铁窗肝胆赤,功绩辉煌堪映日。多才多艺谁相拟,阳春佳景冬时识。公去岂能长已矣,立传应是如椽笔。
一九八三年六月
*:一九三八年春,《新华日报》广州发行部在哥伦布酒店楼上举行一个纪念会,事先得知国民党反动派将在会上捣乱。当时气氛颇为紧张。廖承志同志在主席台上从从容容地说:“我们举行这个纪念会,听说有人要来生事,我奉劝他们收起为好,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了。”这几句话,就把反动派的打手们镇住了。从那时起,我对廖公非常钦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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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澄江桔林的繁花(外一首)
田地低山平野,栈桥港汊。衣砧船埠,蜂箱罾架……岸上片片贝钿;水中片片轻纱;浅湾片片玉屑;长渠片片霜花……是往昔的回忆缠绵?是邂逅的情思牵挂?是倾诉的细语呢喃?是怀恋的泪珠飘洒?一二千年的陈酿;春三四月的幽香。沁入每一缕晨炊;沁入每一抹晚霞。比玫瑰甜润,比茉莉清雅,浮起潮水涨时的渔艇;浮起密林深处的人家。浮起我儿时的梦影,种桔人中有我爸爸。浮起我今日的痴心,万桔丛中有我这朵小花。
祝 福如今才见到,桔花——桔的精灵,是一瓣瓣儿童的欢欣,是一朵朵少女的纯真。如今才知道,桔花——桔的精灵,九十几朵都将憔悴萎谢,只有几朵能把蜜汁酿蕴。真是这样?好吧,让我也悄悄吐露清芬,真是这样?好吧,让我也悄悄殒落泥尘。任那累累硕果,奚落也行,惋惜也行——这是经不起时间汰选的,又一个失败的英魂。我祝福后来的,桔花——桔的精灵,都有甘甜的芳华,都有饱满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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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漫步

介绍《民俗学丛话》
徐华龙
民俗学这一学科因各种原因停顿几十年了,很多人已对它十分陌生了。近些年来,全国各地都先后成立了民俗学会和小组,专业性的刊物也相继出现,民俗学的研究工作呈现一番繁荣景象。上海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一本《民俗学丛话》。此书以国际上现行的分类法,结合我国的各种民俗事象,进行分析、介绍,很具特点。
这本书是解放以后第一本我国学者写的著作。过去的民俗学方面的书大都是从外国翻译来的,解放后因这学科遭受厄运,更无人撰述了。该书不仅一般地介绍一些民俗学知识,而且对某些问题有自己的见解。
此书另一个特点是,系统地阐述了民俗学的范围、特征,民俗产生的社会依据和思想基础。过去有些资产阶级民俗学者只追求民俗事象中奇异的地方,而未能正确解答这些现象,这是其阶级和时代所造成的。本书的作者力图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研究、解释各种民俗事象,有不少可取之处,这是很可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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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童年
郑音
(一)
外婆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时我还很小,我以为,生病就是可以在床边堆着平时吃不到的苹果、生梨、蜜饯和话梅,挺高兴的,我什么都不懂!
我拿着打针看病的玩具:一根绒线针,几只小瓶子里盛着自来水,还有一块小棉花,悄悄地走进外婆的房间。平时,外婆总是故意地说这不舒服那儿又不好,而我总归是个神气活现的小医生,待合作完毕,便照例可以得到几片山楂作为奖赏。可现在,外婆躺着,我能为她治病么?
外婆看我进来了,吃力地把手伸出来,“阿婆,我给你打针好吗?”我小心地问。“打完针你就会好的”,我又学着大人样说道。
外婆笑了。
我用小棉花把绒线针擦了又擦,往她很瘦很瘦的手臂上扎了一下。
妈妈突然进来了,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一边把我从床边拉开,外婆皱皱眉,阻止了母亲的责骂。
不久,外婆就离开了人世。
但是,这种目光,我怎么也没忘记。
(二)
小小的,嫩白的,是开放在七月里的茉莉花,如果在一个湿漉的早晨,卖花阿姨的声音,在细雨里会变得格外清脆,“珠珠花,茉莉花,三分四分买一朵吔——”我总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姐姐去买一朵。
茉莉花确实好玩,白嫩湿润的花瓣还没全部开放,圆滚滚的,象颗洁白的小珠,卖花人还把好几朵茉莉,用极细的铅丝,穿入淡绿的茎部,围成一把小扇子的形状,多美呢?
茉莉香也确实好闻,多香呵,我使劲地闻着,又把它插在头发上,多美啊!
“妈妈,你看漂亮??”我满心欢喜。那知,母亲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谁让你戴的啊?”说完,“啪”的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坏了。
“你晓得?,家里死人,才要戴白花,啊?”妈妈一下子从我头上拔下花扔在地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小花静静地躺着,也不敢去拾,一只小花猫蹿过去,正好踩在上面,顷刻,洁白的小花压上黑黑的泥痕,还有几片花瓣从花苞上散了开来……。
小茉莉花遭受了不幸,就因为它是洁白的么?


第8版()
专栏:

黄河(中国画)
张 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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