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讲清楚〔短篇小说〕
陈新
“老张头,从明天起,你去南院做传达。”市委大院行政处赵处长若无其事地对北院传达老张头说。
老张头乐了。
他纳闷,平素从不开玩笑的赵处长怎么同他开起玩笑来了?
“你听到了吗?老张头?明天到南院做传达。”赵处长对老张头的冷淡面带不悦,又重说了一遍。
这回听清楚了。原来不是寻开心。老张头的双眸睁亮了,带气地问:“调我去南院,可以。但是,组织上要给我讲清楚为什么?”
 赵处长听了,哭笑不得。他留住欲去的脚步,转过身来,象看一个大问号一样疑惑不解地盯着老张头。北院和南院,同是门房传达,挪挪窝还得讲清楚,需要讲清楚的事情太多了。
“不降职不降薪,工作性质不变,没什么需要讲清楚的,你过去就是了。”赵处长耐心地解释。
说的比知了翅膀还轻!不降职,性质不变,哄三岁孩子去吧!谁不知道市委书记、市长、三部一厅人劳局都是坐北朝南?南院算什么?工会、共青团、妇联、文联、教育局、计划生育办公室……
大杂院,没一个有权有威能派用场的!
老张头真的动气了。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轻慢和愚弄,执拗地问:“不行,去不去都得给我讲清楚,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你没犯任何错误,该行了吧?”
“没犯错误,凭什么降我?一个大活人,不是死棋子想往哪儿摆就往哪儿摆。就算是棋子吧,还得有个马走日、相飞田、小卒不能穿横线的规矩呢!”
“你都扯到哪儿去了?”
“扯到哪儿去了?正题上!我问你,去年组织部让你辞去行政处长,调你去当食堂科长,你为什么也扭住领导讲清楚?”
赵处长被这突然质问噎住了嗓子眼,干张嘴答不出话来。
是啊!上行下效。去年,他的确因工作变动,大闹过一场,结果闹赢了。可处长当科长,那明明是降职啊!老张头这事算个球呢?不行,他决不能在下级面前退却下来,太失面子。
“老张头,你我不能相提并论。调你去南院是为了加强那里的工作。”
“你做官,我为民,我没资格也没那个瘾和你相提并论。你说的加强这个词儿,比七仙女唱的黄梅戏还动听,既然是加强,为什么不调我去省委大院当传达。那里更需要加强。”
“真够呛,和你简直没法说!”
赵处长被老张头气走了。
老张头对着赵处长走去的背影使劲撇嘴,高声说:“你才没法说呢!我找程书记去。”
虽说程书记现在是他的上级领导,市委大院的一把手,但是,打小鬼子那阵,他们却同趴过一个战壕,况且,老张头还当过班长,领导过程书记一阵子呢!
听完老张头的申诉,程书记朗声大笑。乐后,他很快收起笑容,离开沙发,在办公室内来回走动,陷入了深深的思虑:机构改革以来,困难成堆,阻力重重,有的老同志上下班都得别人照顾着,还硬要说“小车不倒只管推”,谁推谁呢?有的明明过了六十岁,非要扳着手指头逢人就子丑寅卯地数来数去,说自己生不逢时,虚两岁半,还能再干几年。还有的声称退职可以,但是必须答应几个条件,条件实现不了,别怨他赖着不走。更多的是反反复复让组织给他讲清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现象呢?社会的?自然的?还是人所共有的生物属性?莫明其妙!往上升,科长升处长,处长升局长,局长升市长,市长升省长……没有一个让组织给讲清楚的!反过来,只要往下一调,即便象老张头这样从北院调南院,也得讲清楚。为了这个“讲清楚”,最近一个时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接待一两个、两三个干部,讲呀讲呀,有的一讲就清楚,可有的讲十遍八遍也不清楚,真要命!如此下去,何日是了?年轻有为的干部什么时候才能够肩负起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重任?……
老张头被程书记的一笑一收完全弄糊涂了,正当他要问思考中的程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程书记走过来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老伙计,对不住,原来是我夺了你的金交椅,咱俩对换一下,我去南院,你仍留北院,好不好?”
老张头一双眯缝着的细眼象小电灯泡那样睁大发亮了,不解地瞅着程书记发傻。他不知道是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他还没琢磨出程书记话中的滋味,甚至是好话坏话他还没大分清。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程书记见老张头发愣,继续说,“我身体不好,主动要求离职退休,组织上建议我当顾问,我应承下来了……”
“你才五十七岁,属牛的,满能再多干几年,为什么自己往下退呢?别人赶还赶不动呢!”没等程书记说完,老张头便接过话茬,为他抱打不平。
“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我对组织上说,当顾问可以,为了更好地接触群众,我还想到门房兼做传达。组织上批准了我的请求。没想到行政处长他们,把门房还分出三六九等,南院老李头已经退休了,那儿正好有一个空缺,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去南院呢?今后咱俩又搭伙计了,你经验多,还当我的班长,多指导我一点。”
听了程书记的话,老张头面部微微发热,象赵处长听了他的质问一样,嗓子眼里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干张嘴答不出话来。
讲清楚,还要怎么清楚呵!
程书记拉住他的手,再次朗朗大笑,笑声宏亮宽容,和蔼可亲。
老张头从这笑声里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力量。


第8版()
专栏:

  走在乡间道路上
戴明贤
今年春风骀荡季节,我有许多日子奔波在黔东南和铜仁的乡间道路上。车窗外、双脚下、船舷前,舒缓展开了一幅工笔重彩的《江山万里图》长卷,总也看不完,总也看不倦。
我看见那些尚未被污染的水。国画家说“墨分五色”,原来山中水的绿也分五色呢!河中央是墨绿,渐次向着岸边化为碧绿、草绿、嫩绿;在砂砾隐现的近处,水变成鹅黄;到了参差的石岸边沿,水透明无色了,只一层飘渺的涟漪,象轻绢薄纱,恰为了透出那一粒粒洁白淡黄的卵石。绿油油的河面,还有些绿得更沉,在微风吹皱的一江縠纹中仍平静如金丝绒的地方,则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蛟穴。我们啧着嘴夸奖这是无价之宝,当地人们抿着嘴笑:“水就是水,莫非还有别样的水?”我只能羡慕他们没喝过漂白粉味冲鼻子的自来水,没看到贯城河的污泥黑汁。我们常见到这样的图画:隔着一匹活泼泼的流水,在岸边蹲着、坐着、弯腰站着的妇女们,扬棰捣衣,肆无忌惮地可着嗓子说笑。白石滩上,晾满了五色斑斓的被面、雪白的床单、玩具般的小孩衣裤……我催促胸前挂着相机的同志:“快照吧,这就是生活的庐山真面:喧闹、错综、五颜六色。”
我看见大片大片“跨长江”的庄稼。一块比一块浓郁,一块比一块茁壮。而田野中很少看见干活的农人,更没有成群结伙拄着锄把闲说的人们。过去常出差下乡,不用开口询问,但凡看去庄稼特好的必是自留地;活路粗糙的必是集体地。今日田地已泯灭了这个区别。有一次汽车停下加水,见土埂上有对青年夫妇在打油菜籽。垫得厚厚的油菜秸上,撑了根高高的竹竿,竿顶绑了把簇新的黑布伞。伞荫里坐着个小男娃,在抚摸一只白瓷杯上那朵红荷边碧绿的青蛙。还斜靠着一只白色的塑料提桶,上半截透出黄黄的阳光,映出大半桶清水。我同青年攀谈起来。青年莞尔笑着说,喊叫了一二十年的“超纲要”,这两年可是家家都兑现了。女的从提桶里倒出水请我们喝,红着脸声明这是开水。我见到了一户农民自己买的全套脱粒机。我听说一座我曾经十分熟悉的贫困乡场,如今有了六辆火红、橙黄、翠绿和天蓝的嘉陵摩托,在七弯八拐的小公路上神气活现地飞跑。听说社员们连更把夜地赶到区里偿还积年的农贷,主动交售公余粮。有农民将自己培育的良种,一斤换一斤支援别人。还有人向灾区献出成百上千的捐款……衣食足而礼仪兴。但凡能够温饱,你能看到他们是多么豁达大度,淳厚体贴。
我看见一只白鹭在幽深的峡谷中飞翔,象水银灯射出的一点光斑,浮动在墨绿色丝绒大幕上。我们的汽车沿着盘旋复盘旋的公路爬山,这雪白的小东西在苍翠的甬道里奋飞。我已替它疲倦,它仍在鼓动着白翅,似乎发誓要一口气飞渡这道无尽头的绿色长廊。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看到的山峰,绝大多数耸立着深深的丛树。老林幽邃,幼林明媚。有了这一道道翡翠的屏风,天如洗,风如水,泉如琉璃,空气如醇酒,我不禁羡慕这些绿色金库竟没有火葬在当年那些丑陋而贪婪的土炉之中。但人们回答我:这并非当时的幸存者,大部分是劫后新栽。
我如受棒喝,在沉思中羞惭交并了。多年来我不断为家乡那些山峦扼腕痛惜,因为它们都失去了我幼年游玩时看惯的绿色冠冕和青青秀发,至今是一座座干瘪苍老的土丘。我咒骂那些愚不可及的自戕,浩叹森林与童年同逝而不复返。谁曾想,就在我们的追悔叹息中,别一个地区的人民,已经用双手挣回了群山的青春,造就了另一座绿色的宝库。在最高的山垭口,那只白鹭终于飞越了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长廊。我目送它渺小的身影消失在碧海青天中,不禁肃然了。
在崇山峻岭中显得同样渺小的紫红色面包车,跟一只小甲虫似的,在无始无终的乡间公路上踽踽而行。穿过每一幢木楼都堪入画的侗寨,穿过喧声入云、水泄不通、杂乱中透出协调、协调中充满杂乱,有如现代派交响乐的乡镇集市。山乡的公路是如此盘曲纡回,复沓支离,赛过一卷淡黄色的乱麻。但它在车头前面渐次展开、伸直、顺顺当当、悄无声息地滑向后面。然后在车后面重新纠结弯曲起来……
呀,乡间公路,不就是具体而微的生活本身么?我们航船就在这道险峻汹涌的黄色河流上,簸荡着,迂回着,搏击着,然而毕竟在向前、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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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听故事的孩子们
茅子
说起纳凉讲故事,哪家孩子不知道数九公公的故事讲得最好听?一到夏天,九公公门前那片空地便成了书场。傍晚,天不断黑,九奶奶必定先用两盆水把场子泼得润润的,再扫得净净的。接下来,小椅子、小板凳、马扎子便排满啦。
俗话说,三个“小把戏”搅翻天。这儿,黑压压一坐就是一堆,该翻几个天了?不,安静着呢!不说听故事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屏息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就是开场前,也比那影剧院的秩序好得多。这是因为九公公有约在先:一,不得喧哗;二,不得打闹;三,不得随地大小便。第三条算是笑话,可第一二条真够严的。不过为了那好得要命的故事,这几条约法就不算什么了。
今儿晚上,孩子们照例又坐满了。丫头们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文文雅雅。男孩子呢,咳!清一色的赤膊不算,那油黑发亮的脊背上痱子粉一堆堆都来不及让妈妈给抹开。说是不准打闹,可挤眉弄眼勾小指头的小动作当然免不了。
月儿明,星儿稀,就是没有一丝风。小强妈送来一壶冰镇柠檬水,放在九公公的茶几上,两个中学生也熟门熟路地抬出九公公的大竹椅。小娟一把夺下瑛瑛手上的芭蕉扇:“小妹,别扇,地上没洒水,当心灰尘飞进九公公壶里。”
又过了一会,孩子堆里有些骚动起来。是呀,往常九公公该早就靠在竹椅上悠悠地摇着扇子等他的听众了;九奶奶呢,也从来早早收拾齐了,利利落落坐在一旁和邻居们聊天。今儿可怪,水没洒,地没扫,老两口连个人影也没见!
就在孩子们满怀疑虑地东张西望时,后楼周伯伯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看见孩子堆,大嗓门便咋呼开了:“咦!今晚还想听故事!算啦!回去吧!”一边说,一边挥动手臂:“回去!散!散!”
孩子们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谁肯走?几十条嗓子一齐响起来:“周大伯,九公公呢?”“周伯伯,今晚为什么不讲故事?”“周伯伯!……”
“耳朵炸了!别叫!别叫!”周大伯真的用双手捂住耳朵,拉开高八度的嗓门下起命令:“散!散!今晚没故事!快回家!”
谁肯散?一时间“周大伯”叫震了天。各家大人也都赶了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夹在里面打听。就在这节骨眼,九公公到了:“来了!来了!我来了!讲故事的九公公来了!”
孩子们立时象喝了蜜,美滋滋地笑了,安静了,坐正了,等着听故事呢!
周大伯迎上去问:“九叔,九婶怎样?”
“还好!还好!”九公公应着,抓起壶灌了好一气,才又接着说:“咳!好厉害的西瓜皮,老太婆硬叫整骨折了!”
“啊?骨折?唉!”周大伯钵头般的拳头一下擂在茶几上:“害人的西瓜皮!”
“西瓜皮?”孩子们瞪大眼睛。他们这才知道:九奶奶遭殃了,踏上西瓜皮了。
谁还想听故事呢?孩子们谁也不吵了,九公公也就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叙说起来。等到讲完了,九公公才发现场子空了,孩子们全溜了。
“好懂事的孩子们!”九公公不由得称赞了一句,忙忙地回房去了。
等他草草地扒拉两口饭,抹把澡,带上邻居们送来的白药、跌打丸,拎上水瓶、口杯什么的再次走上街头时,差不多九点了。想起隔壁二嫂到现在还守在医院陪九奶奶,他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心里也怕起西瓜皮来了——老骨头了,能经得起摔?
好在一路上竟没有一块西瓜皮。他继续赶路,只见前面灯影下,好象有不少人在干什么,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吱吱叫的小车声,一阵阵传来。“咦?这么晚,这些人干什么事?”九公公诧异着,径直朝前走去。呀,原来黑影里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用铲子刮着一块被汽车轮子压扁了的西瓜皮。九公公一下蹲下来,双手捧过孩子的脸:“啊?是小强!”他四面望望,“小娟,瑛瑛,小平,李刚,你们,你们全来了?!”
热泪润湿了九公公的老眼。
瑛瑛凑到九公公的耳边:“爷爷,姐姐说了,她们全中队明天把少先队员都找来,消灭西瓜皮!嘘,这是秘密,不许讲。”稚气的小瑛瑛甜甜地笑着:“姐姐答应也带我一个。爷爷,你告诉九奶奶,西瓜皮坏,瑛瑛会消灭它们!”
九公公耳朵热烘烘地,暖气直往心里钻,点头说:“好!好!我告诉她。你们快回去吧!不早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明天!明天我还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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