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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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呼唤〔报告文学〕
——记优秀教师、全国政协委员王振远
孟晓云
这一天是星期日。王振远骑着自行车,沿着苦梨峪唯一的山路回他的家——段庄去。远处有一个穿红衣衫的小姑娘,象一簇小火苗跃动着,越来越近,是他的学生、十三岁的白凤霞。“看你急的,上哪儿去?”“王老师,我去下营供销社买一支钢笔和一个铅笔盒。”凤霞一对大眼睛里闪着羞怯而又执著的光。
王振远能猜透小姑娘的心事吗?为了买一支钢笔和铁铅笔盒,小凤霞放学后便到山上采药,柴胡、远志、丹参,把药材摘净晒干,拿到集上去卖,好不容易凑够了两元钱。她在日头圈一个山凹里住,只能用书本上抽象的词汇“美丽的和富饶的”来梦想她从未去过的蓟县县城,就连去一趟十几里外的小镇都使她象过节一样地兴奋。她透过家里贴红窗花的玻璃,看到阳光已照亮荒凉的山峦,便起身梳洗,然后从柜里打开一个小红包,取出她唯一的新的确良红衬衣,在小辫上扎上黄毛线的头绳,手中紧攥着那两元钱上路了。
她在峡谷里踩着碎石,踏着清爽新鲜的草茎,走得那么急,任夏风抚摸着她的脸。她顾不上去采石缝里钻出来的白色石板子花,也没有心思理睬树梢上的百灵鸟,她甚至忘却了后妈对她粗野的辱骂和踢打,忘却了她从未尝到母亲抚爱的苦痛。此刻,她只被一个心愿鼓舞着,去下营镇唯一的供销社,买一支她向往已久的绿钢笔和一个铁铅笔盒。王老师说过,上三年级了,不能总用铅笔写字了。
惹人怜爱的孩子呵,你可曾知道,十三年前,就是在这条山路上,人们哭着,用门板抬回了你母亲郭桂芬的遗体。她长得象秋叶一样静美,却大字不识一个。十七岁那年由父母给她定了终身,十八岁那年腊月十四结婚,第二年的腊月十四生下了你,由于镇上的医疗条件差,引起大出血,从此告别了人世。可怜的桂芬,你这一生中得到的太少了。十九岁,正是学习和贡献的好年华,而你,却在不该结束生命的时刻匆匆了结了自己的一生。这是贫穷、落后,更是愚昧无知酿成的悲剧。刚来苦梨峪不久的王振远目睹了这一幕,他为凤霞妈的命运哭泣了。
一个又一个老师来了,又走了,苦梨峪山村没有留住他们。而王振远却留下来了。一留就是十六年。他一个人翻山越岭,把分布在三十三条山沟的全村四十四户人家都走遍了,领来了一个个学龄儿童。孩子们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烧灼着他的心,就为了这些饥渴的眼睛,他留下来了;就为了白凤霞母亲的悲剧不再重演,他留下来了。苦梨峪啊苦梨峪,你太需要文化了。果树的嫁接,农药的配制,土壤的分析,抗倒伏种子的培育,哪一样没有学问在里面呢!山村的孩子不应再有新文盲出现。让将来的一代幸福吧!不过,他们一定得问问自己,他们的父辈为什么这么受苦受穷。
苦梨峪真苦。当时还没有打机井,一个储水池中积存着雪水和雨水,又苦又腥,春天没水了,要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拉水喝;当时还没有电灯,每到夜晚,家家户户窗口只有灰暗的煤油灯摇曳着;当时的小学校哪象现在青砖灰瓦大玻璃窗,只有五间破瓦房立在村口东坡上,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十几套破桌凳,到处挂满蛛网和灰尘,连张窗户纸都没有。堂屋就是厨房,王振远自己盘起炉灶,用仅有的一口破锅起火做饭。
王振远并不怕苦,他苦惯了。只是在夜晚,当孩子们的足音纷纷散去,只听得风吹得山林呜呜地响,窗户纸叭哒叭哒象有人在敲打,狼在哀嚎,狐狸在拱屋门时,他才感觉到孤寂。人在寂寞的时候难免勾起一些心酸的回忆。王振远在下营镇初中毕业,在山区就算是个文化人了。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会画画。1958年,帮助别人抄写了给党支部书记提意见的大字报,还在上面插了图,于是被打成右派。他抱头痛哭了,我有文化难道有罪吗?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怎么能理解这残酷的现实。也亏得他有这么点文化,会写
“深刻”的检查,因此很快摘了右派帽子。可工资由三十八元降到小教最低级二十六元五角,以后长了一级也不过二十九元五角。十三四年啊,靠这微薄的工资养活妻儿老小八口之家,这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有时从家里扛一袋红薯干,在学校里吃一个星期。生活上再苦他能忍受,可怕的是政治上的磨难。在动乱岁月中,知识和罪恶是同义语。王振远,这个连共产党员都不是的普通乡村小学教师,居然被打成黑帮。人们从他家里抄出来一本《康熙字典》,当“四旧”烧了,那是他用八斗棒子换回来的呀,就这么糟践了。还有茅盾的《子夜》、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郭沫若的《地下的笑声》,还有《红楼梦》、《三国演义》……那些他珍藏的书籍,全被抄走了。他偷偷地让儿子在地里埋了一本《辞源》,总算留下了一本心上物。
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能干出那些愚昧无知的事!这也是我们都市和村庄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
王振远常想,我是一瓶净水,后来洒进了一滴墨汁,这墨汁沉淀了,一摇晃水又浑浊了。我就把我这瓶水,别管是净还是浊,全浇灌在幼苗上,孩子们因此而能滋润,能摆脱愚昧,再不去做前人干过的蠢事,我这一生也就得到安慰了。
刚刚上一年级的刘向东,好不容易学会写两行字,高兴地挥着小手:“王老师,快来看,我写完两垄字了!”惹得全教室的孩子都天真地笑了。王振远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楚。惹人爱怜的孩子,你在知识面前是那样纯朴和虔敬,那样惶恐和谦卑,可你连“行”的概念都没有,这能怪你吗?你住在尖扇顶山的南沟,只有你一户人家。从一岁到六岁,你除了看见恬静的山谷和天空的云彩,便是偶然来坡上吃草甩着尾巴的牛,你还见到过什么呢?你只知道抱着一只大黄狗的脖子在地上打滚儿。我们的山村太闭塞了,精神生活贫乏,一年中公社放映队最多来放一次电影,对孩子们来说简直是神圣的节日,饭也不回家吃,在学校门前的小操场上眼巴巴地等着。村里要是来了打铁的,或者来了铸铁犁铧的人,各户都要到外村把姑奶奶接回来看新鲜呢。
王振远真想用心来拥抱这些无知的孩子,就象群山敞开胸怀拥抱着山村的每一个家庭。让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丰富起来,我们这个大千世界才能丰富起来。要让孩子们的象苦梨峪山脊那样贫弱的心灵充实起来。在与孩子们共同寻求知识世界的同时,王振远的心也充实起来了,忘却了自己浅浅的凄苦和淡淡的哀愁。
王振远凭着这颗心去关怀着一个失学的女孩子——刘玉兰。他来到马匣子谷,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在纺线。“为什么不去上学?”“妈不让。”“你自己愿意来学校读书吗?”玉兰的圆脸涨红了,眼中闪出一种新奇和痴迷的光彩。玉兰妈进屋了,她很壮实,也很粗爽。“丫头念书干什么?”“你识字吗?”“我不识字也照样活了这么大!”
“正因为你不识字,你这辈子还不够苦吗?再说,儿子闺女都是你养的,为什么让儿子上学不让丫头去呢?”“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儿子还养活我呢!”“大嫂,你要为闺女想得长远些,将来科学发达了,当个文盲能有什么出息?再说近一点的,现在兴自由恋爱了,姑娘找个对象,给男朋友写封信,这心里话总不能让别人代写吧,男朋友回封信,那秘密也不能公开啊!”几句话把玉兰妈逗乐了。“中,我说不过你,王老师,就让丫头去念书吧!”王振远牵着玉兰的手,把她从偏狭的小天地里引出来。在书本中,小玉兰寻到了在家中纺线、搂柴禾、耪地、养猪无法比拟的乐趣。
无论什么人,都是在一种追求中生活的。王振远的追求便是在苦梨峪对适龄儿童普及小学文化教育。只要你在这教室里当了我的学生,就不能让你中途退学;只要这一天空了一个座位,就是我的失职,我要千方百计地把你找回来。他的追求是执著的。
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早晨点名时,王振远发现五年级的王淑苹没有到校。淑苹是个聪颖的孩子,学习成绩在全年级是拔尖的,为什么没有来,莫非生病了?他心中十分挂念。傍晚,他翻过一座大山,到大洪峪淑苹家家访。小路很滑,风在松林里咆哮着,好象一只落在网中的野兽,沟洼都被雪填平了。翻过第二座山,登上大斜坡,整个山坡白茫茫的一片,只露出高高的枯草尖。看不出高低深浅,他跌跌撞撞在羊肠般的山径上一步一步挪动着,呼地一下跌进了一个大雪窝,陷进去半人多深。他挣扎着爬出来,一脚踩空又栽下坡去,裤腿、脖领全灌满了雪。他索性顺坡溜下去,沿着大沟往前趟。当他象雪人一样站在淑苹家的门口时,他们一家都愣在那儿了。淑苹的父母又是给他烤衣服,又是沏姜汤,忙活开了。淑苹却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孩子,咋的?不舒服吗?”淑苹摇摇头。“那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淑苹没言语。她想说雪太大,妈心疼她,怕她上学摔着,但又说不出口。大雪拦不住人啊,老师那么大岁数还来了呢,我咋就不能去呢。她细细地端详着老师的脸,那象土壤一样的棕褐色皮肤,是被山风吹出来的,四十多岁的人,脸上皱纹纵横,象是苦梨峪山上石头被风雨刻下的沟痕。老师,你为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我心中全有数。你一个人教五个年级的课,语文、数学、历史、自然、常识……要备十二门课啊;你为我们操多大心,我全知道,二十几个学生,每天作业、日记一百多本,你早晨四点半就起身,晚上还要家访,批作业到深夜……我对不住您,不该不上学,让您摔进雪窝里。淑苹一句话没有说,看着老师的背影远去。不过,从那天起,无论多大的风雪雨水,她没落过一天课,她是全校最有出息的孩子,以全镇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
王振远就这样送走了一批批毕业生,也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他积劳成疾,病倒了。得了严重的坐骨神经痛的毛病,腰直不起来,两腿一落地象针扎一样疼。他躺在家里的炕上,两个月没有上班了。段庄小学的校长来了:“王老师,你就回段庄来教书吧,你在这儿教过书,大伙都了解你,那会儿去苦梨峪还不是因为你是摘帽右派。党的三中全会后为你彻底平反了,你有理由向公社提出申请。”患难与共的妻子曹桂芬伏在他的肩头,流着苦涩的泪水,央求着:“在哪儿都是教书,段庄是平原,你这腿哪里跑得起山路。在这儿,守在家门口,你不用自己做饭了,有我照顾你。你受苦受了大半辈子,也该缓口气了。回来吧!”王振远心里象是翻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来。他有点踌躇了。
也就是在这同一天,苦梨峪的乡亲们和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来看望他了。家里没有学生的老太太也扭着小脚来了,八十多岁双目失明的老八叔也拄着棍子摸来了,从苦梨峪到段庄,十三里地呢,还有不少是坎坷的山路,他们是怎么走来的呀!热诚的乡亲把自家果树上摘下的柿子、梨、山里红、枣、核桃、沙果倒满了王振远家一炕:“王老师,大家挺惦念你的,你这病多咱能好呢?”
山里的孩子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只是用一双双热望的眼睛瞅着老师,就象平日在课堂上那样,他们可以用眼光的交流和老师达到一种感情上的默契。
那不是刘向东吗?他再也不是当年只知抱着大黄狗玩儿的傻乎乎的孩子。他眉宇间流露出自信和精明。这几年农村的经济政策活了,他父亲离土不离乡,到天津市包工盖房,到引滦工地挖土方,每年全家收入都有两三千元。前年他爸抱回一个彩色电视机来,全村都轰动了。小向东可长了见识,他每天晚上看故事片、《动物世界》、木偶戏,他骑自行车去过县城,还和父亲一起乘火车去过天津,大开眼界,小朋友们真羡慕他呀!
那不是刘爱静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脸颊上印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多么讨人欢喜的小姑娘,只是太娇小文弱。那年夏天,你上着课肚子疼,脸煞白,流着泪,当我背你回家时,你忍着痛,不再流泪,一个劲儿用小衣袖擦着我脖子上、脸上的汗水,用小手绢给我遮着日头,还一再用细细的声音央求着:“让我下来走吧!”你才七岁,那么知道疼人,我哪舍得让你下来,我背着你翻过一座山,又越过一道岭……
孩子们虽然静默无言,但王振远仿佛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呼唤。回去吧,老师,苦梨峪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你走了,代课老师压不住阵脚,有六个五年级学生退学了。
苦梨峪啊,苦梨峪!那里有我的山,我的孩子们,我的乡亲们!那里有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的生命!
第二天,妻子用自行车推王振远上路了。遥望远处的山峦,象波浪一样起伏,苦梨峪越来越近了。当他被人们搀扶着,拄着一根棍子蹒跚地走进教室时,孩子们齐刷刷地站立起来:“王老师好!”他数了数,一个学生也不少。原来那些退学的孩子一听说王老师要回来,全都收拾好书包返校了。王振远的心又重新落在苦梨峪这块土地上。虽然身子骨不那么壮实了,腿脚不那么利落了,可还是从前那个王振远。一个人默默无闻地奉献,执著地追求,在孩子们贫弱的心田上耕耘,播种着智慧。
有一天清早点名,王振远发现五年级的张秀珍没有来,学习成绩那么好,又快毕业了,这是怎么回事?大晌午,他忍着腿疼的痛苦,大汗淋漓地翻山越岭来到日头圈。“为什么不去上学?”“我妈说承包的果树太分散,最远的离家七里,让我帮着照看。”眉宇之间有股灵秀气的秀珍惴惴不安地搓着衣角。“秀珍呀,你可要看得远一点,不能被眼下的困难挡住了。如果你不心疼我这么大岁数,这腿疼病,翻山越岭地来找你,你就别去。不过,我决心下定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不上学,我就一天一趟。”温柔恬静的姑娘哪里受得住这话,捂着脸哭起来:“老师,您别说了,我去上学,这就去!”从此,秀珍再也没有缺过课。
一天傍晚,王振远批改作业,发现五年级张瑞民做圆柱体表面积的题全部做错了,他一定是没有听懂。云层的阴影匆匆掠过山谷,太阳快要下山了。王振远拿着教具,翻过两座山到小丘子峪去找瑞民。他给瑞民补了课,看他把作业重新做了一遍,才又返回学校。
走夜路,峭厉的山风呼呼地吹,寂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偶尔传来猫头鹰和刷锅雀的哀鸣。穿过昏暗迂回的曲径,满坡的酸枣棵子划坏了手,王振远摸索着,来到一个梁顶。往梁这边走就须更加小心,到处是采矿人挖的两丈多深的乌钢掌洞,掉进去就没有命了,多悬哪!他完全可以明天白天给瑞民补课的,可王振远就是这么一个心急火燎的人,今儿个能了的事他决不拖到第二天,宁可自己吃苦、受累、冒风险。
王振远三十一年如一日,在山村的小学辛勤工作的事迹终于被上级领导发现了。他从未追求过的荣誉接踵而至——天津市特等劳模、天津市人大代表、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只是干了他应该做的最平凡的事。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人们终于懂得了知识的重要。党把启发人们智慧和力量的责任放在知识分子肩上,放在那些肯忠实地思索、感受而且不畏艰苦的知识分子肩上——他在艰难困苦的日子中忍耐着、等待着,相信这一天会来到的。
王振远要出远门,到北京开会去了。孩子们送了一程又一程。也许,天真的孩子还不大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一个好的启蒙教师是多么幸运。此刻,他们只感到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王振远沿着山谷中蜿蜒的小道走远了。孩子们飞快地爬上绿茸茸的山坡,遥望老师下山的身影。“王——老——师,快——回——来!”远山传来孩子们稚嫩的呼唤。群山也附和着,回声在苦梨峪的山谷中久久地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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