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5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冬天的回忆
——记美学家吕荧之死
姜葆琛
4月初的一场蒙蒙细雨,把柳梢催出了新绿,芳草青青,四野碧翠。春天,姗姗来迟了。
品味着春天的喜悦,又禁不住回忆起冬天的冷峭;也回忆起我的战友、难友、美学家吕荧是怎样死于严冬的肃杀。
吕荧同志含冤去世,到今年3月已是十四周年了,在他那短促而又苦难的一生中,特别是最后十年,他蒙受了残酷的折磨和迫害,一代蜚声文坛的诗人、学者、战士就这样湮没无闻,默默地离开人世了。直到今天,关于吕荧的死,也没有披露,还有不少误传,实在令人感到痛心。在吕荧最后那布满荆棘和血泪的三年里,我曾与他朝夕相处,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了。为了纪念已故去的死难战友,我理应写下一点回忆的文字。
我们的相遇和相知,是在令人齿冷的“文革”年代。那是1966年夏天,臭名昭著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不久,被戴上老牌反革命分子、胡风骨干分子等罪名的吕荧,就在这时和我相遇于囹圄之中了。
吕荧平素沉默寡言,根本不和“队长”对话,只有在领饭时说声:“谢谢!”对其他人的问话一律答应说:“不晓得”。只能是小会揪大会批,低头挨斗的靶子而已!
吕荧只有一个箱子,箱子不大但却很沉,搬到外边后,他打开来,取出了一包包的蜡烛和一架旧的英文打字机,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们相处久了,互相取得了信任,吕荧说他带点蜡烛准备夜间写文章。他甚至还肯于告诉我,箱子的夹层里藏着他的美学著作和尚未刊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译稿。
吕荧很少讲到自己的过去,是谦逊也是避祸。然而,他是热爱新中国的。只有他回忆起1949年离开台湾经香港北上的情景,才流露出少有的喜悦。他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不是为新中国的胜利而奋斗吗?大家干革命嘛!是不应计较什么的!更不应该搞什么派别的,都是……”
吕荧在农场被宣布为“疯子”,从队长到歹徒都拿他寻开心,凌辱、谩骂,甚至殴打,几乎天天发生。有些小流氓听说他带来很多蜡烛,便别出心裁的与他交换。吕荧粮食定量最低,食堂又克扣少给,经常吃不饱,小流氓们便用一个馒头换他一支蜡烛;后来贬值到一个馒头换一包蜡烛。扒手又把他的夹鼻眼镜偷走。“队长”也打吕荧的算盘,居然把他的打字机“存”起来。所以,吕荧带来的写作工具,想要继续为人民写作的愿望也终于成为泡影了。
不久,我和吕荧一同受到严加管制,再次相系于一室。他的身体更为虚弱,神色也更为凝重。记得我们的囚室门前是一块苗圃和稻田。田畦上有株盛开白花的茨菰,他的任务是看苗,他就绕着那白花转,一转就是几小时,微风吹拂着他那零散的衣衫,他拄着一根柳条,有时和花讲话,不断地称赞着:“真美啊!真美!”实际上,吕荧并不疯,很清醒。没人注意的时候,他用极低微的声音对我说过:“……要坚持信念,人民是必胜的!”说罢,又围绕白茨菰转圈去了。
吕荧虽然身陷囹圄之中,备尝非人的待遇,但他心地纯洁善良,关心同志朋友。庄子所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时时怀念着不能相忘于旧日的同志,雪峰、聂绀弩和骆宾基就是他经常念叨的几位。有一次我去看病,他转托我路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看看大字报,当我给他买回几期造反派小报,并向他讲述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游街示众的场面时,吕荧以凄苦的声音,断续而又颤抖地说:“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吕荧诚恳而执着地相信:严冬即将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1968年秋天,戒备森严的囚车,又将我们分批地押解到滨海的一个劳改农场。老残队被安置在一处,相距不足一里的地方是埋死人的墓地。日后吕荧就葬身于此地。
那是当年的严冬,吕荧由于饥寒交迫,健康状况日趋恶化,加上这里缺医少药,情况就更糟了。吕荧终于病危了,我偷偷地跑去看望他。他躺在一个阴湿的坑角,体重大概已不超过五十斤,喉间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是要“水”或是
“烟”。我只好猜谜般地试试看,弄来几支劣质烟卷,又用他那朝夕相伴的破钵盛点凉水,但已经太晚了。毕生探索美的美学家,死在如此丑恶的停尸间。吕荧同志是在1969年3月5日病饿毙命的。
同年清明前后,我怀着悲愤的心情,偷偷去墓地凭吊,寻找很久,才看见一堆新土,旁边立着一块红砖,上有用粉笔写的“吕荧”两字。归途雨雪纷飞,日暮风号,大概是物伤其类吧!我也想起了向子期的《思旧赋》。才情具拙,文章憎命,也不顾文字之祸了,遂作《悼吕荧》二首,录其一:
凡鸟空书事莫论,
浅深残雪映孤坟。
三年道义同师友,
日暮风悲独吊君。
如今,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已是春光融融。我想,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微笑地说:“我不是说过么?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他一定会把那封尘已久的打字机重新擦拭干净,在春日的夜里一直工作到天明,为我们谱写出更新更美的美学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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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贤哉陆文婷!
袁纹 云曙
并非出于怀古幽思,忽然想起了颜回。
他是孔门弟子,在七十二贤人当中为佼佼者。然而这个名传后世的“奇才”终于夭折了,他并没有来得及施展所学,而枉费了孔子的一番心血。据后人推想,颜回病死后,其父见孔子,孔子正在披阅经书,当听完这不幸的消息时,不胜感慨地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非常赞许颜回,认为在学识与修养上,“惟我与尔有是夫”。从上面的话里也透露出颜回生病的根由。颜回家贫,平日生活困乏,患病后又不懂得好生调养,仍然恪守老师“割不正不食”的教示,大概连肉也不吃,结果是身体日见消瘦下去,“不幸短命死矣”。孔子自己倒不是苦行僧,况且他的生活要富裕多了,他说过一闻韶乐(周朝音乐)便“三月不知肉味”,可见经常吃荤的,所以他能活到七十多岁。
颜回的遭遇实属历史的必然,不过他实在太书生气了。在那种黑暗如磐的漫长岁月里,象颜回那样被生活浊浪吞没的才子诚然不计其数。照理说,在我们的生活里,这种畸形现象早该消失了,然而由于对知识分子的偏见和工作上的漏洞,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不仅不能充分发挥聪明才智,而且也缺乏基本的工作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的形象,确实具有典型的意义,她触动了大家的心灵,引起了深深的思索。
陆文婷是一个有为的中年知识分子的代表。她献身于眼科医学的事业,热心为广大病人服务,但是她没有得到合理的报酬与重视,始终不声不响地奔忙着。她性格沉静、刚毅、纯朴,真正做到了“君子谋道不谋食”,一心扑在工作上。这其实不是颜回的“安贫乐道”君子风度所能比的。她理当为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眼科专家,得到人们的尊敬与事业的进一步的发展。所以,我倒认为,电影上的陆文婷的结局如何,不关重要,重要的是现实生活中陆文婷式的中青年科技人员的深造与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讲,只要问题能被大家理解、同情与关注,这就达到了塑造陆文婷的部分目的。我相信与祝福,并且赞颂:贤哉陆文婷,过去不堪其忧,今也不改其乐,旧事会永远成为历史的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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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她在飞翔
——赞张海迪
黄既我们是在走路,而她是在飞翔。她飞翔在祖国的天空,比走路的人看得更远。高山进入她的视线,她飞向高山,大海流入她的胸怀,她飞向大海。山和海的奇迹,使她感到惊喜。山上有雪莲,海底有明珠。她有一颗心,映出祖国未来的彩色图。她探索,她飞翔,无止境地飞翔。她迎来的是,老人们的招手,青年们的歌唱,孩子们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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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游子情
邱云
深圳,新兴的特区,素有南国“门槛”之称。深圳河畔的罗湖桥,这座仅有几十米长的桥梁,是引人注目的。
人们怎能忘记: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有多少挨饥号寒的穷人满脸愁云,通过这道“门槛”离乡背井,告别桑梓,漂泊异国他乡谋生……
新中国的春雨,洗刷了罗湖桥苦难的泪痕。如今,每天有成千上万从这道“门槛”入出境的港澳同胞、海外华侨和国际友人,踏上洒满阳光的、崭新的旅途。这里,曾发生多少动人的场面……
今年1月21日中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在入境的人流中,一位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的老华侨,来到了罗湖桥头。这位老华侨在海外度过了50个春秋,饱尝了远离国门、漂泊异乡的辛酸,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正在桥头执勤的边防检查员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仰望着旗楼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泪珠儿顺着花白的胡须直往下淌,突然跪在了地下。检查人员马上扶起他,他的嘴唇抖动起来,好象有千言万语要倾吐,可一句也讲不出来……海外赤子啊,人们明白你要说些什么……
去年12月5日下午,侨居在澳大利亚的华侨黄先生,怀着对祖国恋恋不舍的心情,办好了出境手续准备出境。这位华侨是一个橡胶园的技术员,他是解放前跟随父母逃荒到了海外,老家已无他人,双亲也已去世。这次他一个人回国先看看,准备不久便携带妻子儿女回国定居。他逢人便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游子漂泊异国,日夜思念故乡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黄先生眼眶湿了,在祖国母亲身边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他急匆匆地跑到铁路旁用双手捧了一把土,然后闭上双眼,深沉地嗅着,接着,又把泥土装进塑料袋中,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提袋里,生怕把土给撒了。临走,他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仰望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一步步向后退着,步伐姗姗地离开了罗湖桥……
今年农历大年初一凌晨两点半钟,成千上万的华侨、港澳同胞,怀着与亲人共度新春佳节的迫切心情,如潮水般地涌过桥头。其中,一位身穿中山服、年约三十左右的旅客刚踏入中界线,忽然情绪激动,自言自语地说:“祖国啊,我的母亲!海外游子终于回到您的身旁!”
原来,这位华侨姓任,祖籍广东,他父亲年幼时就和祖父一起背井离乡,远涉重洋到海外谋生,现在全家侨居在美国旧金山。他去年刚刚获得博士学位,虽然身在国外,但心总是向着祖国。这次,决心回国参加四化建设。
他的回国,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开始,他的亲友不大同意他离开美国,担心他出生在旧金山,乍一到祖国恐怕生活不习惯。认为美国有先进的实验室和实验器材,有汽车、别墅,每月还可以拿到上万美金的聘金。但他耐心地说服了父母和亲友,他认为:现在,祖国正在进行四化建设,自己是炎黄的子孙,能够献上一份微薄的力量,也是他的宿愿。
一个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毅然放弃了外国良好的工作条件和优厚的物质待遇,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不正是海外千万游子热爱祖国、心向祖国精神的体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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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橱窗之歌〔木刻〕 董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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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吞吞吐吐
有的人趁机构调整之机大捞一把。这种现象的产生并非偶然,“文革”期间见惯矣,于今乃后遗症复发也。那时,有的人也跟着拚命喊“砸烂”,“砸烂”的东西落入自己家。及至机构要恢复了,又跟着高喊一通,添人添物乱轰轰,又捞一把。从“砸烂”到恢复,自己由民升“长”,旧房换新房,里边摆的一色新、满堂堂。要问自己花了多少钱,天理良心。现在要调整,再捞一把。连捞三把,家室充盈,儿孙得安。“造反”的可以“起家”,“捞稻草”的也能“发家致富”,而且善于溜边。
国难当头趁机捞,谓之“发国难财”;国家振兴趁机捞,将何以名之?身为国家干部,不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何义,发财当先,良心何在?党性何存?不洁之物谓之污,贪污者,即贪不洁之物也。捞一把与贪污何异?
有志气者不吃“嗟来之食”,而侵吞饱食者,难道不怕肚皮被胀破?忽然想起“吞吞吐吐”这个词儿,颇可作另一番解释:从辩证法看,有吞必有吐,如港口之吞吐量,二者应相等,吞了的要如数吐出来!而衡之以人格的砝码,则肯定是一头高、一头低,低到颜面扫地矣!
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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