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4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诗四首
胡乔木

蚕宝宝,为什么你吐丝不住?
可有谁告诉你它是宗财富?
可有谁告诉你它织出丝绸,
会给人穿一身漂亮的衣服?
你可曾料到你吐丝的最后,
就是把自己牢牢地束缚;
当你结成了洁白的蚕茧,
人们就用开水把你煎煮?
你可知有一种象你的青虫,
它只管吃菜,吃完了变蛹,
后来,奇怪,竟变成蝴蝶,
逍遥自在,出没在花丛;
尽管这东西小时不吐丝,
大了不酿蜜,象辛勤的蜜蜂,
只凭它五颜六色的翅膀,
却赛似神仙,受尽了爱宠?
谢谢你。我吐丝只是要学习
那些从蚕种养大我的人,
那些拿桑叶喂饱我的人,
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早晨,
伺候我象伺候自己的婴儿,
从没有说一句要我报恩。
为我的慈母,为我的良师,
我能不呕尽我短促的青春?
我只知懒惰的美就是丑,
劳动是我的必然和自由;
却从未料到人能用茧造
比蝶翅又牢又亮的丝绸。
人啊,你给我这魔幻的荣耀,
我还能对你有什么怨尤?
吐下去,我的丝!但愿它真能使
全人类的身心都披上锦绣!
怒吼的风
猛烈的风在狂吹着大地,
横扫它遇到的一切的东西。
人们躲避着,但是它追赶,
充满着令人战栗的怒气。
风啊,为什么你这样咆哮?
你并非总象今天的狂暴。
我们是田野的老相识,你记得,
就前天你还对我们微笑。
人啊,奇怪的难解的动物!
是你把荒原变成了沃土,
是你建成了一座座城市。
奇迹的创造者,我认你是真主!
但是你如今却多么卑微!
你听任一些人,你的同类,
狂轰起大炮,乱扔下炸弹,
把你的创造无情地摧毁;
屠杀你自己的姐妹和兄弟,
尸骨堆成山,血液流满地……
你竟不制止住这伙生番,
反倒向强盗们求饶,哭泣!
你们的智慧到哪里去了?
你们的无畏到哪里去了?
你们的同情到哪里去了?
你们的羞愧到哪里去了?
我恨我不能使死者再生,
不能使废墟恢复成名城,
更不能找出那该死的凶犯,
叫他们受到十倍的严惩!
分不清你们谁凶恶谁善良,
我痛苦万分,愤恨得发狂。
我唯有怒吼,催你们奋起,
扑灭这世上人面的豺狼!
临别前的聚会
是你在我们心中种下了鲜花,
鼓动着我们走向生活的朝霞。
是你在我们心中燃起了火焰,
带领着我们举起不灭的火把。
祖国四方八面地向我们招手,
叫我们驾驶航船,奔向急流。
我们要离别,但没有别恨离愁,
只有灿烂的远景照耀着心头。
我们约许着二十年后的今天,
重来这难忘的生命的花圃团圆。
那时的湖山许还是今天的模样,
但未来的城乡谁知有多大的变迁!
祖国的艘艘航船都在飞跑,
我们那时能否团聚象今宵?
请相信,哪怕分散到地北天南,
我们也一定重逢在共同的目标!
让我们歌唱,歌唱我们的青春;
歌唱我们对同一个目标的忠贞!
歌唱这唯一的目标——祖国的兴起,
兴起啊兴起,象天边的红日一轮!
给叛徒
你投奔了“自由”。你马上拜叩
飞来的干爸:功成名就!
金圆既还能把人收购,
怎会没卑鄙的灵魂去出售?
且莫嫌这噪声不能持久,
在墙角的蛛网总算阵风流。
从此你可以自由地诅咒
生你养你的祖国的所有。
祖国屹立着,没一点蒙羞,
它只是减少了一颗毒瘤。
完成了杰作,人变形为狗,
你终于享受了狗类的自由。
哪里是家山,你何颜回首?
哪里是心肝,好一股恶臭!
附记:近年写了几首新诗——按现代派的观点全算不上诗,至少算不上新诗——每句都是四拍的(每拍两三个字,有时把“的”放在下一拍的起头,拿容易念上口做标准),觉得比较顺手。惟有这里的第三首每句五拍,算是例外。我并不反对其他的体裁,而且也想试试,如果能试成的话。
(1982年10月至1983年4月)


第8版()
专栏:

澳大利亚诗三首
火车上之夜
亨利·劳森从奔驰的车厢上,你可看见月光下的丛林,看见玻璃般的水清、幻梦似的苍穹?你可听到她那热切而冷峻的呼唤——
“落叶归根吧,我是生你的丛林母亲”?你可看见脚下远接黯黯群山的丛林?它们总是那样古老、永恒、日久弥新!你在血气方刚之时,可曾听到她的呼唤——
“落叶归根吧,我是生你的丛林母亲”?火车加速穿过漫长和响着回声的峡谷,你可听到山梁迷蒙的松林的涛声——“你见过的海洋和城市都似过眼烟云,该落叶归根了呵,我是爱你的丛林母亲”?
丛林
詹姆斯·卡斯伯森从黎明到夜色临降,
你给了我们澳大利亚的蓝天;无论我们的小路通往何处,
总是那样轨迹微茫。每当正午的热浪阵阵扑来,
你让我们悠然憩息林间。桉树的清香沁我胸臆,
凉爽的海风是那样甘甜。你献出金合欢树的繁花①,
献出缀着露珠的晨岚,还有荒凉孤寂的山野
那神奇巨大的力量。你是我们最心爱的地方,
迷人的时光使我们留连忘返。呵,你象头顶的蓝天一样明丽,
你象林中的野花一样鲜艳。
我的祖国
多萝西娅·麦凯拉你的静脉中流淌着对田园和灌木丛的依恋,对树色阴阴的乡间小道的热爱;整齐的林木苑囿也使你留连。你还热烈爱着灰蓝色的远方,爱着朦胧的天空,棕黄色的溪涧。这一切我都理解,但我无法分享,因为我爱的是别的地方。我爱那太阳灼红了的国度——那里有莽莽苍苍的平原,那里有粗犷喧腾的群山,还有干旱或豪雨如注的荒原;我爱她那迢遥无际的地平线,爱她那蓝宝石一样的海洋,我爱她的妩媚,也爱她令我颤栗的广袤无垠的棕红色的土壤!我爱白色的树皮声声剥落的森林,它们使迷离的月色更加悲壮。我爱那骄阳似火而死寂的正午,爱雾霭氤氲的蔚蓝色的群山。我爱随风飘拂的绿色的藤蔓,它们蟠然在林木之间攀援。我爱附生于大树上的兰花,它们也点缀在黑油油的大地上。呵,祖国,我心脏中的心脏!她那无情的蓝天,也曾使我心中充满忧烦,因为干旱使周遭的牛群成批死亡。但是,看,灰暗的云团已在凝聚!呵,让我们再次祈求上苍吧!祈求那战鼓般的雷声震响,祈求那滋润大地的好雨临降。呵,祖国,我心脏中的心脏!她的土地彩虹一样灿烂;三倍报答于我们的,却是洪水、热火和饥荒。我们从干涸的牧场上,日复一日地凝神张望,终于见到薄如轻纱的绿色,在草场上渐渐变厚、变宽。这是一个心似猫眼石的国度②, 是一片任性而慷慨豪爽的莽原。因为你没有爱过她,所以也难以洞悉我的衷肠——纵然地球上另有无数乐土,但不管我日后死于何方,相信我那依依的思情,必将飞回这褐色的国度——我的家园。
陈泯选译自澳大利亚约翰·柯利——奥尼尔出版公司一九八二年版《澳大利亚名诗选集》。
注①合欢树系澳大利亚著名树种。其花被用为澳国徽图案。
注②眼石系澳洲名产。


第8版()
专栏:

和彭斯五首
朔望
十八世纪苏格兰的罗伯特·彭斯是我爱读的诗家,或因其出入议政与抒情,调和传统与创新,而哀乐由心,庄谐并作,近于我之为中国文人的意趣。年来每到严寒的正月,北京便有一些各国的热心人士集会纪念他的生日,曰“彭斯之夜”,诗酒歌舞,颇多气氛。今年,我也在会上吟了几首应景乘兴的小诗。所谓“和”者,只是拣了他的若干诗题作头句,当个引子。我的心儿在高原我的心儿在高原——那里流着历史的污血和甘泉,那里的严峻生活使少年心折,那里诗人可以披襟当风,怜悯尘世的嚣喧。我没有到过高原,我盼望登上高原。远去他方的美少年远去他方的美少年,我不忍你今夜笑声落在天边。我愿你飞得更高,飞得更远,我愿你翅膀硬朗,眼光全面,饶你带回一路的霜痕雨点。你会回来的,这是你自己的家园。没有它,心里终久不甜。等你,我看也不用百年。
一朵红红的玫瑰一朵红红的玫瑰,谁见了谁心醉。是想到热血,是想到了樱桃嘴?或者只因为几滴花露水?一朵红红的玫瑰,圆中带方,有柔有刚。唉,到时候也扎得你够呛。“不喜欢你了,你使我失望!”一朵红红的玫瑰,依然它是玫瑰。它不能使我永远快乐,却教我领略了——花神的自由和尊贵。有过这么一帮恶棍有过这么一帮恶棍,在老实人心上刻下刀痕,他们打散广场上多少白鸽,至今无处安身。中国应当文明起来,但要减少几分天真。要留七八个心眼儿,对付那些女士先生。
当年的好时光当年的好时光,离得越远,越是难忘。眼睛深处的逝水斜阳!百年纷扰,你使我心痴欲狂;从小到大,我为你低回咏唱。但历史不是我向往的天堂。真正的好时光,还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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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掌纹
——致西方的看手相者
金沙当我走过春天的街道,“铎、铎”是谁把玻璃窗敲?一位金发垂肩的女郎,从窗里,向我招呼、端详。原来,沿街画着两只大手,在橱窗之外,分竖左右。是一位看手相的女郎,她把我这东方的路人看上。难道我有什么喜庆,她的预言能令人欢欣?难道我有什么灾祸,她能告诉我怎样躲过?啊,金发女郎,你不知道,命运在我的古老中华已经变了。它从黑色变成国旗的鲜红,虽然几经劫难,却又舞着春风。对于我,这十亿中的一个,你知道我的心为什么跳着?当我走在这费城的街道,喜或忧,为什么上了眉梢?女郎,透过你的水晶球也不会看见,我的掌纹和祖国的山水相连,即使这纹路从世界泯灭,山仍会更青翠,水更碧如青天。
1983年3月21日
从美国费城返回纽约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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