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4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追念金仲华兄
叶圣陶
最近接端苓的来信说:“时间过得真快,仲华哥被迫害致死即将十五周年。朋友们提起他都感到十分痛惜,在1978年为他召开的平反昭雪大会前后,曾有多位生前友好写过一些纪念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您是仲华哥最早共事的老同志和老朋友,也是他生前十分尊敬和爱戴的长者,能否请您在百忙中抽空给他写一篇纪念文章,我想您是会同意的。”
在十年动乱期间,几乎人人都居住在孤岛,邮电局明明开在那里,可是得不到什么消息,偶尔有些风闻,不便打听,也无从打听。仲华被迫害致死的消息从哪里传来,现在已经想不清了,当时将信将疑,只巴望是个谣传。直到1975年10月间端苓偕同她的爱人刘火子同志来看我,我才知道仲华确已逝世还没有平反昭雪的详情。我听了唯有怅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过了几天,我作绝句四首赠与端苓,现在抄录三首在这里。忽承临况特相寻,执手互呼感不禁,怀想莫通将十载,今朝始获晤谈深。备闻所叙一汍澜,岂意斯人出此端!长忆高楼联席日,衡文校稿共铅丹。陶母风仪永不忘,高龄康健住桐乡。敢烦一棹归宁候,祝愿代申百岁长。(母夫人生于1881年)
第二首中我说“岂意斯人出此端”绝无责备仲华不够坚强的意思。我想,死是多么严肃的事,被迫害而出于一死,必然有深恶痛绝,再也不愿与共天地的理由在,我怎么敢责备他呢?我对老舍也作这么想。我在家里常对至善满子说,十年“人祸”,相识的朋友致死的有一百左右;其中交情最深的二位,一位是仲华,一位是老舍。我每当想到他们二位,总要感叹“斯人也而有斯死也!”
第二首中所说的高楼指东方图书馆的第四层楼,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社就在那里,商务印书馆编译人员多,彼此不尽相识,我调到妇女杂志社工作,才与仲华相识。一见如故,协作得很好,情谊宛如亲弟兄。那是二十年代末了的事。后来又在开明书店共事,《中学生》归他负专责,我辅助他做些编校工作。他通英语,博览兼收,长于分析综合,谈国内国际形势变化都中肯,为这方面的专家之一。因此之故,在解放前后,他在香港和上海都曾主持新闻工作。他紧张而不忙乱,能从纷繁中理出头绪而抓其要项。我曾经想,这样的能力我是丝毫也没有的。当然,不经过长期历练,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呢?
第三首用陶母比喻仲华和端苓的母夫人,我自以为比得挺适当,因为老太太乐于并且善于款待客人,在我们朋友中间交口称说,传为美谈。她年纪虽大,事必躬亲;熟悉仲华的各个朋友,跟谁都谈得来,可不是寻常的敷衍应对;政局和社会情况也颇了然。我有时想,仲华应该有这样一位母亲,有时又想,不如说老太太应该有仲华这样的儿子。可是我不知道,当她儿子永远离开她的时候,她是怎样忍受下来的,此后几年间心头的伤痛是怎样熬过来的。端苓没有给我说,可能是她不忍说,只说母亲身子还佳健,回到桐乡去住了。我又能说什么呢?说些不相干的安慰话,徒然勾引老太太的伤痛,自然不相宜,只能依常例祝她长寿了。后来知道老太太于1977年逝世,终年98岁,可称高寿,但是没有等到知道她的儿子得到平反昭雪。
端苓要我作文纪念仲华,我依据赠与端苓的诗写了以上的话。可以说的当然还有,而且并不少,要待静心回忆和翻看日记,只得将来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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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蛇口一日
叶君健
在广东宝安县的西南边有一座山,形状象个蛇头,伸向南海,象是在向这个水域张嘴,想一口把它吞掉。它的身躯由后面一系列的群山组成,它的尾巴究竟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这情状加强了它的气势,也赋予了它一种神秘感。一般说来,人多的地方蛇总是不大出现的。人们把这地方叫做“蛇口”,大概是想要说明这里的特点吧:荒凉,很少人烟。
“三年以来——精确地说,也就是1979年8月以前,如果你站在这蛇头上向四周了望,你只会见到荒坡野岭,乱石杂草和茫茫的大海一片,别的东西就没有了”。
这是我的朋友对我所作的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的简略插述。我是刚从国外经香港回来的,在深圳一下火车,我的这位朋友就在分界线的桥这一边等我。他要接我到蛇口去住一天,因为他现在就在那里主持开发这个半岛的工作。
时间正是1982年的年尾,离开我的这位朋友描述的情况已经过了三年。在这三年中这块地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条新修的公路已经划破了这块荒凉原始的地带,把它和外间的世界联结了起来;各种类型的车辆正在它上面来往奔驰,有的运载物资,有的输送乘客。这个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半岛也苏醒过来了。当我乘坐的面包车到达终点时,我步出车向前一望,只见一幢幢新砌的房屋,在沿着海岸向远方展开。它们有的巍然耸立,伸向蓝天,象办公大楼,有的端庄朴素,依山面海,象别墅或私人住宅。同样吸引人们注目的还有一些现代化的工厂。它们星罗棋布地组合在一起,新鲜而又整齐,使这块地方既象城市,又象个住宅区,看来它们的出现不是源于偶然或自发的演变,而是根据一个经过周密思考过了的蓝图或设计。
据说这个设计本来并不是太夸张:在只限于2.4平方里的土地上建设一个小型的工业区,工业所涉及的方面也不太奢华,这从一些工厂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面粉厂、饼干厂、饲料厂、游艇厂、货箱制造厂、开达玩具厂,等等。但工厂一开始生产,就没有什么框框能够限制这几“工业”的发展。具有重工业性质的一些工厂便也逐渐出现,如铝材厂和生产高拉力螺丝钢的钢铁厂等等。我在他们之间穿过的时候,有的厂已经投入生产,有的还在热火朝天地修建。这些工厂的资金绝大部分是来自海外,也就是说它们是与外资合营。据我的朋友介绍,它们的产品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专销国外,换一句话说,它们的收益全是外汇。
通向海外的交通线现在也有了一个相当现代化的船码头在启用。当我正在走近它的时候,有一条汽垫船正在它旁边靠岸。可是它没有卸下物资,而却吐出一大群观光的游客。他们是从海那边的香港来的。他们都没有带旅行箱子,甚至连皮包都没有携带。无疑,他们打算在当天就离去。
他们到这里来“观光”什么呢?我走近他们中的一位中年人,和他攀谈了几句。原来他是一位在香港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人,这天得以休假,特带妻子和孩子们到这里来“散散步,休息休息头脑,因为,这里的空气特别新鲜;香港是既噪又闹,简直弄得人要发晕”。他的话说得那么随便,好象这里就是香港的郊区的一个花园。这时我猛抬头向对岸一望,香港果然不远,它的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就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原来从那里乘船来只需要45分钟的时间。
这个新的局面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禁掀起了一种富有传奇色彩的联想。原来开发这个半岛的意图是源自我国交通部在香港经营的航运企业招商局——它现在事实上是这个半岛的独家开发者。它最初只不过是想在香港开设一个工厂,制造与航运和修理船舶有关的诸如货箱和油漆一类的用品,但香港的地价太高,而蛇口与香港的距离又非常近,只不过二十海里,为什么不在这里设厂呢?这里不仅地价便宜,劳力也便宜,而且还可以给许多年轻人创造就业的机会。蛇口的第一个工厂就是这样产生的。从这个厂开始,创业者们又进一步联想,为什么不引用外资建立更多的工厂呢?蛇口“工业区”就这样发展起来了。但是现在每天既然有由香港到此来“休息休息头脑”和“呼吸新鲜空气”的许多观光者到来,为什么这个联想不又再向前发展一步,把此地又同时变成游览区呢?
海滨沿岸排列着的一幢幢的两层楼的小别墅,就是从这个新的联想产生的。这些别墅后面是一些六层楼的高级公寓。它们同样也变成了外销商品,港澳的人士已把它们购买一空,作为家属住宅,或作为在周末或假日休息的别墅。于是商场、中餐馆、西餐馆和海鲜馆也应运而生。此外还出现了一座专为游客短期居留的、规模可观的南山宾馆。我也对这些建筑和餐厅作了一次走马观花的巡礼。它们的设备不仅已经达到了国外类似建筑的水平,它们室内的空间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则远远超过一般近代化旅游城市所能提供的条件。
在这些建筑物的后面,有一条新辟的道路伸向更后面的群山,我和我的朋友沿着它向山中步去,原来这里真是一个很别致的公园。但它没有围墙,也没有界限,而是随着山谷的曲折向群山的奥处伸展,每拐一个弯就出现一个新的意境。与这些意境相对称的还有一些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如游艺场、旱冰池、打靶区、餐厅和茶座,也有专为青年男女度周末和休假、甚至蜜月的简易实用的招待所。对从港澳闹市来的青年们说来,这样一个环境也可以算是一个世外桃源。它所提供的不仅是清洁的新鲜空气,而且是彻底的休息。
这个小小半岛的开发者们,如果以现在这样的想象和速度发展下去,将来这里会出现一个什么新的局面?现在实在无法预测。我在它的南端正看到有大批推土机和载重卡车在紧张地工作。原来人们正在这里开山填海,为修一个深水码头而作准备。南海有丰富的石油蕴藏,而且有的钻井已经正在出油。这里接近南海,这里的建设者们还想把这个半岛变成海上油田的大后方。他们在憧憬一幅新的图画:国际油船在这里来往,油管在这里纵横,炼油厂从现在正在开山腾出来的空地上耸入云端……
这个憧憬听起来倒很象一首未来派的诗。这首诗,同“大跃进”时期的“狂想曲”不同,是基于实际,是远见和魄力、实干精神和严格科学态度相结合的产物。这也是我在这里“观光”了一天所得到的印象和结论。但我的“观光”并没有就此结束。我的朋友最后带我登上两三公里以外的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尊大炮。它已经布满了铁锈,但是炮口面对前方的海面,依旧昂然屹立。当年关天培(1780—1841)就在这里炮轰前方海上护卫偷运鸦片烟船和入侵中国的外来舰队,保卫了我国的尊严。
前方的这片大海,就是历史上所谓的伶仃洋。关天培曾在这里显示过我国的威风。只是由于当时高高在上的政府的腐败无能,他的英勇行为没有取得应有的成果,而他本人也只有孤军奋战,于1841年2月在英军进攻虎门时壮烈牺牲于靖远炮台。从此伶仃洋也就沉默无言,近似死寂,以蛇口命名的这个半岛,也被人遗忘。现在,由于几位搞航运的同志们的大胆设想,加上他们坚韧不拔的干劲,它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它的新生,正象征了我们今天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实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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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希望提高出版质量
河南辉县张村中学 王殿文
书刊的出版质量问题仍应引起我们的注意。偶读农村读物出版社出版的《说唱西游记》(北京印刷三厂印刷,1981年11月出版,中国曲艺研究会编辑),发现校对问题不少。这部书分上下两集,共计611页。我仅粗略的统计,错别字竟达229个。如果加上丢字(1个),颠倒字(1个),多字(4个)就是235个,平均每页0.38个字。另外,丢号11、错号13共24处。例如第380页的错字就有5个,丢字1个。
详例不拟罗列了。正因为这样,所以使得这部琅琅上口的通俗读物,大为失色!
我们祖国有悠久的历史,勤劳勇敢的古代劳动人民,为我们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这是极为宝贵的遗产。我们应当倍加珍惜、继承和发展。可是农村读物出版社却未能尽到责任。
因此,我衷心地希望出版部门的同志加强责任心、事业心,对出版的刊物书籍的字、词、句以及标点符号,反复推敲,只有这样,才能出版更多的优质的作品和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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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报载:十年前那个用一张白卷“造反”而为江青一伙赏识的小丑,由于到处进行反革命煽惑,公开扬言对国家机关“要动大手术”,触犯刑律,已由当地人民法院判刑十五年。法院根据大量事实,确认他的行为构成阴谋颠覆政府罪和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这个刑判得准确。
但是,这名小丑的罪责和遗害远不止此。他那张白卷,被江青一伙及其御用文人们捧为“反潮流”的杰作,煽起“知识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妖风,影响深远。文人妙笔生花,居然引经据典以蛊惑人心,似乎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已预言过必须革文化的命。今天,那些头脑简单、文化水平低下的青年人,不正是十年前“反潮流”的产物么?至于那些中了毒仍然不自觉的,就更可怕而又可怜了。
新版《辞海》上说:蛊,相传是一种由人工培养成的毒虫。这个解释很能说明那名现已成为罪犯的小丑的本质。但愿中了毒的人赶快惊醒,憬然以悟。还是要相信培根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 梁紫


第8版()
专栏:大地漫笔

“爱吃鱼”
“爱吃鱼”而带来意外麻烦,古今不乏其例。春秋时期的吴王僚,因为喜吃熏鱼,便被公子姬光演出了一幕“鱼藏剑”。今天也有吃“鱼”招祸的。开始不过是有求者送来一点,吃多了,便连腹中的表、钞之类也闭着眼睛吞了下去。于是,自己也变成了上钩鱼。
然而爱吃鱼者并非自己都变成了上钩鱼。古有“悬鱼太守”,如今也有许多拒吃的干部。安徽某县委书记发现爱人在整治下属送来的大鱼,便坚持要她按市价补差。想演“鱼藏剑”的人也就从此趑趄不前了。
陆地和


第8版()
专栏:新书架

万叶散文丛刊第一辑:《绿》
一本大型的散文丛刊“万叶散文丛刊”,即将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同爱好散文的读者见面。它的第一辑定名为《绿》。正象老作家冰心在卷首篇《绿的歌》中所热情描绘的:“绿是象征着:浓郁的春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热切的希望……我愿以这支《绿的歌》献给生活在青年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青年们!”
看来,“万叶散文丛刊”有志于继承和发扬我国悠久的散文传统,在社会主义文艺走向新的繁荣之际,致力于提倡散文,振兴散文。《绿》的作者阵容使人高兴。既有冰心、叶圣陶、俞平伯、李一氓、柯灵、林林、曹禺、刘白羽、陈白尘、陈残云、秦牧、赵清阁、孙犁、冯亦代、管桦、吴祖光、黄裳、端木蕻良、黄秋耘、何为、菡子等老一辈作家,又有严阵、李希凡、蓝翎、刘北汜、张洁、丁宁、张长、韩静霆、唐挚、刘征泰、赵丽宏、韩作荣等创作力比较旺盛的中青年作家。还有美国海明威的书简,苏联阿赫亚托娃的随笔,以及西德、日本、英国作家的散文随笔。
散文的天地非常广阔,题材更是无所不包,体裁和风格应该多种多样,犹如百花竞艳,万木争荣,这些,在《绿》里都能看到一点使人欣喜的信息。 周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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