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4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短篇小说

子弹洞穿的水壶〔短篇小说〕
黎汝清
国庆适逢中秋,林部长的客厅里充溢着节日气氛:幸福、和谐、热烈、喜气洋洋。
“快坐!快坐!”妈妈欢快地张罗着催大家入席,嗔怪地向手握信纸的老伴喊着,“毅成,你还磨蹭什么?”
林毅成端坐在圆桌上首,魁伟傲岸。虽说苍苍白发已经稀疏,但仍使人联想到他当年在战场上的威严。
矮小慈祥的妈妈坐在他的左首,相形之下,更加干瘦,谁也不敢相信,她曾是从火线上背下几十名重伤员的女护士。
在妈妈的下首,是结婚不久就挺起大肚子的小女儿,她象爸爸,高大丰满,一头波浪式的闪闪有光的浓发,放荡不羁地纷披在肩头,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流盼着欢愉、自信和机警。
林毅成右首,是不到四十岁就已经开始有点秃顶的大儿子,他和爸爸十分相象,气质上却迥然不同——缺少爸爸的刚毅,多了爸爸所没有的平庸。
大儿媳和女儿相比,就大为逊色,宽大扁平的脸,那头乱蓬蓬的烫发象木匠凳下那堆刨花,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她的怀里,搂着这个家庭最小的成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孙女。
年近六十、步履依然轻捷的郑妈,这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算得上半个主人,她正在欢声笑语中,向圆桌上摆菜。
在小女儿带来的收录机里,斯特劳斯为节日午宴伴奏,幸福女神在这共度天伦之乐的全家人之间,踏着美妙的旋律翩翩起舞,典雅而又轻柔;庭院里的桂花仙子也借阵阵温风向宴席上送来醉人的浓香。
“郑妈!你真好!做的全是我最爱吃的菜!”小女儿虽说已出嫁,但仍在这个家里保持着公主的地位。她巡视着桌上的炸虾球、香酥鸡和糖醋鲤鱼,感到她依然是家宴的主人。郑妈幸福地笑着,岚岚的心满意足,不正是她做奶娘的最高奖赏吗?
“若是二哥在家,那就是大团圆啦!”满面春风的岚岚的话语,象林间快活的小鸟,忽而又蹦到另一根枝丫上,“爸爸!二哥也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竟连个信也不来……”
“唔!”老头子的心被揪了一下,脸阴沉下来,使人误以为因老二没有信来而烦恼。他努力保持着平静,嘴唇却微微发抖,好象有话说不出来,正是老二那封倍思亲的信,才使他在欢快的佳节铁板起面孔,他能把这样的信在宴席上公开吗?
“亲爱的爸爸妈妈:
预祝你们节日愉快。爸爸,我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每一个人一样,幻想着希望着幸福,追求着远大前程。爸
爸,常言说‘天下爷娘爱小儿’,你是爱我的。你来信说要
离休,我不反对,可是,在放弃你的权力前,你不能把我
扔在外地(大哥和岚妹都在你身边)。丢弃你那过时的信念
吧,睁眼看看现实,谁不为后代打算?少给我一点教训,
多给我一点实惠吧。把我和小莉调到你的身边,只要你一
句话甚至一个暗示就可以办到……”
信,埋怨、委屈和央求组成的斜斜的字行,象排排尖利的锯齿,刺着林毅成的心。他感到压抑,感到自己的疏忽,感到对后代的历史的责任,珍馐美味,不能使他从儿子的信所带来的烦恼中解脱出来。
“吃!吃!”老伴举着筷子招呼着,“老头子,你干么呆着?”
“莹莹,你忘了,小孩不能贪吃,快,唱个歌给爷爷奶奶听!”三岁的莹莹按着妈妈的排练与教导,果然哼唱起来。有心计的不高明的导演,在这时叫小女儿唱歌,真是不伦不类。
“啊!小莹真乖!”奶奶由衷地夸奖着。
“小莹,你说:‘我天天想爷爷和奶奶,我要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媳妇这些极平常极自然的话,是和丈夫精心设计、策划的。他们后悔自己早结婚了半年,那时老头子虽然已经复职,却暂时住在招待所里。他们的住房是老大的所在单位解决的;等老头子搬进这所别墅式的小楼时,未出嫁的妹妹,在本市上学的二弟又独占着两大间,现在二弟分配到外地,妹妹已经嫁出,再不挤进来,更待何时?
老头子紧紧皱起眉头,儿媳妇那讨好的话正象鲤鱼盘里的糖浆,甜、酸、腻,他板着脸,直盯着青花长盘里那条鱼。
“对!对!我喜欢和爷爷奶奶住一块,”莹莹拍着小手,“这里有大彩电,有小花园,还有……”她的屁股被妈妈不轻不重地扭了一下,刚要哭,一块炸虾球及时地塞进正要咧开的嘴里。
岚岚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早就把大嫂的心思照得雪亮,但她懂得“围魏救赵”的办法比正面攻击更有力:“爸爸!你推迟半年再离休就好了。”
“为什么?”老头子斜睨了女儿一眼。
“机关新盖的宿舍楼,不是快要竣工了吗?听说设计合理、设备齐全,美观大方、阳光充足,两大一小,卫生间和厨房是分开的,你得关心关心大哥大嫂和小莹,他们那两间房又破又挤,真不象人住的,厨房厕所公用,谁受得了?趁你在位……”
“不!不!依我说,这样影响不好!……这里不是空着两间吗?”儿媳妇感到既已挑明,不如索性直说,“我和你大哥商量好了,爸爸妈妈身边总要有人照应,小莹可以愉悦老人家的晚年……”她说得颇为自信。
岚岚上牙咬了咬下唇,恨不能把那个盛鱼的长盘子向大嫂那张扁平的脸上砸过去。那是她做姑娘时的房间,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她准备回娘家坐月子。但她不想破坏佳节的团圆气氛:
“大哥,你们大可不必往这里凑热闹,若是二哥和小莉调回来,在哪里住?”她看见大哥苦着脸咧了咧嘴,急忙换一个更有利的方向乘胜追击,“喂,你们没听说吗?尤局长的老伴差一点和儿媳妇动了菜刀!祁副部长的老伴还不是叫儿媳妇气死的?……我若是个作家,我就要写一部万世不朽的名著,从社会学、伦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回答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极其尖锐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婆媳关系是搞得好的!’……”
儿媳妇的脸色骤变,正是心窝上中了杀手锏的那种神态,但她这个精于计算的会计员,绝不会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我和你大哥都听说了,祁家婆媳那场纠纷,全是那个小姑子从中搅的!本来嘛,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啪!”小姑子的象骨筷子往桌子上猛力一拍,杏眼圆睁,目光如剑地盯住对方,那无声的怒吼是:“看谁把谁泼出去!”
小莹哇哇地哭起来,谁也不知道斯特劳斯何时中止了演奏。
“唔!”老头子向席间扫视了一眼,其中的痛苦、悲怆比愤怒和严厉更具有威慑力量,交战双方都垂下了眼睛。
“吃饭!吃饭!”做妈妈的不安地向郑妈求救似的叫着,郑妈似乎比主人还要难过,这桌盼望已久而且为之费神劳力的团圆饭,由舌剑唇枪发展到动武结怨的地步,她真是难以理解,她一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她匆忙地向小瓷碗里盛饭,让这痛苦的华宴早点结束吧!
老头子会怎么样?全家人都在埋头吃饭的掩护下,偷觑着一家之主的反应。今天,这个一向开朗、果决、坚毅的老军人,使所有人感到有点古怪,尤其在女儿眼里,这个对她千般爱抚的老人,变得不可思议:谁知他在想什么呢?“无情未必真豪杰”,他的爱的砝码押在哪一边呢?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呢?
“莹莹!咱们快吃,吃完了,爷爷讲故事给你听!”
大家都注意到老人的脸上竟透出一种笑意,多么怪异的心情啊,人老了,总是生出一些令人费解的反常的举动来。
“讲!讲!”莹莹欢快地拍着手。其他懂事的人全都明白,凡事认真的老头子,对桌上发生的争端是不会漠然视之的。
饭,总算吃完了,郑妈把狼藉的杯盘碗盏收走了。全家人散坐在沙发里、藤椅上。
“郑妈!你也来!”老头子向厨房那边高叫了一声,这声音虽不乏温和的色彩,但谁也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儿女们都互相对视了一眼,象在互相探询。郑妈用围裙擦着水淋淋的手,为难地出现在客厅的门口。老头子手指斜对面的一只沙发:“坐!”
“我给我要讲的故事想了个题目,叫‘偷水喝的人’!”老人一脸严肃。小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偷冷水喝要打屁股的!”她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段经历,可是,爷爷打得一点也不痛。
“那是1936年的夏天,我们红军游击队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带着七名伤员,被保安团围困在秃儿山上,巨石嶙峋,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可是另一个无形的敌人——干渴,却无法摆脱地扼住了每个游击队员咽喉,那怕有一滴水润一润干裂的嘴唇,那也是最大的享受,我和你妈妈都知道冻得发颤饿得晕眩的滋味,这时,才知道‘渴’比饥寒交迫更使人难忍难熬。七名失血过多的伤员全昏迷了……”老头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沙哑。
“有山就有泉!”岚岚很在行地插了一句,她不理解老头子为什么对悠久的象远在天边的一抹微云似的历史,竟动了感情。
“狡猾的敌人不再强攻山头,却卡断了水道。好容易忍到天黑下来,我决定派一个队员,从悬崖上下到小溪边,冒死偷水。用破旧的衣衫连结成的绳索,担不起很大的重量,那时,一个十五岁的瘦小的看护员,说她身体最轻,……她带着一个缴获的敌人的行军水壶,攀下悬崖。”
“还翻老帐干么?”老伴心冷意沉地说着,悄悄抹了一下眼角。“哪个爱听?”
“敌人发觉了,”林毅成不理睬老伴的阻挠,“机枪步枪一齐向小溪边悬崖上的那个偷水人开火。女看护受了伤,水壶被子弹对穿了两个洞。她只带回了半壶水来,倒进了小茶缸。三分之一救醒了七个伤员,三分之一给四十多名队员湿了湿嘴唇。还有三分之一备用,留在拂晓突围时解救危急的伤员和昏倒在路上的队员……啊!真是天晓得,在突围前,这几口救命水竟被人偷喝了……啊——!”老军人撕肝裂肺地叹了一声,“这个卑鄙的行为使突围付出多少生命的代价啊!十几名游击队员昏倒在突围路上,落在敌人手中……”
客厅里一片沉静。
“我们终于查出了那个偷水的人,由于良心的谴责,他没有抵赖。同志们愤恨极了:‘打死他!撕烂他,这个只想到自己的坏蛋!枪毙他!这个革命的叛徒!’……那个偷水的人,半俯半跪地软瘫在全大队面前,抱头痛哭哀嚎,声泪俱下地申辩:‘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软弱,只是渴得受不住了。我没有罪,我只是多喝了几口,没有想到别人也渴……’作为一队之长,我决定枪毙他。可是,政委不同意,经过支部研究,把他开除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枪毙他更好。枪毙,对这种无意害人却大大害了人的可怜虫,不是一种解脱吗?……”
莹莹在妈妈怀里睡了,陈旧的故事讲得多么平淡无味。干干巴巴的说教寓意何在?那几口水和房子有什么内在联系?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房子不是水,既不能偷,更不能喝。
老军人似乎也感到讲这个故事过分生硬,不能打动人心,便转向别的话题:“岚岚,你是郑妈的奶喂大的,她是你的第二个母亲,她象母亲一样爱着你……”
郑妈急忙弯下腰去,谁也看不见她的捧在手里的脸,只见那敦厚的双肩在微微抖颤。一个感情的热浪打在岚岚的心头,忍不住扬起几声啜泣:“我也时常想着郑妈,象爱妈妈那样……”
“你到底想着郑妈一些什么呢?想着要她给你整理房间?想着要她给你洗衣做饭?啊!我的小姐,在你们……”林毅成瞥了大儿子一眼,“打算把自己住房搞得舒适再舒适、宽敞再宽敞的时候,可曾想到郑妈她家里是三代同堂?……”
岚岚的确没有想到这些。但她的心却隐隐地感到中了老头子掷来的暗器——那个偷水喝的人不也是只想到自己?
“在我参加革命之前,咱家祖祖辈辈都是茶农,你们那未曾见过面的爷爷培植出名驰中外的优良品种,叫云山绿……呐,就是我喝的这个品种,”林毅成打开杯盖,客厅里似乎溢满了茶的芳香。他一往情深地呷了一口,缓缓地说着,似乎掂着每句话的分量,“我和你妈妈商量好了,而且报告也送上去了,我们要去继承你们爷爷的遗产,报告里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愿得茅屋三间,茶园半亩,从事新品种的培植,终老林泉,……’孩子们,爸爸妈妈老了,还能为你们尽什么力呢?茶可以清心明目,我们每年只能供应你们几斤亲手采制的云山绿……”
几个儿女,对云山绿无动于衷,最最关切的是这座别墅式的小楼落在谁手。
“这房子,是国家给一位1929年参加工作的人使用的,表示了党和人民的深切的关怀,我要退还给国家……”
全座皆惊,不啻响了一声沉雷。岚岚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叫道:“爸爸!这是不公平的!这是没有先例的!”
“先例总要有人开创啊!更何况,老红军回乡当农民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各有志,何须强求划一?”
“大哥怎么办?二哥怎么办?我就要分娩了,怎么办?爸爸,你一直是爱我们的呀!”
女儿泪盈满眶,老人不动声色:
“问题在于什么叫爱,爱什么。当然,我也不能不徇点私情,向房管处提了个条件:换一个带厨房、厕所的两套间,郑妈他们全家住进去,不算宽敞,只不过稍稍改善改善……”
“不!不!万万使不得的!”郑妈惊叫起来,“这不合适,我们能将就……”郑妈两手把脸一捂,泪水从指缝里向外涌流。
林毅成愤愤地一跃而起,在客厅里踱步:
为什么让老实人吃亏呢?为什么让伸手的人得逞呢?如果老是这样,谁还愿做老实人呢?‘交争利而国危’,奖励那些老实人吧,严惩那些偷水喝的人吧!他们只顾自己舒服不管别人死活!……孩子们,也许你们怨恨我们缺少父母之爱,父母是爱你们的,父母也是有遗产的,春兰,”林毅成目视他的老伴,“你把那份遗产拿出来,谁要给谁!”
儿女们困惑地望着他们的母亲。
“你难为孩子们干啥?”老伴怨声怨气地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死死地缩在沙发里,她怕老头子做得过火。
“去拿出来!为难一下他们吧!省得他们再来为难我!”林毅成痛苦而又激奋地叫着,难道他们不能从那子弹洞穿的水壶里看出人生的意义吗?难道不能使他们悟出一点做人的道理吗?难道不能使他们想到入党时的誓言吗?”
林毅成的愤慨的声音从客厅里扩散开去,象沉雷从在座人的心头隆隆滚过。客厅里一片沉默,而在这片沉默的洋面上,翻涌着困惑、失望、怨恨、惊愕、深思、省悟、羞愧、欣慰、希冀的浪涛。而客厅外是一片果实累累秋色佳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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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濯网白浪间〔木刻〕 林之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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