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2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晨光短笛

“春光”小馆
杨启璋
第一次走进“春光”小馆,还是我刚调到这座城市工作的时候。因为宿舍距工作单位远,早餐常常误了吃。有一天,我踅进墙拐角处这家小小的饭馆。小馆内烟雾腾腾,一处卖筹,一处拿饭,两个窗口,两条长“龙”。店小,人挤,顾客们摩肩接踵。我凑近拿饭的窗口一看,只见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姑娘阴着脸,慢条斯理地给顾客盛豆浆,拿油条。里边灶炉旁,五六位姑娘倚着桌子,正笑语琅琅。
“同志,你们不能帮着卖饭吗?”我向那群姑娘建议。
谈笑正浓的姑娘们理也不理,倒是拿饭的姑娘不高兴地回一句:“我们轮流卖,每人半小时!”我望望身后的两条“龙”,怏怏走出小馆。从此,每逢误了早餐,便揣上一只馍,到办公室后,夏天开水泡,冬天火炉烤,再没有勇气第二次进“春光”。
残腊向尽,“春光”关门了。有人惋惜,也有人不以为然:“春光”月月亏损,早就该“关门大吉”。渐渐的,人们忘掉了“春光”。
一天清晨,我照例骑车上班,拐过墙角,晨光熹微中,见“春光”小馆门前人影憧憧。原来“春光”不仅早已开始营业,而且把油条、烧饼、豆浆等早餐摆在店门外卖。只见一个姑娘收钱和粮票,两个姑娘卖,还有一个姑娘从店内不断地朝外端油条,提豆浆。店前十几张小矮桌旁坐满了人,没座位的,就蹲在地上吃。姑娘们手脚麻利,顾客虽多,竟不用排队。
一会儿,人少些了,一位卖饭的姑娘走到几个蹲着吃饭的顾客面前,不无歉意地说:“让大家受委屈了,店里很快就要添购新桌椅。”一位工人应道:“这没啥,只要能随到随吃,别误了工作,蹲着坐着一个样。”姑娘们又说:“我们四姐妹包了‘春光’小馆,今后,请大家对我们的工作多多批评”,说着,回首一指:“那是我们四姐妹的姓名与工作服上的号码,请大家监督。”我抬头一看,一块白漆红字的四方木牌,堂堂正正地挂在店门口。
天愈亮了,小馆在晨风曙色中透出一缕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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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西湖偶感
牧乙
去年冬初,我因事来杭,住在西子湖畔。或漫步堤岸,或放舟湖中,虽是天色空蒙,不见山黛水潋,却也一片清淡安谧,别有韵味,与我二十年前在晴光中所见者不同。苏东坡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足传其神。一日,与友游灵隐,见方丈壁间镌李商隐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不禁感慨系之。后句想是以天气为比,说人们重视晚年有个好世道。如此解不差,今日恰好对了景。为什么?这几年正是建国以来最好的时期之一,经过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折磨过的人们,特别是一般老年人,对此无不欢欣鼓舞,极为珍视。这里我也拿天气作比方:十年浩劫是狂风暴雨,飞沙走石,清除“四人帮”后,天气好转,但还有阴雨霏霏,连日不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一开,才出现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天气。这对一般老年人来说,犹如幸逢晚晴,不禁心旷神怡。因此都想多为祖国四化“发余热,竭绵薄”,积极性很高。有诗云:“老牛明知夕阳短,不待扬鞭自奋蹄”,正可以说明这种情况。我把这些想法给友人说了,他亦有同感,只是说老年人还要注意休息,因为毕竟身体差了。要争取多活些年看“四化”,看祖国统一,并引了杜甫的如下一首诗: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我认为这是个必不可少的重要补充。
198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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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

哀思和忆念
——潘汉年董慧同志二三事
唐瑜
四:重 逢
日月如梭,转瞬过了七年。时当1962年初夏,在东安市场的北门口,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影——董慧。我们双手紧握,眼眶内的泪花模糊了现实与梦境,也代替了倾诉不尽的语言。她告诉我,潘“释放”了,现在住在京郊一个农场的“小别墅”,那里可以种花,可以钓鱼,时常能够钓到大鲫鱼。潘被允许到市内探亲访友,但他怕带累人家,所以一直没有进过城。我约他们每个星期都可以来我家。我说:“什么影响、带累,反正就是这样;潘那顶帽子我戴起来不象样,自由主义的帽子比较便宜,送一顶还可以凑合”。
星期天,潘和阿董来了,带来了阿董去上海整理抄家剩余物资,顺便取来的两瓶陈酒和几条自己钓的鲫鱼。我把它放到水盆中去,每条鱼都吐出几片茶叶。我们有很多话要说,但却相对许久无言,终于从鲫鱼与茶叶开始,潘说,在鲫鱼口中塞几片茶叶,可以多活两三个小时……
我们首先谈到1955年在上海的分别。他诉述他遭致入狱的前因以及当年的情景,他只强调自己的过失。表现了一个把一生献给了党的革命者的高贵品质。
他严责自己对人轻信,以致几乎陷入敌人圈套,虽然他没有使党的事业遭受损失。在引来一些流言蜚语之后,他向陈毅同志说要到延安见毛主席。后来,潘到了延安,在杨家岭见到毛主席时,毛主席正在看文件,他非常高兴,和潘握过手,顺手从旁边书架上拿了一瓶酒,倒了一杯给潘,自己也举起一杯祝贺潘工作的胜利。潘说,小资产阶级的爱面子和个人英雄主义使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等到他离开延安时,他又深深后悔了。
五:预 感
有些小事,可能说明潘的某种预感。
1953年我和妻到上海度假,他约了夏衍、于伶、叶以群、蔡叔厚等同志和我们在他家吃饭,饭后在一株玉兰花树下聊天。妻夸奖他的保姆,潘说:“介绍给你们怎样。”“你自己呢?”“我可能要调动工作。”“那你就带她去吧。”“我去北京得住集体宿舍。”我说:“部队的集体宿舍都可雇用保姆,何况一般的机关。”我当时是只当他说着玩的。
走的时候,他送我一只烟盒和打火机,他说他要戒烟了。
1955年,那一次我们在国际饭店分别后,他到了北京。从此便入狱,不断的写材料,有许多不属于他、同他没有什么关连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也都塞进他的案件中。
他说他几年中一直在写材料。经过反复核实、查对,后来,有一位管这事的负责人向他说,情况基本查清。这位负责人劝潘安心休养,等候最后的批示。他还在农场为潘设便宴,请了一些有关的人,请他们对潘妥予照顾。
他们曾在一个游人稀少的日子去逛颐和园,恰巧遇上了陈毅同志陪外宾在那里。陈老总亲切地问他一些简况,还说要设法催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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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夜阑人静时……
张 镒
秋天,我搬进了新居。
记得,那天搬完家,已是掌灯时分了。说也巧,东西刚收拾利落,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忙忙乱乱折腾了一天,实在有些累,爱人及孩子早早上床睡了。我呢,却没有一点睡意。大概是过度的兴奋和喜悦,搅乱了我的睡眠?……
夜渐渐深了,我踱到窗前,凭窗向远处眺望。细雨中,马路上的路灯,迷迷蒙蒙的,从街的这头,一直亮到街的那头。黄澄澄的灯影里,可以看见马路两旁的树木及临街一排排楼房的轮廓。我平生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的夜景,是这样美。我不禁看呆了。忽然,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呼喊什么。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低沉而略带几分嘶哑。从前面的楼群之间,一幢幢移过来。接着,楼下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我终于明白了,楼道里还停着谁家的自行车呢,粗心的主人大概忘记搬到屋里去了。可真是的,幸亏有人提醒……我想,那人一定是负责街道工作的同志吧,也真够辛苦的,这么晚了,还惦着别人的事儿。不一会,那喊声消失了,只留下沙沙沙的雨声,窸窸窣窣的,愈发增添了这夜的寂静……
第二天,天刚发白,笃、笃、笃,外面忽然有人轻轻地敲门。我拉开单元门,只见楼道里站着一个老人,瘦小的身子被一件肥大的雨衣包着,仅露着一张消瘦多皱的脸,雨滴挂在下巴的白胡碴上。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同志,听说您是昨天新搬来的?”
“对啊,您……”
“是这么回事儿,夜里,楼下放着辆平板三轮,我琢磨着,大概是您的吧,啊?”
哎呀,瞧我这记性!怎么竟忘死了呢,那三轮车是从单位借的,忙乱中,竟忘记还回去了。车子在楼下放了一夜,又没加锁,我心里不由一阵慌乱,想立刻下去看个究竟。
老人伸手把我拦住了。他说:“夜里,我已经把车推到街对面房管所去了,您尽放心,那儿安全,丢不了的。”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老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您看,您看,太谢谢您了。”
他笑了,下巴一动,胡碴上的水珠儿便滴落到地上。“瞧您说的,街里街坊的,哪的话呢。得,回头见。”说完,抖抖雨衣,径直下楼去了。
一晃许多天,可再没有见到他。那天我到对面房管所推车的时候,提起夜里发生的事儿,传达室一个值班的小青年听了,咧着嘴直笑。“你问那老头儿?起先他是所里的修房工人,现在,早退休了。可这老师傅挺有意思,依然跟着维修班,满楼群里跑。夜里,就住在所里。晚上,还绕着这片楼溜圈儿。大家都管他叫编外人员。编内编外他不在乎,硬是赖着不走,你说邪不邪?唉,人一老,大概有点变态吧,脾气也怪了,您说是不是?”
我说什么呢,我说我想当面谢谢他。
小青年笑笑说:“哪找他去?说不定又到哪家住户家里去帮忙了。再说,象您这种事儿多了,他兴许早忘啦。”
打那以后,我一直没见到他,可每到夜阑人静的时候,还时时听到他那苍老的,略带几分嘶哑的声音,呼喊着,慢慢在楼群里移动。这时,我总搁下笔,探头向楼下寻去……
我常想,这老人到底留恋着什么呢,是这片楼房,还是这里的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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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西湖杂诗
钟敬文
秋瑾女侠立像由来西子称柔媚,十里朋波导远情。今日却教增壮美,雄姿俊爽耸西泠。湖上重晤许钦文同志少壮人成八五翁,西湖今日喜重逢。劫波已逐江流去,世运方如秋叶红。寻访达夫风雨茅庐酒酣议政更衡文,当日城东是比邻。垂老重来寻故宅,海天何处吊诗魂?别杭州民间文艺研究会诸同志再来无复鬓青青,地转天回万象更(1)。喜见群英恢胜业,慰情何用说来生(2)?
(1)我于1937年秋离杭,四十五年后方重临此地,所见真有隔世之感矣。
(2)东坡再去杭州,别南北山诸道人句:“衰鬓只今无可白,故应相对话来生。”今反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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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大地漫笔
画家的散文
画家中擅长写散文的是黄永玉。
五十年代,他写过学木刻的故事,怀着对新社会深沉的爱,讲述着已经逝去的一些旧梦。我明白,说梦人讲昨天,目的还是为了今天。
他又象个熟练的猎人,常常跑到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去探险,寻觅生活中美的猎物。自然他首先猎取来的是黑白木刻,可是亦被森林的黄昏、浴池、小学的木屋和孩子们迷住了,画之不足,于是就提起散文之笔。我爱黄永玉的木刻,我也爱画家的散文。
前几年,我不肯放过他画上的那些题跋,真是有声有色,其中有欢笑,有眼泪,当然也有画家的机敏、幽默,甚至一点狂态和痴情……有的则是诗。
近两年他的散文创作欲又抬头了。写人物好象无头无尾,却能画出人的眼睛!是写意,是夸张,还是大泼墨?是不是写散文一如他作画的风格:不拘一格,“无法无天”?
余时
巧与假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文艺作品中出现巧事,本属寻常。这巧,当是作者从真实生活基础上加工提炼出来的;它有依据,经得起推敲,令人信服。这巧,能使情节更加曲折有致,矛盾冲突更加尖锐激烈,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充实。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有不少巧处,不是就深深地震撼了读者的灵魂么?!
脱离实际任意编造出来的稀奇事物,算不得巧,当然也不会获得感人的效果。主人公驾着载了燃烧着的汽油桶的车转来转去,而尾随在后面的消防车却总也追不上他们……当电视屏幕上出现这长长的画面时,你能赞它“巧”吗?它给人的印象只能是“假”。珍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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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乡 曲〔中国画〕 吴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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