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寻人启事〔短篇小说〕
朱干

“……蓝褂青裤,四十上下,她声称自己是养鸡专业户!”老李陈述着,期待着从老支书嘴里,得知此人的姓名和住处。
“嘿嘿,你让我猜谜呀!”老支书边说,边请这位今早第一个叩门的不速之客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因为老伴和三姑娘还没有起床呢!客人不吸烟,老支书只管自己抽出一支香烟吸着,说:“村里穿蓝褂青裤的妇女多哩,如今谁家不养鸡!现时专业户的牌子吃香,有人编着话柄儿往上沾边,自称养鸡专业户,其实他们没少种一分责任田!你当时为啥不记下她的姓名啊?”
咳!老李咋能忘记读者缺书登记呐!前天逢集,公社小镇的书店刚开门,柜台前的读者拥得一窝蜂。老李在柜台两头跑得象穿梭,递书,接钱,答复询问,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儿。那位大嫂拚命往人群里挤,一只手举着一把钞票,扯着嗓门声声催:“俺是养鸡专业户,俺要买一本《鸡病防治》!快!”一切有关养鸡的科技书,最近统统售光了。老李急得干跺脚,说:“大嫂!请稍等,我这就给您登记下,等书到后供应!请留下您的姓名住址!”她竟没好气地说:“俺家住徐店子,俺要买的书你没有,还查俺的户口么!”便转身走出书店,汇入赶集的人流里了。老李只得打量一下她的身影,在“读者缺书登记簿”的姓名一格里写下:“徐店子一鸡专户”。老李昨天赶早去县书店仓库,也没见到《鸡病防治》。便自己掏钱在县城书店门市部买了一本《养鸡常识》。他详细翻阅其中“鸡病防治”一节,顺便把几种常见的鸡病简易治疗法记在随身笔记本上。他想此书对那位大嫂一定适用……
缭绕在山村上空的淡淡雾气,渐渐散去了。山间吹来一阵清新的风。从葡萄架的簇簇浓叶中,悄悄地滚落下几滴晶莹的水珠儿。老支书掸了掸手上的烟灰,眯缝着笑盈盈的眼直瞅老李。见他身材魁梧,高鼻梁大眼,那黝黑的脸色,亮得象涂上一层油,浑身衣服被汗水浸得湿一块,干一块。老支书故意逗他说:“你这个家伙!不分冬夏秋冬,下乡送书十几年罗,口口声声农村流动供应图书要紧,其实几毛钱一本书,难为你起个早五更,专程跑十几里送来,还不够跑腿钱!你先晾晾汗,俺这就点上炉子,给你泡茶喝。再让你老嫂子炒上两盘,温上一壶,咱喝两盅,随便吃顿早饭,你不是爱吃豆沫煎饼么!”
老李“唰”地站起来,说:“不不不!小萧到省店参加培训班,眼下里里外外只我一个人。我送下这本书,还得回店开门营业呢!你把全村养鸡专业户的姓名告诉我,我挨门挨户去查找就是!”
“还查户口呀!”老支书呵呵笑了:“你这个笨人!进村时没见新架的高压电线杆么?”

山峦环抱,密林青青。一棵苍郁葱茏的老槐树,巍巍地挺立在村中坡上,成为这个古老山村的制高点和历史象征。老槐树枝芽上两只新安的直流扬声喇叭,突然播发出一阵悠扬的《步步高》,打破山谷早晨的宁静。稍顷,音乐声戛然而止。大队刚上任的播音员,用她那沂蒙腔的普通话开始了今天第一次播音:
“各位听众!早晨好!现在俺广播一篇《寻人启事》:咱村有位大嫂,前天赶集到书店要买一本《鸡病防治》。书店同志已送来有关图书,请你马上到大队办公室来购买!请你马上到大队办公室来购买!”
太阳慢悠悠地升到山顶上,把家家户户的屋顶抹得金灿灿的。《寻人启事》一经广播,竟招来许多人拥进大队办公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们听风就当雨,也来买养鸡方面的书;也有要买《怎样种鲁棉一号》的;也有要买《农村电工》、《苹果栽培》的;也有要买《收音机线路图》、《服装剪裁》的;还有的要买《农村家庭卫生》……七嘴八舌,吆吆喝喝,仿佛要把五间大屋顶翻了个儿。老支书火了,说:“老李只带这一本,别的书以后再说,去去去,别咋呼了!”说着,嘿嘿笑起来。老李额上沁出几滴汗珠儿,摊开读者登记簿,一个个询问着,怪呀,来了这么多人,竟没有他寻找的那位大嫂。其中男的,老的,少的,自不必说;那些年龄和服装相似的女人,压根儿前天没去赶集。找不到那位大嫂,这本书咋能卖出呢!
“一样照价付款,你为啥不卖给俺?”
“你一趟只送一本书,是有书怕卖?还是怕俺付不起书款?”
“卖书也讲面子,走后门么?”
“不不不!”老李又解释又检讨说:“书店讲信用,一经某读者预订的书,不能随便卖给别的读者;我们平时对广大农村读者的需要调查研究不够,供应不及时……”他说着说着,心里象烧起一团火,不住地擦汗,不住地哈哈哈傻笑。他掏出笔,又一一询问,在读者缺书登记簿上填写每个来人的姓名和所需书名,再三保证不久会送来。他又打听这儿的鸡病情况。原来近两年,村里流行鸡蛔虫病。三四个月雏鸡,患此症最多。鸡染症后停止生长,萎靡,瘦削,垂翅,拉痢,甚至大批死亡。老李翻开笔记本,正想说些啥,这时一个女人噔噔噔地闯进屋来。她举止爽快,眉目俏丽,用手抿了抿鬓发,对老李说:“同志!俺早起到后山梁责任田里秧地瓜,一听《寻人启事》,俺就知你找俺!前天赶集,俺想按时到农技站听农艺师老裴讲课,心急火燎地从书店走了,害得你操心费力!嘻嘻,行行行,你送来的这本书更全面!这么着吧,请你上俺家作客,俺杀只小鸡炒辣椒,让你尝尝鲜!走!别见外!走!”她接过老李递给的书,一把攥住老李的手脖儿,一个劲地生拉硬拽。别看老李这四十出头的汉子,卖书宣传讲得头头是道,可在这位盛情的女公民面前,倒腼腆得满脸通红,尴尬极了。
“你算了吧!人家没穷工夫吃你的辣子鸡!”老支书走过来说:“好你个赵晓英呀!闹了个《寻人启事》,俺倒把你这尊能神给忘了!我问你,谁批准你打着养鸡专业户的旗号?!你种责任田象绣花,俺情服!别人家鸡群病死一半,你家鸡群旺活,一年捞五百块,俺也不眼红!可是你扫盲毕业才三年,别眼镜上贴象片——只顾自己,懂吗?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村里人,你那科学致富经,为啥不向邻舍百家扩散扩散!”
“哎呀呀,俺的个支书老爷哩,你别打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赵晓英松开老李的手脖儿,说话象剪子裁:“你个老官僚!俺这正谋算着办个联户科普夜校,不花大队一个铜板儿,若请不来老师,俺就当贩子,上讲台!你说,这算不算开开新局面!如今你还蒙在鼓里呢!”

不久,山村黑板报第一次登出了这样新颖的内容:
鸡蛔虫病简易疗法
把烟叶烤干磨细,在饲料中按料加入百分之二烟叶粉,
每天上下午各一次,供鸡群自由采食,连续喂一周,一两月
后再如此治疗一次……
围观者络绎不绝。这陌生的端正的字迹,是谁写的?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人们后来听老支书说:那些年什么“梁效”编的书,大伙都撕着擦腚了。大队要抓紧买一批科学书,办个图书室。至于谁写的黑板报,老支书嘿嘿直笑,说可以再写个《寻人启事》,捎到新华书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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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宁宁的烦恼
陈裕鸿
宁宁今年五岁。别看她年纪小,家里经济条件也好,可她有着许多烦恼。
那天,她跟爸爸说:“爸爸,我很喜欢天上的白云,你摘一朵给我吧。”爸爸说:“天那么高,叫我怎么摘呀?”她连忙帮爸爸出主意:“你站在梯子上摘嘛。”爸爸说:“站在梯子上也不行。”她嘟囔着说:“哼,还是爸爸哩。我长大当了爸爸,什么都摘得到。”
宁宁挺喜欢唱歌,可是家里谁也不教她。她好不容易才从小朋友们那里听会了一些歌,那高兴劲就别提啦,常常在家里大声地唱。她先唱影片《甜蜜的事业》插曲:“甜蜜的歌,甜蜜的歌,五香花罗喂!”接着唱台湾校园歌曲《乡间小路》:“走在向前的小路上,魔鬼的老牛是我同伴。”她觉得自己唱得好极了,跟歌唱家阿姨差不多。可是爸爸听见了,喊道:“宁宁,别唱了!吵得烦死人了。又不好好地唱,都唱错了。”宁宁很不高兴,也不服气:“噢,唱歌都不行?谁唱错啦?”
宁宁又挺喜欢提问题。天上挂着月亮,她要问:“月亮比电灯还亮些,它烫不烫呀?”路边蹲着石狮子,她要问:“狮子的头发是不是烫了的?为什么是卷的?”碗掉到地上摔碎了,她要问:“碗打破了,怎么没有血呀?它怕不怕疼呀?”家里买回冻鱼,她要问:“鱼死了没有哇?死了?那眼睛怎么不闭上呀?”夏天吃西瓜,吐瓜籽挺麻烦的,她要问:“别人做瓜的时候,把瓜籽放到里面干什么?”她要问的事情多着哩。可是,奶奶也好,爸爸妈妈也好,都嫌她“话多,象鸦雀儿,成天叽里呱啦”,很少给她满意的回答,甚至不回答。那天,她从外面叔叔阿姨们那里听到一个词儿,弄不懂,回来便问妈妈:“妈妈,什么是结婚?”妈妈说:“结婚就是……结婚就是结婚。”宁宁不满意,又问爸爸。爸爸说:“结婚?小孩子问这干什么?”宁宁想:“你不告诉我算了。噢,问都不行?”后来还是奶奶告诉她:“结婚就是喝喜酒,吃喜糖。”
宁宁最喜欢听人讲故事,故事里面的动物会说话,玩具会造船,神仙会变化,可有意思啦。可是,谁讲给她听?奶奶知道的故事太少,讲来讲去老是那么几个,听腻了;妈妈不会讲,只会照着书念,不好听;爸爸知道的故事多,也会讲,可是难得讲一回,他只顾自己看书看报,老是说“没有时间”。宁宁打定主意,要爸爸讲。爸爸下班回到家里,总是先看报纸,因此宁宁恨透了报纸。她跟爸爸说:“你喜欢报纸,叫报纸做你的女儿。”有一天,报纸没有来,宁宁象过年一样高兴,跳起来喊:“哦——!爸爸看不成报纸罗!爸爸讲故事罗!”那回爸爸只好给她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孙悟空借芭蕉扇,一个是美丽的白雪公主,好听极了。但是,报纸不来的事是很少有的。宁宁想,把报纸藏起来不也一样吗?那天,她把报纸藏在席子下面。爸爸下班回来,到处找不着报纸,问宁宁:“看见报纸没有?”宁宁反问道:“你先说,讲不讲故事?”爸爸不回答她的问题,要她赶快把报纸拿出来,说是“看完了还有别的事”。宁宁央求道:“有事有事,讲故事就不行?讲一个都不行?”爸爸坚决地说:“今天没有时间,不行!”这还不说,爸爸还要她去写字。宁宁撅起小嘴,气鼓鼓地说:“你狠,你就会说‘写字’。”她想,还没有上学,写什么字呀?看到爸爸那威严的脸色,她只好到床前去拿报纸。她两脚使劲地跺着地板,走路“咚咚咚”地响。把报纸翻出来,往床上一扔,她便含着眼泪写字去了。
玩,也是宁宁最喜欢的。到外面去,跟小朋友们一道玩,多好呀!追蝴蝶,捉蜻蜓,看蚂蚁搬家,跳橡皮筋,捡落下来的花瓣,要多好玩有多好玩。但是,爸爸妈妈不让出去玩,说什么:“出了问题怎么办?惹了祸怎么办?”特别是不许跟刚刚哥哥、小华弟弟他们玩,说他们是“小和尚”,“小土匪”,难听死了。叫小姑娘们到家里来玩怎么样?爸爸妈妈也不乐意,说什么:“把家具碰坏了,弄得到处乱七八糟。”爸爸妈妈出门去上班的时候,总是这样叮嘱:“宁宁,不要出去,一个人在家里玩。”宁宁跟妈妈说:“一个人不好玩。”爸爸说:“跟玩具玩。”妈妈说:“跟奶奶玩。”宁宁争辩说:“玩具都不会说话,我早就不喜欢跟它们玩了。”“大人跟小伢玩,不要脸。”但是,爸爸妈妈不听她的。没办法,宁宁只好自己想法子玩。那天,她找来个瓶子,舀来半碗水,拿来一把米和两片菜叶,玩煮饭做菜的游戏。爸爸妈妈回到家里,却又教训了她一番:“唉哟!你是怎么搞的?到处是水,把米也糟踏了!什么不好玩?玩水,玩米,玩……”妈妈还把那几个瓶子给扔了。宁宁哭了起来,跟妈妈说:“你给我赔!你给我赔!你是坏蛋!……”
宁宁的烦恼够多的了,时时刻刻在折磨着她呢。她常常乱想一气。有时她这样想:“孙悟空会变,我怎么就不会?我要是孙悟空,就变只小鸟飞出去,到处玩,玩个够,玩个痛快。”有时她那样想:“我当上解放军叔叔就好了,哪个要我写字,哪个不讲故事,我就派人把他抓起来。”有时她又很悲观:“一点意思都没有的,还不如不生呢……”
唉唉,宁宁常常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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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秋〔水印木刻〕 吴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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