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南来雁〔报告文学〕
雷 加

由黎琳想起的……
由黎琳想到窑洞,又由窑洞想到集会,想到延安的歌声……
那些散落在延河河边的村落,往往有几十眼窑洞。窑洞按“眼”计算,很有诗意。藏在崄畔上的窑洞,往往不是一眼瞧得出来的。
延安的窑洞,原来就有那么多吗?
这里忽然兴起那么多窑洞,仿佛是一夜之间修成的。那是因为1938年日本飞机轰炸了这座古城,连城隍老爷也不得不连夜搬了家。
延安的窑洞,称得上窑洞群。抗战那几年,不管成立多少机关,不管办起多大的学校,都有窑洞可住。成群的窑洞,多得不可胜数。
城里有过一番兴旺和繁荣,它随着炸毁和搬迁消失了。我想说的是后来在城外,平常时候也见不到多少房屋,也遇不到什么行人。但是,在那些年月里,又有过那么多的集会。
这是一个新型的城市,一个不同寻常的城市。它有着自己的独特活动规律和节拍。它有自己的动人的形象。提起那些集会,谁也不知是怎样召集起来的,没有招贴,也没有号音,到了下午或是傍晚,人们都来集齐了。来到广场,来到河湾,来到山坡,来到会场的地方。或是上课,或是演戏,或是一个纪念大会。人群和队列、旗帜和歌声,顷刻之间把整个山谷、河套,填得满满登登。
四乡的老百姓从杜甫川来,从枣园来,从暖水沟来。成千上万的干部和学生,从各个窑洞群来。
特别要提到那些青年学生,有一些是前几个月或是前几天,刚从抗日根据地或是从大后方来的。
其中有一个爱唱歌的姑娘。她用自己的歌声歌唱了时代,又歌唱了自己短暂而又充实的一生。这个倏然划破长空留下了不灭光辉的女性,叫黎琳,她当年十七岁。

我这样感觉着:时代产生歌曲,歌声又在追赶着前进的时代。
我又觉得歌曲也会书写历史,包括历史的进程,甚至它的节奏。好象歌曲本身,也有着衍生和嬗变,这也显示出某种传袭的血统关系。
由室内音乐到全民大合唱,它是循序演进的吗?
个人的心声,为什么又必然包容在民族的心声里?
第一声怒吼,来自民族的火山爆发,它要具备什么条件?那应该是压力和爆发点。
1931年其间,九·一八事变后,没有人敢曰“抗战”,但一首《抗敌歌》,它为东北义勇军募捐时,首次唱出了“抗日”这个口号(注①)。这时,黎琳走在民族感情洪流的顶端,这正是她的启蒙年龄。中华民族虽古老,也需要时代的启蒙。原来,民族的感情,也在寻找自己的爆发点。
这个时代,真正称得上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因之,也是属于黎琳的。
黎琳这群年轻人,列队在祖国大地上行进。时代给了他们歌声,他们踏着歌声前进。
既然有人敢于唱出了“抗日”第一声,这象火山的爆发口,全国也都一片声地声援——全国的人民群众用“五月的鲜花”,也用志士的鲜血。
炮火在蔓延,青年学生在流亡。青年学生的歌声到了哪里,抗战运动也跟到哪里。
《松花江上》,这支歌凄凉吗?不,勿宁说这是召唤,并且在接近战斗。
《打回老家去》,这是人民万众真心拥护的一句口号;但又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一首心中的歌。它用一种独有的民族韵律,在各种场合无尽止地重复着。这样抑扬有致,这样震撼人心,这样使每个人心里同时充满了民族感情和个人决心。
后来的《毕业歌》《码头工人歌》《义勇军进行曲》,再到《救亡进行曲》,它们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又一个音符,仿佛也是时代的阶梯。有人说,三十年代的历史就是跨过这些歌曲前进的。
从“九·一八”唱到“一二·九”,又到“七·七”事变,《义勇军进行曲》这首歌,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主题歌。它有力地号召着,号召处于民族危机关头的人们,从各种“象牙之塔”之中冲出来,奔赴抗日斗争的最前线。随着这个主旋律,又产生了《大刀进行曲》、《在太行山上》、《游击队歌》,抗日战争在那些年代也正是这样进展着的。
那个时代在延安生活过的人,他们都来到广场,参加延安的集会,唱着延安的歌曲。这些歌声象空中的云雀那样欢畅、自由,又象大江大河那样流去,无挡无阻,流向歌的海洋。
我愿意再引申一下,空前的时代歌唱,带来了群众的歌唱。它不再受时空限制。它走出家庭,走出学校,不再把自己限制在舞台上,或是一个歌咏队里,它开创了“拉歌”的群众性的比赛和对唱。
这些场面难得重复了;但又怎能忘记它。面前只见高山和人群,两耳只听见彼此起伏的歌声。他们没完没了地唱,“拉”了一个再来一个。拉歌的又常有所指,他们一致喊叫的“干一场”,就是指抗大女生队的那个黎琳。这个年轻的四川姑娘,她应声站起来,又回头笑笑,象是永远感谢对她的提名。她举着双臂指挥着。她的浅灰色军装,舒展自如,她领唱的永远是这一首歌:
“河里水,黄又黄,东洋鬼子太猖狂!
昨天烧了王家寨呵,今天又烧孙家庄。
逼着那青年当‘炮火’,逼着老人送军粮。
‘炮火’打死丢山坑呵,军粮累死丢路旁。
这样活着有啥用呵,拿起刀枪干一场。”

1938年,在这一年春天和夏天每次集会上,我都看见黎琳,我也唱着这首歌。因为她一指挥,不但女生队唱,整个会场都在跟着唱。
这首歌别具风格。它简朴,抒情,形象,生动。当时,我这样相信,一首歌曲的产生和流传,也有着自己的使命和历程。这首歌,它用真情实感描绘了侵略战争的残酷,因之也带来了用正义战争战胜非正义战争这个真理。是的,这一首歌竟在亿万人民心中播下了被压迫人民的奋起斗争的种子。人们真的这样接受下来了: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该拿起刀枪干一场。
黎琳,这个17岁的四川姑娘,她正好做了这首歌曲的代言人。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为什么又不该是她呢?!这个时期祖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开辟游击区,到处是抗日前线;枪声,炮声,杀声,还有歌声,还有根据地,还有革命圣地延安。这个时期黎琳正在延安,她在延安各种集会上,有那么多人看见过黎琳,她站在人群之中,她的军装比别人的鲜亮些。她有一张笑脸,她的前刘海浓而且黑,她的眼睛更黑,而她的笑脸和眼珠又都在不断地颤动。她按着歌声,挥动着双臂,衣袖在律动,仿佛有风在吹。
这只歌寄托着时代精神,而黎琳又抓住了群众的心声。
那年秋天,我到前方去了,还有更多的同志到前方去了。
转过年来,我又回到延安,在“文协”里工作。这里是一个读书和写作的环境。想不到,黎琳也调到这个机关来了。显然她没有到前方去。那时正是夏天,她可能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夏天。
黎琳怎么来到这个机关,又从什么地方来?好象没有人问起。
当时延安生活有它奇特之处,那么和谐自然。正象在一条长长的战壕里,无数人在这里肩着子弹,无数人持枪,无数人在这里同敌人搏斗,又有无数人冲到前面去了。面孔是熟悉的,但又匆匆而过;他们见面象同志那样亲密,但又很少问到过去。人们来了,又走了。他们都为着一个目标,这也是不问自明的。
我不记得黎琳当时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但也不觉得她来到这里有什么不合适,尤其因为她是这样年轻,又是这样活泼可爱。每个窑洞都该有歌声的话,也是她的歌声最响亮。但是这时,我觉得她的歌声少了,不,它是更有力了。她的岁月仿佛比别人过得快些,她本人也在变化。她在试练自己,又象是为着迎接一个神圣的号召。她的生命更象一根引信,这引信又在燃烧着,所以她活得那样火光缭绕而又光彩夺目。
前一年,我只在会场上远远地望过她,现在她住在我隔壁的窑洞里,我们变成近邻了。我天天看见她。她的脸,这时有如一轮新月。她的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魅力。她的四川口音,又是那样清新、可爱。
我们住的那片窑洞,没有削坡,而是先掘成一条条小巷再挖进去的。这样,灯光就顺着小巷射出来,笑声也会顺着小巷流出来。她不时走过别人窑洞时,就象是穿隙而过的小太阳。
她在延安有过爱人就是这个时期。她常常外出,并非全去会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正在学习,每个星期只来一次。他周末才来,也是周末必来。周末这天晚上,她窑洞的灯光最亮,也亮的时间最长。整个夏天,我都觉得她是非常幸福的。
这年夏天,几场雷阵雨过后,延河水漫出河槽,推走小桥的桥板又淹没了河滩地。过河的人不得不脱下鞋和袜,喧哗加上嘻闹,还有更多的人在河湾处追逐那些象大头针一般的鱼群。这时,又是黎琳的笑声最嘹亮,好象这是她的天空,她的流云,她的河水,她的鱼群……温馨的笑声充满了山谷。
不久,黎琳这个人,在延安天空悄悄消失了,象一只南来的雁,飞来又飞去了。她留下了声音,也留下了她飞去的方向。
我从后来的报道上知道,她不曾告别新婚的丈夫,只留下一封告别的信和后来寄来的一点点礼品。
她回到四川,看见了妈妈,她满心怀念的却是延安。她用歌一般的句子这样告诉妈妈:“在延安,将军给上课,膝盖头是桌子,读了书还种田。”她又对妈妈说:在延安不但有她心爱的人,再回延安的话她还要把二姐和大姐的孩子全带去,因为只有延安才是她心中的天堂。
后来,连她的母亲也不知黎琳的去向了。
这时,黎琳的岗位比双枪老太婆(注②)更加接近敌人的心脏,这把尖刀直接扎在国民党军统局的电讯总台。同案七人,它的领导者就是黎琳,她已更名为震动国民党反动大本营的“军统特务”张露萍了。
1944年这个由黎琳领导的战斗集体,被戴笠秘密杀害时,她才24岁。
在贵州息烽监狱中,黎琳曾遇见过临时党支部委员车耀先同志,这是她当年到延安的引路人。这时,她没有说出自己是黎琳,仍然认定张露萍这个名字,仍然认定自己承认过的军阀小姐的身份,为的是在那艰苦的小天地里,争取更多的活动余地,使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为难友同志做出更多的贡献。
黎琳他们牺牲之后,《红岩》中华子良的原型即贵州省政协副秘书长韩子栋同志,他当时也是息烽监狱临时党支部委员之一,曾为这七位烈士的坟墓修葺一新,并且每年前去培土和拔去野草,又亲自为他们撰写了墓志铭。韩子栋同志一直认为这七人是中华民族人民心中的丰碑。
直到1983年,以黎琳(即张露萍)为首的“军统特务案”才得到复查和证实,最终追认他们七人为烈士。
我们还需要知道得更多吗?一个愉快的夏天,抵得一生美酒。一首心中的歌,永世唱不完。她从未赞美过自己,而她最大的忿怒和鄙视,却是为了开枪的特务,不曾打中她的要害,她出口骂道:“笨蛋!”
在烈士碑写上哪个名字好呢?张露萍,还是黎琳?黎琳是一首歌,一道不灭的彩虹;张露萍这个名字对敌人来说:却是一枚重型炸弹!
注① 《抗敌歌》,黄自、韦瀚章词,黄自曲,作于1931年。作者和上海国立音专爱国师生到浦东一带为东北义勇军募捐,响亮地喊出了“抗日”口号(它原来就叫《抗日歌》,后因国民党禁言抗日才改名)。
注② 《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原型是华蓥山岳武起义领导人之一邓惠中。


第8版()
专栏:

北大荒〔外二首〕
韩 笑麦田浩荡,垄真长!放眼望
大纸一张,
新诗几万行!每一行
都在风中唱!是笑迎明朝的丰收?是哭诉昨日的忧伤?是叹息忠良
屈辱的流放?是赞扬人民
胸怀的宽广?大纸一张,新诗几万行啊!我读了一天,只读懂一行:
献给党……大 兴 安 岭火车在林中穿行,汽车在林中穿行!火车啊汽车,你们可听清
驯鹿低鸣
在呼唤什么?
锯声斧声
在把谁赞颂?啊,大兴安岭,盼望着中华振兴!太阳在林中穿行,星星在林中穿行!太阳啊星星,你们可看清
原始森林
有多少传奇?
杜鹃花丛
有多少英雄?啊,大兴安岭,每棵树都要立功!
太 阳 岛鲜艳的游泳衣,健美的线条……热的沙滩,凉的青草……云一般的大伞,花一般的小帽,鸟语诱人寻梦,江涛催人思考:一年能有多少天?让太阳尽情拥抱!一生能有多少天?不见狂风暴雨雪花飘!留恋这静静悄悄,珍惜这分分秒秒!穿好衣服还要跑,跑向心中的太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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